第8章

陸熠家住在城市邊緣，或者說城鄉結合部。何一晗跟着他進入那間破敗狹窄的小房子時，心裏很不好受。他還記得陸家曾經在家屬院獨占的兩棟別墅，他不知道陸熠是如何坦然接受這樣一落千丈的生活的。

董晶去上班了，只有陸韻然留在家裏。小姑娘聽見開門聲，蹦蹦跳跳地跑出來迎接哥哥。看到陸熠打着石膏的手，她愣了一下，繼而看到後面跟着進來的何一晗，她又愣了一下。

陸熠哈哈笑着刮了她的鼻子：“傻了？我沒事，摔着而已，兩天就好。你來猜猜這個小哥哥是誰。”

陸韻然眨巴着大眼睛打量何一晗，讓她猜，說明這個哥哥她是聽說過的，可她不記得陸熠提過哪個同學符合何一晗的氣質和長相。

何一晗沒有陸熠那麽無聊，主動說了自己的身份：“小妹妹好，我是你哥發小，現在和他同校，我姓何，何一晗。”

陸韻然乖巧：“哥哥好，我叫然然。”

何一晗不知道從哪裏變出兩條巧克力，小姑娘歡天喜地接過去，立刻給他升級為“晗晗哥”。陸熠板着面孔：“每天最多吃兩口。”

陸韻然做了個鬼臉，投桃報李地對何一晗道：“晗晗哥，中午我給你做片湯兒吃吧。”

何一晗有點驚訝：“你這麽小都會做飯了？”

“當然了，不然我哥這麽懶，我會餓死的。”

陸熠壓着她的發頂：“你懂什麽，我這是在培養你的自立能力。你會燒菜還不是我教得好。”轉過頭，他又對何一晗道：“甭客氣，中午留這吃吧，我媽要晚間才回來。”

何一晗點了點頭。

整個白天除了午飯時間陸熠都躺在床上補覺，由于家裏面積有限，他和陸韻然是共享一個屋子的，只是中間拿咖色的大硬板隔了開。何一晗取出課本和筆記，在另一邊複習，陸韻然也在寫作業，偶爾請教何一晗幾個解不出來的問題。她覺得晗晗哥講得比老師都清楚，聽一遍就完全明白了。

夕陽西下，董晶結束了一天的工作，回到家裏，陸熠也醒過來，起床去洗漱，又正式介紹了何一晗的身份。董晶早就忘了“圓圓”這麽個人——陸熠小時候是個孩子王，身邊的跟屁蟲數不勝數——可她記得何珊瑚。

兩人是同一個舞蹈團出來的，那時她們正年輕，事業處于上升期，董晶受到陸勇來的狂熱追求，迷了心竅決定退役做個全職太太。何珊瑚不同意，覺得她這樣太可惜，需要放棄事業的愛情根本不是真正的愛情。董晶和她吵了一架，說了很不中聽的話，她覺得對方就是嫉妒她傍到大款，憑什麽只有她所追求的浪漫叫□□情，而她的就不算一回事？

董晶最終還是離開了，與何珊瑚不歡而散，再無聯系，直到幾年後對方挺着大肚子出現在她面前。何珊瑚遇到了“一生摯愛”，一個流浪到中國的法國人，自稱藝術家，環游世界只為尋找知音。何珊瑚給他花了不曉得多少錢財，幫他辦畫展、辦音樂會，給他買各式各樣的藏品。法國人在她身上找回了自信，決心回國重新發展，勢必出人頭地，然後接她過去一起生活。

他走後，何珊瑚發現自己懷孕了。舞團裏早就有人眼熱她的“一姐”頭銜，趁此機會，使了些下作手段曝光了此事。何珊瑚被解雇，所剩不多的積蓄也充作了罰款，“冰清玉潔的仙子”一朝隕落。

董晶見到這麽個落魄的前閨蜜，笑也不是罵也不是，她沒好氣道：“反正我家房子多，你願意住就住呗，別和我裝可憐。”何珊瑚在陸家住了一年半，陸勇來忙着奔波到各地做生意，別墅裏基本只有她和董晶兩個人。何一晗出生後不久，何珊瑚找到了新的工作，搬了出去，在附近租了小房子。

董晶沒有想到，那個傳說中的法國騙子居然還真有兌現承諾的一天，正如她沒料到自己家會突遭橫禍，丈夫的親戚又一擁而上敲詐光了所有積蓄。

長成大小夥子的何一晗出現得和他母親一樣突兀，董晶心想，你還真是她親生的。

何一晗完全把董晶視為未來丈母娘，即使對方遲遲不說話，只是看着他發愣，他也表現出了十分的尊敬，乖乖站在那裏。

陸熠摸摸鼻子：“媽？你是不是累了？那你先睡會兒，我去打工了。”說完他拉着何一晗出了屋子，帶着點歉意道：“我爸出事之後，我媽可能被刺激到了，有時候就會這樣，也不說話，我也不知道她想什麽呢。要不你想說的話我幫你轉達吧，一會兒班車就該沒了，打車回學校那邊挺貴的。”

“那我不回去了。”

“？？”

陸熠為難道：“小晗，不是我攆你，你也看到了，我家沒多餘的床招待你。”當然也沒沙發。

何一晗無比冷靜：“我和你一起睡，我不擠你。”搶在陸熠拒絕前，他又道：“你現在要去打工嗎，甜茶？”

甜茶是個酒吧的名字。陸熠愣了一下，伸手鎖了何一晗脖子：“老實交代，你把我調查這麽清楚，是不是圖謀不軌？還主動□□？”

“我是別有所圖。”

“那不能白嫖，你得給錢。”

“……”何一晗默默嘆了口氣，“你的手，去打工沒問題嗎？”

“沒問題啦，騎車也完全不礙事。”陸熠捏了捏他的臉，繼續玩笑道，“我先走了，記得洗白白在床上等我。”

九點鐘，陸韻然摁掉準時響起的鬧鐘，一邊收拾充作學習桌的飯桌，一邊好奇地詢問坐在對面的何一晗：“晗晗哥，我哥昨天就是借住在你家的嗎？他穿的也是你的衣服咯？”

“嗯。”何一晗擡起頭，“你要睡了？”

“嗯嗯，沒關系，開着燈我也能睡着。”

何一晗拿了一本書站起來：“影響睡眠質量，我去客廳看就好，你睡吧。”

陸韻然眼巴巴望着他離開的背影，心想哥哥的這個朋友也太好看了，又聰明又酷，她哥能和這種人做發小也太幸福了吧？

不過話說回來，他幹嘛非要和哥哥擠一張床啊，多難受。

客廳裏的何一晗并不知道小姑娘把自己代入了瑪麗蘇言情文，他專注于手裏的語法書，連身側多出個人都沒發現。

董晶幽幽嘆道：“你和珊瑚長得真像。”

何一晗被吓着了，站了起來：“阿姨……你醒了。”老實說，他更多遺傳了父親，只有鼻子比較像何珊瑚，不過這沒有争論的必要。

董晶拽了把椅子坐到他身邊：“你們回國了是嗎？”

“沒有，只有我一個人回來上學。母親還在法國。”何一晗想起自己的來意，從包裏掏出個精致的粉色禮盒，推到董晶面前，“這是家母讓我轉交給您的。”

董晶愣了一下，伸手接過來打開。裏面是一張銀行卡。她沉默了片刻，把盒子又推了回去：“我承認我很缺錢，但是這個我不能要。”

何一晗預料到她會拒收，并不着急：“阿姨，這是你應得的，如果當年你沒有對母親伸出援手，我們可能早就餓死街頭——或者根本沒有我，母親和我坦言過，她走投無路了只能選擇打胎，是你救了我一命。”

董晶搖了搖頭：“當時不過是舉手之勞，不是為了你們的報答和感恩。說實話，假若我家裏沒錢，珊瑚再苦再可憐，我也不會搭理她。”

“我明白了。但母親也有她的想法，不管怎麽講，即使您覺得無所謂，事實上的确有恩于我們。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況且這一筆錢并不多，遠遠抵不過當年，阿姨請不要讓我為難。”何一晗有意無意看向卧室那邊，“您用不着的話，就留給然然吧，她是個聰穎的孩子，若是一直保持現在的成績，想必可以去不錯的高中和大學，這筆錢就當做她的學費好嗎？”

董晶不說話了。

何一晗适時添上最後一句：“阿姨如果還不肯收，我就直接給陸熠保存了。”

“不要告訴他。”董晶一點也不想讓兒子的尊嚴也被金錢壓垮，她收下了禮盒，逞能道，“請轉達珊瑚，這錢我會還給她的。”

何一晗順着她道：“好的。”

董晶回了卧室，暗自垂淚。真悲哀啊，她還是輸給何珊瑚了，憑什麽她就要落得這樣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