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清早,濮陽桀睜開眼睛,熟悉的床幔,是他的地方。
一轉頭,果然看見那個人躺在身側,淺淺的呼吸,一筆一劃,可描摹下來的容顏。濮陽桀動一動身子,不料周身猶如被千斤重的巨石壓着,連胳膊都擡不起來。
不過他還在身邊,就夠了。
忽然間,他注意到言榮的腰間橫放着一只大手,溫情,一瞬間打破。言榮身後,一人打着哈欠半卧着。
濮陽桀冷笑起來:“王爺哥哥,怎與他人共享床笫?”
“榮兒的意願,我不介意。”晉王沉聲道。
“我介意。”濮陽桀寒意驟起。
中間的言榮不安地動了動。二人不自覺地噤聲,互相對望一眼,難得達成共識。
“東西呢?”謝殷虓壓低聲音道
“埋在西郊望江亭底下了。”濮陽桀道。
“為何?!”謝殷虓十分失望,他料想不到濮陽桀竟如此大意,将如此機密的東西藏到那裏。
“二十個精絕武士圍剿,我能脫身已屬不易。你那東西,犯不上我搭上一條命。”濮陽桀無所謂道。
空氣凝滞,謝殷虓半響幽幽開口:“我明日便派人去望江亭,若不在那,我扒了你的皮。”冰冷的視線告訴他這并不是玩笑。
睡夢中,言榮翻了個身,胳膊一甩正砸到謝妄虓的腰。他面無表情地将言榮的胳膊重新安放進被子裏,掖好被角。無論多麽陰郁,他總是會對言榮甚至仔細。甚至即使是他自己,也未察覺到這一點。
翌日。謝妄虓怒氣沖沖,來到言榮的房中。此時言榮正在為濮陽桀換清理傷口。
晉王見到言榮如此細心照料一個人,妒忌翻湧,更是怒上加怒:“濮陽桀。本王對你再而三的容忍,你膽敢欺瞞我!”
言榮聽他的怒吼不似平常。一個激靈,将藥罐打翻在地。
“王爺這是……”言榮趕忙起身上前,顧不上收拾地上的藥罐碎片。
“你站着別動!”晉王瞪了一眼,将言榮吓回原地,幸好沒有踩上地上的碎片殘渣。
“濮陽桀,你當真以為本王是個心慈手軟的人嗎?”
“王爺不是,我亦不是。”濮陽桀躺在帷帳裏,淺笑道。
言榮兩面為難,平日裏他遇見的客人們也有大打出手的時候,但他一般只在旁觀望,偶爾也會遠離是非之地,旋即招來大炳小虎将人‘請’出去。可這二位……都是身份地位不一般的主,要是鬧起來,大炳小虎可是攔不住的。
言榮急得頭皮發麻。
晉王從懷中掏出一本殘破的書冊摔到地上,上面陰濕了一大片血跡。
王爺陰恻恻地道:“為何只有一半?”
“另一半……還在刺傷我的精絕武士手裏。他搶回去了。”
王爺嘲笑:“這就是聖火教教主的武藝?呵……本王真是高看你了。”
被人羞辱,濮陽桀一躍而起,身法迅速得奪過王爺腰間的佩劍,差一點便抵在晉王的下颌,無奈身上傷勢太重,握劍的手微微顫抖。
言榮跳過腳邊的藥罐碎片,上前扶住身形不穩的濮陽桀,他判定眼前的情形,生殺大權是由王爺所掌控的,便撲騰一下跪在王爺面前,道:“王爺,濮陽公子跟随您多年,他是何等人物您自有明斷,能将他傷至此的人,定絕非善類……無論王爺想做什麽,想必您的敵人的實力必然不可小觑,奴家眼界淺薄,世上只有二位的安危才是奴家心頭上的最最重要之事。
濮陽公子多年跟随王爺左右,幾乎成為您在江湖之上的羽翼,另一只眼睛,他們傷害了濮陽公子也無異于威脅着您的安危。此時若不相互扶持,只怕正中敵人的下懷,令親者痛仇者快啊。”
王爺定定看着下跪的言榮,眉眼橫厲:“就你一張小嘴兒會說!”
“哈…哈哈…哈”濮陽桀虛弱的笑聲斷斷續續:“榮兒果真最疼我的。”他扶起言榮道:“放心,王爺哥哥還要利用我把東西找回來呢,不會真的殺了我的~~”
言榮回望向謝殷虓,見得到晉王的點頭首肯,他才好安心站起來。
“瞧把榮兒吓的~”濮陽桀将他摟在懷裏,親昵地蹭着。
晉王也彎起嘴角:“我們經常這樣,吓到榮兒了?”
……言榮的目光在二人身上徘徊來去,二人的神情皆有種見怪不怪,稀松平常之感。難不成只有他一人将此事認了真?言榮感到異常尴尬。
怪只怪自己在往日勾心鬥角波谲雲詭的環境裏過慣了。總是将事情想得極為複雜。卻忘記了他們一個是神出鬼沒的江湖游俠,一個是恃寵而驕的小王爺,還有一個是埋頭苦讀的書呆子,都是率直的性子,哪懂那麽多彎彎繞繞……
言榮頓時難為情起來,為了化解方才他冒失的行為,他扯起了一個羞澀的微笑:“這藥罐碎了,我先去配藥,二位慢聊,慢聊。”言榮尋個理由趕緊閃身離開,丢死人了。
言榮走後,房裏的另兩個人終于露出真面目。
“本王再給你一次機會,把另一半找回來。如若再失手,你就死在外面不要回來礙眼……”
“本王十分讨厭言榮為了你絮絮叨叨……”晉王将自己的佩劍從濮陽桀手裏搶了回來,封入劍鞘。
“這可巧了,我也讨厭榮兒為了你下跪……”今日情形若放在其他人身上,濮陽桀早就殺人滅口圖個耳根清淨。聖火教從來不會侍奉他人,皇族王爺不過是中原之地萬千可供掌握的勢力選擇之一,濮陽桀之所以會選擇齊國晉王,不過是因為當年的王爺給的籌碼更能令他死心塌地……
第二日一早,濮陽桀便不見了蹤影。他消失了将近小半天,再後來的時候,傷勢又加重了,之前剛見愈合的傷口又被撕裂,腹部湧出的黑血涔涔不止。言榮心疼之餘還有一股莫名其妙的感動。親兄弟也不過如此吧,上刀山下火海……受這麽重的傷還不忘王爺交待的事。言榮在清理濮陽桀傷口的時候,發現了一卷殘破的書冊,床上的濮陽桀眉頭不展,掙紮着好像還要坐起來。言榮忙攔住:“你還要去哪?”
“交給……”
言榮按住他,道:“王爺過幾日就來了,到時候你再給他也不遲。”
“不……要快……”
言榮于心不忍,道:“我去送,你安心養傷,不要再亂動了。”
小桀的毅力是驚人的。言榮不敢想象若自己受這麽重的傷還能清醒多久。
言榮從未去過晉王府,但這并不代表言榮不認識路。以前有人家家宴,請言榮作陪的時候,他偶爾會路過王府。只是沒想到,有朝一日,自己會登門拜訪。
言榮未來得及打扮,不似以前的風塵作态,平平常常若普通人家的公子。王府門口的家丁對他不甚在意。
見言榮登上臺階,狀要進門,門口的家丁這才注意到他,并将他攔下:“何人?”
言榮行禮道:“二位大人,小人言榮,有要緊事要與王爺詳談。煩請通傳一聲。”
一位家丁審視着言榮,悄悄對另一個家丁說:“去請單管家。”
留下一人,應付言榮道:“王爺不在府中,你有何事,與管家說吧。”
“這……恐怕不妥。小人想與王爺當面……”
不一會兒,便從府內走出來一位短小精悍的老爺子。
“這人求見王爺。”家丁道。
“你是何人?”單管家鞠一禮道,雖此人貌似平常,但敢上王爺府上請見王爺的,多多少少也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即使眼前這人再平平無奇,也不能失了禮數。
見這老爺子一副管家管事的模樣,言榮拱手忙道:“大人,小人言榮,有要緊事……”
“言榮?”未等言榮說完話,老管家的思緒驟起,旋即大驚道:“原來您就是言公子……”
“???”
“王爺喜歡您的字畫喜歡得不得了,不僅屋裏擺着,床頭,案臺前都要挂一幅……想不到竟是這般年輕的。”老管家不住贊賞。
言榮糊塗,他的确曾經畫過幾幅,可權作消遣,還是描摹人家賣不出的畫作的,沒有什麽價值的,根本拿不出手的東西,他也不記得有送給王爺啊。
怕是這老管家記錯人吧。
可見老管家滿眼的欣賞,言榮便也想回駁,而且他也在心裏悄悄地享受了一番被人擁戴的感覺。
言榮不知的是,晉王喜歡的哪裏是什麽山水,他愛瞧是那山水墨畫上幾行題詞,尤其是落款處,那兩個清清淺淺的名與字……
“王爺現在何處?言榮有要事相禀。”言榮未忘正事。
“王爺眼下正于皇宮當值守備,恐怕申時才回來……您若不急,先随小的進府等候。”
言榮算了算,推辭道:“多謝管家,那我稍候再來……”
“言公子慢走。”管家關切道。
言榮腳步虛浮,真真是受不起管家的熱情的視線。他擔心誤事,決定先去皇宮裏試試可否見到王爺,若見不到,他再回他府上等候也不遲。
可皇宮地界,閑雜人等不得靠近,言榮皇城牆底下徘徊不定的,還被一隊巡邏守衛驅趕出來。
言榮無奈,只得在宮門前的粥攤上坐着想辦法。
正巧午時,有幾個小厮模樣的人排在宮門外。皇宮守衛在逐一排查登記:“右丞史栾劍鳴家丁。”
言榮不解,問向粥攤攤主:“老哥,皇宮門口的那幫人怎麽排起了長隊?他們這是在幹甚麽?”
攤主舀了一碗稀粥遞到言榮桌上,見怪不怪道:“皇宮戒嚴,都好幾天了,裏面的人不能出來,有些官員已經好幾天沒回家了,那些排隊的都是這些官員的家眷,又是送被褥,又是送吃的,好像是在忙祭典的事情。”
粥攤裏的一位客人聽見攤主說的,便回駁道:“說是為聖上分憂忙大典事宜,祭祀大典年年有,沒見這麽隆重,重視到要将人留到宮裏。聽我宮裏的侄女兒說,不是留,是都被困在皇宮裏了,前幾日西域進貢來的舞女,丢了,正挨個排查呢。”
“排查?”有好奇的人問道。
“怕是那舞女看上哪位官老爺夜奔了呗。”一人使着眼色,不再多說。
“呀是不是,聽說那舞女美得跟仙兒似的,看一眼能将魂兒勾了去。”
“聽說到時皇上一眼就相中了,她跳了一段舞,舞完當即就要封妃。聖上甚至決定要她主舞的大典,往年不都是賢妃嗎。”
言榮粥攤裏觀望了一會兒,這些家丁将被褥食盒交給守衛了之後,就報備了一聲連皇宮門都沒入……他想混進去的想法,要破滅了。
他思索一陣,只好作罷,準備回王爺府上等候。言榮正要起身離開,他的餘光卻瞄到遠處皇宮角樓上似有人影。
他眯起眼,定睛看去,那人影居然是裴方靜,言榮喜出望外,當下心情明朗起來,趕忙連跑帶颠地跑出粥攤。他一路小跑,生怕角樓上的裴方靜轉身下樓,言榮邊跑還邊蹦跶,試圖吸引他的注意力,當然這也引起了行人的注意。挨近皇牆時,受過一次教訓的言榮不敢大聲喧嘩,偷摸避開巡邏侍衛的視線徑直跑到角樓牆底。待言榮近了牆根底下,便用虛聲朝上面喊到:“重簡!這裏!重簡……”言榮蹦蹦噠噠朝角樓上的人揮手。
裴方靜的視線從遠處收了回來,他明顯驚住。原本他還暗自鄙夷着樓下有個瘋瘋癫癫不成體統的東西……可是随着‘那個東西’越來越近,在他眼底的模樣越來越清晰,他的心口居然也随之越來越熱,仿佛那裏比他本人還要清楚來的人是誰。
想當然以言榮方才那般的怪異行為靠近皇宮,要避開皇宮全部的巡邏耳目,那可能性幾乎微乎其微……有一隊巡衛已朝言榮疾跑而來,單是擅自闖入皇城周邊已是大罪,言榮注意到了自身的險境,別無他法,朝裴方靜喊到:“幫我進去!”
裴方靜似乎沒有理解,言榮指了指他,又指了指即将跑來的巡衛,道:“皇宮!進去!”
明白言榮的目的,裴方靜從腰間直接拽下一塊令牌,朝樓下丢來。言榮趕忙撿起來,在巡衛把他團團圍住之前,他揚起頭,狗仗人勢一般将令牌舉給他們看。
裴方靜居高臨下地向那群巡衛們命令道:“讓他進來。”
巡衛們親眼見着方才的一幕,卻拿這個明顯可疑的人沒辦法。只好忍氣吞聲,面向角樓上的男子作揖道:“是。”
言榮可算松了一口氣。上了角樓,那群虎視眈眈的禁軍終于放過了言榮。
“重簡果真是我的福星。”言榮不禁感慨。
“……”
“你在這裏,是在等我嗎?”言榮看見他的臉,就想調戲他。
哪知裴方靜的表情方才還好好的,言榮調戲他完,表情便倏地暗沉下來。
言榮感受到他情緒的低落,雖未曉得原因,卻慌張起來:“我開玩笑的,重簡不是在等我也沒有關系……”
他還是不出聲。言榮更慌了,胡亂道歉:“對不起,我不該在這麽莊重的地方調戲你,太不成體統了……”
裴方靜此時暗暗道:“若知你會來,我便一早就在這裏等着。”
“???”有的時候,這個木樁子說的話,總會不小心戳得言榮心窩窩癢癢的。
言榮明知他并不是在與他調情,不過或許正是如此,言榮才會如此留戀。言榮一下子撲到他身上,他雖未預料,但還是穩穩地接住了言榮。
裴方靜很享受言榮的投懷送抱,但實在不合時宜,他環住言榮,清咳道:“體統,體統。”
言榮笑嘻嘻地用臉蹭着他的朝服:“一下,就一下。”
裴方靜環視了一眼周圍,見四周無人,也就默許下去。他摸摸言榮的頭:“出了何事?如此莽撞……”
言榮一驚,這才想起來自己的目的。
他猶豫着,道:“重簡,可以帶我去找晉王殿下嗎……”他的笑容十分不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