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心口處疼痛
“眼睛是首先宣布溫柔的愛情故事的前驅。”
——普羅帕柯斯
清晨,某間病房內。
将病歷本從頭到尾翻了翻,牛可清心裏也基本有個數了,他拉開椅子坐下,跟病床上的老人聊起了天:“平時見您也精神,怎麽忽然就進來了?”
病床上的老人是牛可清的恩師,大學八年,這位老師不僅傳授給他醫學知識,還教導他為人處世的道理,可謂亦師亦友。
牛可清從小沒有父親,遇上鄧老師大抵是他的幸運,老爺子就像慈父一樣地教導他,在最關鍵的人生節點上,老師還為他指明了前行的方向。
正所謂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即便畢業多年,牛可清也一直與老爺子保持密切的聯系,就像對待最敬重的長輩那般對待這位老師。
可如今老爺子病了,被送進了醫院裏治療,情況不容樂觀。
“年紀大了,身體跟不上也正常,”老爺子自個兒挺平靜,攤攤手又捶捶膝,“你放心吧,我啊,不遭罪。”
牛可清知道老爺子是在騙他,得了這病的人基本上都得受折磨,疼得連睡都不能睡。
他久久地看着這位幾個月前還精神矍铄的老師,只覺生死無常、病痛折人,一彌勒佛似的老爺子竟給活生生熬成了幹柴片子。
“您不用安慰我......”牛可清的眼睛漸漸酸澀,只覺有些濕潤的東西快要溢出來,他死死地咬牙忍着,不讓自己顯露出一絲難過來。
老爺子淡笑着,耷攏的眼皮下透出一種看遍生死的眼神:“治不好就治不好吧,我也活得差不多了,無牽無挂。”
“您別總說不吉利的話,就專心把身體給養好,”牛可清逼着自己提起嘴角:“我還等着您八十大壽呢,到時啊,我就弄個比籃球還大的壽桃蛋糕,捧到您跟前去給您賀壽。”
他用手比劃出一個又圓又大的桃子形狀,極為努力地假裝輕松、假裝樂觀。
哪怕他心裏清楚,老爺子這次進來,怕是很難再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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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爺子是最了解牛可清的人,一眼就看穿他藏在笑容底下的悲傷,看破卻不說破,只是循循勸慰:“老師教過你什麽?我們學醫的,對生命要存有敬畏之心,對死亡亦要有接受的勇氣,都忘了?”
牛可清沉默了一會兒,只繼續裝作沒事兒人一樣,笑着跟他打哈哈:“我們口腔科的,沒見過太多生死離別,少點勇氣也很正常。”
老爺子摸了摸他的頭,慈祥和藹地說:“可清,很多事情你得學會接受。”
“行了,淨會唠叨,”牛可清背過身去,狠狠地抹了把臉,忍不住跟他頂嘴,“我的老師得了絕症,我傷心一下怎麽了?接受也沒那麽快......”
兩人在病房聊了很久,像一對真正的父子那般談天說地。期間,牛可清一直對老爺子的病情避而不提,逮着機會就講幾個段子,使勁兒逗老人家開心。
可是,在病房裏強裝淡定的牛醫生,一踏出病房就開始抽泣。
他靜靜地站在病房外,望着裏面已經睡下的老師,只覺胸腔裏很悶又很痛,喉嚨也如哽着一塊鋒利的岩石,無法吞咽。
牛可清一個人走出了醫院,頗有些魂不附體。
醫院外種了些四季常青的大樹,樹下有幾張供人休憩的長椅,他随便找了張長椅坐下。
周遭無人經過,安靜得只聽見些微弱的風聲,牛可清摘下被水霧模糊的眼鏡,別在白大褂的衣襟上。
他整個人無力地靠着椅背上,胸腔劇烈地起起伏伏,大口大口地吸着新鮮的空氣,好讓自己能喘過這口氣來。
“嗚……”
男人用手掌死死地捂住濕熱的眼睛,卻仍有源源不斷的淚水從指縫中流出,劃過他的下颚,一滴一滴地打濕衣襟。
此刻的他,就像一個被傷痛折磨的弱者。
正值午休時間,累了一早上的古醫生想到戶外換換氣,他活動着頸椎,一走出醫院,就發現了不遠處的牛可清。
牛可清正坐在低矮的長椅上發愣,雙腳分開杵着地,微微躬身,兩只手肘壓在膝蓋上,指尖夾着一支燃燒的香煙。
男人垂着頭,渾身散發一種極為低沉的氣壓,時不時地擡起頭來,呼出一縷長長的白煙。
看上去百無聊賴,又有點疲憊。
古伊弗寧徑直走過去,卻在還有幾米距離的時候停下了,因為他忽然注意到牛可清的眼眶——
泛着紅。
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看錯了,因為牛可清的臉被缭繞的煙霧遮住,迷迷蒙蒙的,使人看得并不清晰。
稍稍猶豫,古伊弗寧還是走近去了:“牛醫生?”
在牛可清的視野裏,出現了一雙很眼熟的皮鞋尖,不過那把極富辨識度的聲音一從他頭頂傳來,他就知道來人是誰了。
牛可清一頓,沒說話,将頭埋得更低了些。
他的表情被額邊垂下的細發遮住,古伊弗寧看不見他的臉,但有些東西不一定要通過表情才能傳遞,直覺告訴古伊弗寧——
現在的牛醫生就像一塊易碎的玻璃,碰碰就成碎渣。
他問:“你......還好嗎?”
牛可清“嗯”了一聲,死死咬住下唇不講話,但那顫抖的雙肩卻出賣了他,明顯是難掩啜泣。
“我能幫你些什麽?”古伊弗寧的聲音平平和和,生怕驚了這塊易碎的玻璃。
“離我遠一點。”牛可清忽然說。
古伊弗寧一怔,“什麽?”
“至少現在,離我遠一點。”牛可清的聲音像是從胸腔裏提上來的,“這就是對我最大的幫助。”
古伊弗寧聽見了他聲音裏的哽咽,是哭久了才會有的沙啞音色,大概是嗓子都被磨壞了。
忽然間,他的耳膜像被針紮到了一樣,有些尖銳的刺痛感。
他從口袋裏拿出一塊幹淨的小方巾,遞到牛可清的面前,“牛醫生……”
然而牛可清把頭偏了偏,并沒有接下這手帕,只是冷冷地說:“我不想讓任何人……特別是你,看見我現在這幅樣子。”
他是多麽要強的一個成年人,有自己的驕傲和自尊,不想讓別人看見他脆弱無助的樣子。
比起安慰,此刻的他更需要的是對方的回避,因為他不希望在古醫生面前表現出哪怕一丢丢的狼狽。
沉默半晌,古伊弗寧默默上前一步,彎腰将手帕放在長椅的另一側。挺起身時,他的餘光瞥見一顆小小的水珠掉在了地上。
悄無聲息地滴落,那是牛醫生的眼淚。
這滴淚似乎砸進了古伊弗寧的藍眼睛裏,男人毫無防備,眸色像湖水般不可自抑地顫動,仿佛目睹的是什麽慘烈的災難。
可他只怔愣片刻,很快便挪開了目光。
沉默、忽視,古伊弗寧一句話都沒多說,甚至裝作什麽都不知道,無視掉在眼前發生的一切,無視掉正在牛可清身上上演的悲傷。
然後,獨自轉身離去了。
比起随口灌輸的安慰,他更傾向于給予對方一份點到為止的尊重。
不作打擾,就是最好的尊重。
只是,在轉身的那一剎,他隐約聽見了一聲抽泣的聲音,隐忍又悲傷,就像一只受傷的小動物緩不過氣來,正匍匐在角落裏痛苦地喘息。
忽然間,古伊弗寧覺得心口處有條絲線被扯了一下,那絲線大抵是連着心壁血管的,扯得他生疼。
噠的一聲就斷了。
他下意識地擡手,捂了捂自己的左心口處,然而那疼痛轉瞬即逝,就像不曾存在的一份錯覺,令他連在意的時間都沒有。
可那不被在意的......究竟是輕微的心疼,還是重度的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