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夜行
夜間就寝的鐘聲敲響,巡房的助教提著油燈踏者慵懶步伐走過長廊——這位助教學員們總是戲稱「神棍」,她時常對一些女學員用神秘又鬼魅的口吻講述許多關於宿舍的鬼故事。
三笠躺在上鋪,靜靜的聽著助教腳步聲漸遠漸弱,一動也不動。
她此時在床上再度面臨到每晚會出現的窘境——翻個身就會碰到一只腳已經越界的莎夏,往另一面轉則會從高處跌下來。
對此她可以很淡然的調笑:過去有段時光自己不是在男人的懷抱裏度過,要不就是在床上度過。她必須小心翼翼的服侍每個客人,因此就算讓她睡成一直線一整晚不動,也不是難事。
「叩……」木門微弱的動靜,像是由上而下輕擦而過——三笠最熟悉的暗號。
熟悉暗號雖然同時屬於兩個人的,但三笠可以聽出當中的區別——這一次動作俐落而簡單,某方面也顯露他不耐煩的心性。
她有時候都覺得有趣,讓和利威爾竟然會出現這樣奇妙的巧合。過去與讓關系親密時,這個信號代表著詢問,讓不需要執勤時他會以指骨輕摩小窗子,如果三笠剛好不需要招待客人兩人就可以偷溜出去幽會。
而到了利威爾這裏,指骨滑過門板的信號則是充滿刺激與驚險,夜晚他們載著走私貨品與其他商行的人交涉時,三笠會先躲在船艙、夾板下或馬車內,懷中揣著武器,由利威爾評估情勢,如果他打出這個暗號即代表:「危險結束,可以出來了」,而三笠接下來的職責除了計算商行交付的金額是否摻水,同時盤點貨物給對方一一檢閱。
如今他們脫離了犯罪的生活,這樣的暗號用在此時确實不太合,不過三笠至少知道利威爾是要她偷溜出宿舍的意思。
——該去嗎?
三笠很少會去猶豫這個問題,她和利威爾在同一個屋檐下相安無事好一陣子,在此同時,首都的西朗特湖畔、希娜女神教堂正門口的廣場、首都近郊的造景森林……在希娜牆內的領域,深夜、天未黎明,有時甚至是大白日只與巡邏憲兵隔著一道小圍籬,可以清晰聽見他們散漫的腳步聲,但他們卻大膽且視若無堵的進行走私活動。頭幾次三笠還跟不上利威爾的做事步調,甚至因此被憲兵抓到而被押解進監獄,幾天後是利威爾臭著臉悶不吭聲的靠著錢和人脈關系把她給保釋出來。
不是沒有驚訝——她這樣一個不稱職的搭檔,不只害利威爾差點深陷囹圄,還必須被迫銷毀貨物湮滅證據,照理來說他們之間的契約關系該終止了,但利威爾沒有因此将自己一腳踢開,相反的,是耐著性子對她進行指導、要求她每天早晨不間斷體能訓練,不管是出於什麼原因或目的,三笠都必須承認逐漸進步的同時,利威爾讓她找回了一部分的自由,也讓她不再是個徒具令男性垂涎的身體與學問而毫無用處的人——三笠原先因為利威爾的古怪脾氣而生的排斥感逐漸消弭。
——不過就是個夜游,一個小消遣,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再說,自己欠下的恩情可多著。
千頭萬緒其實也才猶豫了三秒鐘,然後三笠下了決定。坐起身,安撫對面床上還未睡著同學的緊張情緒。「沒甚麼,可能是老鼠。」這位同學顯然被神棍助教上一回的故事給吓傻——助教當時是怎麼說的?好像是他們這間44號房最容易出現超自然現象,前幾年某屆學員們在晚上竟然還可以聽見「如巨人一般的巨大腳步聲」。
三笠很懷疑除了調查軍團,又有誰看過百年來都在城牆外四處晃蕩的巨人?
「老鼠!」三笠顯然低估了利威爾,看來不是只有他在看到老鼠後反應會如此大。只是比起利威爾一臉嫌惡的閃遠數公尺,這位膽小的同學的表現更誇張,是滿臉鼻涕和淚水,連聲尖叫都因為吓到沒了力氣而氣若游絲。
「我會去處理掉,你不用緊張。」三笠也不爬梯子,直接跳到地面,不帶任何聲響。
……
利威爾總是有各種辦法可以溜出宿舍,他喜歡獨來獨往,不需要太多睡眠,也不喜歡擠一間八個人的宿舍,因此就算利威爾從沒有說,三笠也可以猜到利威爾晚上永遠都是宿舍房的缺席成員。
至於他休息的地點會是哪裏,一如他過去的行跡,三笠想了許久都沒能想透訓練營除了宿舍、辦公室何處乾淨整潔适合利威爾當作休息的據點。
「不冷?」利威爾打量著她。三笠赤腳、身上穿著單薄的短袖長衣當作睡衣,長發披散在肩上,相比利威爾整齊的軍服外套內搭白襯衫、長褲和軍靴,三笠的裝束未免有些随便——甚至可以說,太過挑逗男性視覺。
「還好。」雖然入夜後氣溫會降低許多,但炎炎夏日的夜晚是難得的舒爽,三笠腳上踏著粗糙、冰涼大理石鋪排而成的地面,腳掌上除了碎砂還黏上了些許泥土。
利威爾停下腳步,「算了,至少回去拿條圍巾。」說這話的同時,他的視線并不是擺在她身上,而是回身正對著原路,卻也沒有強勢的帶路的意思,舉止、語氣間已經透露出他的猶豫。
這一場心理戰開始拉鋸在二人之間,對於男性的某些不經意做出的舉動她可以看出幾分,也可以駕輕就熟讓一切順利進行下去,此時她分明察覺到利威爾內心在叫嚣,強烈而原始的生理反應已經沖擊他的所有知覺,幾乎要淹沒他的理智——三笠不禁心生嘲諷,将她叫出來,內心卻又開始愧疚、掙紮,這究竟想表達什麼?
三笠拉住他的袖子。「不用。」她盡量放緩語氣,就像吟唱一般用輕靈的音調安撫對方,接著一點一點貼近距離,雙手攀在利威爾的手臂。
「這就是你要的?」
三笠沒有回應,右手食指指尖輕拂過利威爾的手臂,像是雕刻家正在雕刻自己的作品,緩慢描繪出肌肉的紋路。
令她不解的是,利威爾並不高興。
……
走過這一片大草原,用來畜牧的草原如今除了他們之外再無其他人——幽會的情侶喜歡躲在草叢處而不是大草原,否則很快就會被抓到,那麼自己現在是否正要前往利威爾挑上的草叢?——,牛羊馬匹也被趕回了馬廄和圍欄,空曠的草原在夜幕之下憑添了股神秘感。
偶有幾盞燈座立在草原上,稀疏零散,燈座內的油脂也所剩不多,光線幽暗不清,近看之下不覺得有什麼特別,燃燒的油脂還會發出陣陣臭味,但離些距離三笠回頭看去,昏暗燈光打在草原上,帶了點柔和的黃與充滿生意的螢光綠,像是森林裏飛舞的螢火蟲,格外詩情話意。
9歲以前的記憶大多模糊了,當時夜晚看到的螢火蟲至今,到底度過了多少年?她只知道當時的自己不谙世事,卻也無法完整描繪出幼時的三笠阿克曼了。感覺上就是不同世界的兩個人,如果不是命運對她開了個玩笑,将她推入無底的深淵,如今的自己是否能夠繼續待在家鄉,與世隔絕的生活在那片山林?
「還在恍神嗎?」
三笠甚至未能觀察自己目前所處的位置,利威爾的身子早已欺了上來,讓她背部撞上一面牆。接著就像事情發生過千萬次,盡管對象不是利威爾,但多年來的經歷像催眠曲一般觸動三笠的神經、手部肌肉,她順從的将手伸向利威爾的衣領,開始解開對方扣子。
不過她雙手的動作到一半便被打斷,利威爾扣住她的兩只手腕,動作大得似要捏斷她的手骨,她低哼一聲尾音未了,同時間他咬住了她的唇,動作霸道且不帶一點情感——這樣的發展三笠再熟悉不過了,至今為止吻上她的男人不出十位,大多數人只專注在床上展現自己雄性的自滿,少數的那些除了如蜻蜓點水的讓,其他人不都如利威爾一樣嗎?
這樣久違的侵犯在她心中撒下恐懼的因子——她先是不斷提醒利威爾對她的恩情,然後閉上眼假裝自己沉溺於其中的發出酥軟低吟聲,最後将思緒發散到虛無處,好壓抑滿腔的情緒。
不知過了有多久,三笠才發現唇齒間的不速之客離開,睜開眼,利威爾瞪著她,拿出手帕往她唇邊擦拭,三笠被咬傷的嘴角在利威爾不甚溫柔的力道下有些疼痛,茫然情緒褪去之後,羞愧哽在喉間,像要嗆出她的淚水——偏過頭,用長發蓋住半邊的臉,另一邊的臉則是隐藏在牆面。
「你也是這樣将身體獻給那位憲兵?」利威爾口中的人答案已是昭然若揭。
今日中午,與讓在圖書室的巧遇并不代表事情結束。下午在游泳課後,他們還未擦乾滿身的水痕,學員便接到通知而聚集在大禮堂,依屆次分列前中後三列,三笠與利威爾等101屆學員自然是位在最後一列次,助教、講師、教官都在二樓,讓基爾休坦則是站在講臺上演講。
臺上的讓神情自若的演說,搭配适宜的面部表情、抑揚頓挫的音調……三笠想,除了讓本身優秀的說話技巧足以服衆外,臺下位在觀衆席的學員,有大半都會因著讓肩上獨角獸的軍徽而盲目的生出崇拜,就算是號稱最強的艾倫耶格爾到場,恐怕魅力也不過如此——對於調查軍團,多數人望之卻步。
哪怕讓口中的演講是稀疏平凡的瑣事,每周周會都可以聽到各個教官再三以嚴厲口吻提醒,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聽衆卻沒有一人不聚精會神——憲兵不正是大部分參軍人的心願嗎?每一屆就算成績最優秀的學員也不一定能夠加入這個團體,除非經過王家舉辦的合格考驗,同時拿到貴族的推薦函,經過憲兵團幹部面試……全部合格後,才能成為正式的一員。
憲兵——利威爾加重了這個稱謂像是在特意提醒三笠,正視他們之間的身分差距,就像不久前利威爾也會用同樣的口氣在提醒艾倫耶格爾是他們的「兵長」。
當愛情降臨時少有人可以幸免於難的保持理智,三笠非常清楚自己過去與異性的不正常互動使她對愛情這一名詞少了認知,但至少她現在知道,利威爾的擔心與吃醋都是多餘的。
不過她并沒有因為利威爾的幹涉而發怒,而是意識到讓的改變——沒錯,他确實蛻變成「真正的」憲兵了。「或許吧,不過這些事,我以為你很清楚,當初不正是他向你引薦我的嗎?」
同侪與她所認知的憲兵意義有著非常大的不同,其他人自然是因崇拜驅使而認為他們處處完美,至於三笠,雖然不敢說自己的認知完全正确,但她是靠著多方面的觀察、彙整,去填滿自己對於這樣一個充滿官僚氣息團體的認知。
不能說讨厭,而是在三笠看來,戴著「實力陣容最強」的光環,憲兵團這個群雄共聚的團體,是社會的縮影——弱肉強食——,他們有獨立而強大的機制,卻又與社會密不可分,就像叢林中的食物鏈,靠著得天獨厚的自然與氣候衍生而出獨特的體制。
但也正因此,三笠知道當年那位嘴巴有些壞卻會在她面前流露出專屬於她的孩子氣、溫柔的青年已經同化為他們的一部分,成為了過去式。
「短期合作夥伴的私生活我沒那些鬼時間去幹涉。」利威爾對於她的試探也非常坦然的直言,然後嗤笑的看著她。「你這種書呆子可以察覺到這一點真讓我驚訝——以機動裝置為代價,我收留你這個麻煩的家夥确實算等值。」
三笠心中的那份不安總算卸下了,「注意用詞,下次再被懲罰我可不會幫你。」
她以為這件事算是落幕,利威爾忽然雙手撐住她身側兩邊的牆,阻擋了她的去路。「沒必要轉移話題。我不是坐懷不亂的正人君子,女人靠過來我當然會有感覺,我也承認我想上你……怎麼?你察覺到我的想法,為了報答就像個□□一樣自願靠上來?」
利威爾的目光太過認真,不像是喝醉,但話的錯誤程度,讓三笠不禁笑出聲。「真有趣,我先是□□,後來才是交際花,你腦袋壞了嗎?」
「□□、交際花不過是外人賦予你的身分,你的本質是誰,由你自己去定位。我想要你,卻也不想看到你不甘心的投懷送抱。」利威爾一瞬間的尴尬盡收眼底。
三笠一愣,雖然很驚訝,但利威爾确實還是利威爾,他給予她相應的尊重。「我如果不是心甘情願,又怎麼會同意跟你出來?」
「還不承認自己愚蠢嗎?連自己在想什麼都不知道的家夥,還有臉說自己成年,根本還是個小鬼。」
「你現在正是在誘拐一個小鬼。」三笠冷笑著,用不大的力道推開利威爾。
「不算誘拐……該說是『把』,我要把你。」
「用地下街那些粗魯的字眼來讨好我,你是第一個。」三笠聳聳肩,然後得到對方一個不耐煩的睇視,她又說:「我知道你是認真的,不過得靠你表現。如果你中途受不了,歡迎放棄去找其他女人。」說得太灑脫,表現得無所謂,沒有讓一個男人感受到你需要、想依靠他,三笠想,利威爾應該會很快打退堂鼓。
說實在的,利威爾的條件與她半斤八兩,名聲不算很高卻在參軍後有實質提升,資産在參軍前早已富餘不缺,略過他粗魯性格、暴力手段,确實是不錯對象。如果改成其他條件相同的人選,三笠還可能會答應,但正因為他是利威爾,三笠才會生出掙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