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許曾谙回民宿後發現林西梓就坐在沙發上。

林西梓換了身房間裏的睡袍,他的頭發未幹,見到許曾谙進門後他起身,恍惚間就像他第一天來時問許曾谙要吹風機的模樣。

只是此刻,他小心翼翼而不安地喚了一聲:“谙谙。”

許曾谙關了門,喧嚣聲大半被關在門外,他低着頭走近,将手裏裝着衣服的塑料袋往沙發扶手上一放:“衣服是阿響的。”

林西梓問:“阿響怎麽樣。”

“他很累,”許曾谙一頓,“需要休息。”

兩人都站着,誰也沒有說話,只是看着彼此。

沉默之後又是同時開口。

“我們聊聊。”

“你快去換身衣服。”

林西梓舔了一下唇,補充道:“別着涼了。”

良久許曾谙一點頭:“好。”

在一個人的大廳裏,林西梓換上了阿響的衣服,出乎意料的合身,連肩線都對着上。換好之後他坐回原處,等許曾谙下來。

他的手表留在了那個售票窗口,手機也在海浪颠簸中離身,他周遭也沒有任何鐘表,他只能用最原始的在心中讀秒的方式來感受時間的流逝。

數着數着,林西梓看到八年前在江市的那個傍晚。

收到那條短信後的林西梓第一反應就是往那個客棧跑,他覺得自己要瘋了,毫無理智可言,而當他沖到門口,推開門的那一刻,他看到了他谙谙。

穿堂風吹起許曾谙柔軟的頭發,吹掀衣領,露出鎖骨處的一片緋紅。

時間的洪流會帶走很多畫面和細節,八年後的林西梓回憶起八年前,也想不起自己看到那一幕時到底是什麽心境。

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表現出重逢的震驚,但是他記得,許曾谙沒有。

許曾谙的眼睛很好看,杏眼,眼珠烏黑且大,看人的時候總是含着笑。而此刻那雙記憶力楚楚動人的眸看着自己,像看一個陌生人。

現在的林西梓或許能體會那種似水般的無望平靜,可當時的他只能看出冷漠。

他記得他們在門口站了很久,誰也沒有說話。是許曾谙先往外走,他就跟着許曾谙走了兩條街,走入一個近道巷子的時候,許曾谙才回過頭。

許曾谙依舊絲毫沒有詫異,他對林西梓說:“好久不見。”

他們之間原本隔了五六米,許曾谙沒有走近的意思,林西梓也沒有。

他木讷地回了一句:“好久不見。”

許曾谙笑,眼裏的水光在夕陽的餘晖中蕩漾:“你怎麽現在才來。”

這句話給了林西梓一絲希望,他還是走了上去,拿出手機的同時他一直在觀察許曾谙,想從他臉上找到情緒的裂縫,撕開鎮定的僞裝。

許曾谙沒給他這個可能。

他劃開屏幕,入眼的是一張照片。

照片上的少年背對着鏡頭,只能看見側臉秀氣的眉尾,入鏡的上半身赤裸,兩片蝴蝶肌因手臂支撐而凸起,哪怕是在拉了窗幽暗的燈光裏,那身子也和白玉一樣。

哪怕林西梓設想了最殘忍的一種可能,他也無法否認這張照片真的很美。

林西梓和許曾谙坦陳相待過那麽多次也從未留下過私照,在林西梓的認知裏,這樣的照片只有在強迫中才會被拍下。

從看到的那一刻懊悔和憤怒就湧上了天靈蓋,他嫌自己優柔寡斷,在一開始他就應該進那個門,找到他的谙谙,保護好他的谙谙。

可是輕描淡寫地,許曾谙說:“我男朋友拍的。”

林西梓覺得心跳都停了。

他聽到許曾谙說:“你怎麽才來。”

“我已經有新男朋友了。”

許曾谙換好衣服下樓後坐在沙發正對的小轉椅上,他身後是小前臺,擺在上面的茶杯冒着熱氣,是林西梓趁他換衣服的時候燒開了水。

許曾谙沒有拿那個杯子,他正對林西梓而坐,後背能倚在前臺的垂直面上。

他對林西梓又說了一遍:“我們聊聊。”

林西梓一點頭。

許曾谙想先開口,可他甚至不知道從何問起。他想不到有什麽能讓林西梓不顧一切來見自己的可能,如果有,都八年了,不差這一個臺風天。

皺眉不語的時候,他聽到林西梓說:“我見到陸中南了。”

許曾谙後背一僵。

林西梓說:“根本沒有什麽新男朋友。”

說這話的時候他面部的肌膚紋理在細細顫抖,是極力克制某種情緒,他說:“那天的人是陸中南。”

那個将許曾谙帶入客棧的學長只是個幌子,許曾谙也是受騙的那一個,他拒絕不了幫助過自己的學長的盛邀,而等他真的推開那個房間的門,等待他的不是學長講了一路的來自海洲的新生老鄉,而是他被猝不及防地被捂住口鼻,

陸中南用腳勾着門沿阖上門,房間裏只有他和一個許曾谙。

許曾谙局促地用手掌撫摸脖頸間暴露出來的皮膚,他很白,所以身上也很容易留下印記,他摸到了自己的鎖骨,指尖在那根骨頭上下來回揉搓,留下的緋紅像極了那天風裏的模樣。

只是那天的不堪痕跡,是陸中南弄出來的。

他聽到那天,自己很無所謂地對林西梓說:“他挺像你的,占有欲比較強。”

“但是他也挺信我的。”

他用輕佻的語氣來掩飾發紅的眼角:“我說你沒操過我,他也信。拍照片就是興起,你知道那種,說要把你在我身下的照片發給前男友的話很有氣氛的,他手抖,還真發出去了。”

“就是沒想到你真的就在旁邊。”

不知過了多久,林西梓“嗯”了一聲。屏幕被他重新點亮,他長按那條短信,最後點了删除。

“咱們都分手半年了,你想和誰談戀愛,是你的自由。”林西梓的聲音幹澀,他怕許曾谙這回是遇人不淑,他理不清繁雜的思緒。他才想起自己這次來,更想說“對不起”,而他未能吐出一個字,他聽到許曾谙說:“對不起。”

“和你分手前就有苗頭了,你那些猜忌,其實是對的。”

————————

林西梓問他:“你當時為什麽要這麽說?”

“你當時沒認定嗎,看到那個人的時候。”許曾谙直直地看他,雙目頗沒有神采:“我當時就覺得,一張在校門口快餐店裏吃飯的照片你都不信我,這次我都被扒光衣服拍裸照了,你怎麽可能信我。”

“可是你為什麽,要騙我說在分手前就有,你明明是毫不知情被強迫,為什麽要讓我以為是談了新男朋友。而我一想到——”林西梓如鲠在喉,“我一想到,那天,我跟個傻逼一樣,在對面看着門口抽煙,我就覺得白活了。”

說這話的時候林西梓眼裏有血絲,額角的青筋也因情緒的變動而一漲一漲地跳。他一直以為許曾谙早在八年前就走了出來,只有自己無法斬斷舍不得最後那一根絲連。

然後八年後的今天,就在他也想真正就此別過之時,他才知道許曾谙一直被困在八年前。

而這錯過的八年,他覺得白活了。

許曾谙若有所思地垂着頭,手肘不知什麽時候柱在前臺臺面上,手邊就是那杯熱茶。許曾谙問:“你是想知道這個,所以才來的嗎。”

許曾谙問他:“陸中南和你說到哪兒了?”

“他喝醉了,說得也淩亂。”與許曾谙的出離平靜相比,林西梓顯得更為不安,“他說把你騙到客棧後就上了手,又出于炫耀就給我發了照片。”林西梓用詞也隐晦,但每一個字還是尖銳地紮在他心裏,他的喉結一動,顯然是還想說什麽,卻被許曾谙的喃喃打斷。

許曾谙緩緩地一點頭:“是這樣。”

“陸中南一定沒和你說,後來他用那些照片威脅,我沒有答應後他把照片放到江大的論壇上。學校當然是封鎖這件事,但我不能當沒發生。陸中南沒想過咬死不放的反而是我,那個學長事後也很後悔,說願意出庭。後來他聽到風聲在律師函發出之前出了國,山高路遠也報複不成。”

“律師是連雲骁幫忙找的,不過沒用上。”

許曾谙講這些話的時候時常停頓,好像那是個別人的故事,他記不太清楚。

可那确确實實是發生在他身上,不管陸中南有沒有付出代價,他的大學四年都受到了影響。

林西梓一直在聽,甚至忘了呼吸,良久他顫着聲音:“許曾谙,我在好好聽,你能不能和我說實話。”

許曾谙不解:“我說得都是實話。”

林西梓驚愕地看着許曾谙:“實話?”

林西梓思緒如麻:“你為什麽不告訴,那天你吐了陸中南一身,他掃了興不甘心,他才給我發的照片。”醉酒的人愛吹噓,粉飾記憶,也經受不住暴力,何況陸中南本質是慫逼,而林西梓又用了十足的力。陸中南驚恐地改口,說得比清醒時都順溜,央求林西梓不再下狠手。

林西梓殺人滅口的心都有了,可他一看時間來不及了,他想見許曾谙。

“你應該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麽,而不是,而不是像八年前編出個男朋友,還說什麽分手前就有苗頭的話。你應該告訴我,根本不是這樣。”林西梓很痛苦,“你總是不說,說得也不全是真的,你就是想把我逼走。”

許曾谙顯然是沒想到林西梓會來這麽一句,他又開始摸鎖骨,只是這次揪着皮肉,另一只手下意識地是捧起那個茶杯,他看着杯口細細的水汽,問:“我如果和你說到底發生了什麽,你會信我嗎?”

林西梓脫口而出:“會。”

那聲“會”音量并不大,但卻是堅定,許曾谙身子都一顫:“我說什麽你都信嗎?”

許曾谙問林西梓,“就像你信我有新男朋友,信我和你分手前就精神甚至是肉體出軌,這樣嗎?”

說這話的時候許曾谙臉上挂着很淺的笑,可眼底是觸不見底的悲涼。

“你是要我,哭哭啼啼撲到你懷裏,林西梓我差點被人強奸了,林西梓你聽我解釋,林西梓不是你想的那樣,或者是,林西梓操我,這樣嗎,”許曾谙縮回握着茶杯的手,“你這樣無助地求別人相信你過嗎。”

“你有過連尊嚴都不要了,卻只換來施舍般的安撫而不是一句‘我信’嗎。”

許曾谙不想回憶金城的最後一別,他說:“我有。”

“這就是我為什麽不想告訴你的原因。我真的沒想到你那天在,我渾渾噩噩走了一路,回頭的時候我就告訴自己,都這副模樣了,你還能怎麽信我,我又怎麽讓你信我。” 許曾谙看着咫尺的人,“所以我選擇給你一個最壞的答案,一個或許你從一開始就認定的答案。如果結局都是讓你徹底誤會我就是一個輕浮淺薄會出軌的人的話,我不想在這之前再用人格和尊嚴擔保争取你的信任,卻只換來質疑和羞辱。”

林西梓沒想到是這樣一個理由,他更不信就這麽陰差陽錯。

他那天,就是帶着歉意來的。如果是他的道歉先說出了口,那是不是意味着許曾谙知曉了自己的來意,感受到了自己的歉疚和不變的愛意,也就不會賭氣而沖動的說那些分手前的氣話。他的谙谙會告訴自己實情,他總有辦法收拾那個渣滓,在許曾谙最困難的時期,他也會陪伴在側。

他們之間錯過的八年,全部都只是因為,他的道歉沒有先說出口。

就像此刻他想千千萬萬遍辯解八年前他會信,卻在嘗試說第一遍的時候哽噎。

他覺得語言的表達是多麽無力,那些心中的苦悶和痛苦無法宣洩。沉默中很多過去的記憶湧來,造成時空的錯亂感。

錯亂之中他不知是問自己還是問許曾谙:“我們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許曾谙看着林西梓溢于表的內心掙紮,像是能感同身受,他問林西梓:“你是在自責嗎。”

許曾谙說:“林西梓,我好像從來都沒和你說過,我愛你。”

林西梓想說有,只是很少,屈指可數,不像自己,想起許曾谙這個名字都忍不住說一句我好喜歡你,我愛你。

可當他真的用關鍵詞在記憶裏搜索,林西梓恍然發現許曾谙真的沒和他說過這三個字。

“我總覺得愛是說不口的,或者說,愛轉化成語言就失了真。所以我一直較着勁,想用語言之外的不需要聲音的方式來表達愛,比如說和你上床,我總覺得沒有什麽距離比這更近了,自然而然地我以為我不用說,你也會信我只愛你。”

說這話的時候許曾谙笑得羞澀,是那種發自內心的純真和美好,眼眸中也一閃而過某種煙花般的光亮。

“可是你不一樣。你需要我說,越具體越詳盡越好。你需要我把感情外露出來,說出來。我其實,不喜歡甚至抗拒這種直白的表達,我也很難這麽直白地去表達,我總是說不出來。”

“如果我一開始就和你說,我想送白馬個禮物,你說不定會陪我一起挑,如果我一開始就告訴你,我在以前的學校有個要好的朋友,你們說不定能一起喝酒聊天。你真正想要的不是我沒有朋友,而是想讓我告訴你,我都有什麽朋友。可是我一開始都沒和你說,我以為沒有必要,我也不知道必要和不必要的那條線在哪兒。”

“所以在我身上,語言文字觸及不到的地方,你只能靠猜,猜到最壞的那個可能漸漸沒了安全感,那種不安積攢的越來越多,直到話語和行動都不能消除隔閡。”

許曾谙說:“怪我。”

“怪我從一開始就不能讓你信我。”

“所以你真的不用自責,只是我想明白了。” 許曾谙指着自己心口,“這裏注定要被你判死刑,那我也想要個痛快的死法。”

林西梓眼眶一熱。

許久他問:“你的意思是,你也把我判死刑了?”

沒有陰差陽錯,一切都已經注定。

不管是八年前還是現在,他都被許曾谙排除在外。

不管八年前他的道歉有沒有說出口,不管八年後他聽到的到底是什麽版本,說出來聽到的是真是假都不重要,因為許曾谙也給林西梓判了死刑。

許曾谙不再信林西梓信他。

第21章 (這一章是寫林西梓的,加在許曾谙把打火機還給寧歌之前,完善一下劇情)

林西梓和寧歌坐最後一班客輪回山成嶼的時候,許曾谙還沒回來。好在每把房門鑰匙都配了個大門鑰匙,他兩進了屋,各自回了自己房間。

林西梓洗漱前總是習慣性來根煙,只是今天一摸口袋,才想起來身上已經沒了火機。

出安檢門的時候他有意識克制,可還是情不自禁往早上的垃圾桶裏一瞥,裏面都是塑料瓶,很明顯已經傾倒過做了別的用途。

林西梓把夾在指尖的煙放回了煙盒,煙盒被他揉在手裏。

他覺得有點亂。

他想抽根煙麻痹一下神經,來忘掉出口處許曾谙和那個阿響擁抱的一幕,可現在煙抽不成,心緒也越來越淩亂,那個氣球上的字倒是越來越清晰。

那個畫面就像一部電影的結尾,而你知道兩個主人公的餘生都會在那個叫“山成嶼”的島上,平凡平靜卻幸福美滿。

林西梓說不出祝福的話,他甚至有些羨慕許曾谙,每次見到他,他都是一副向前看的模樣。

而他自己也在很努力,很努力地向前看。

林西梓大學四年沒談過戀愛,明裏暗裏追他的女生不少,林西梓從來都是禮貌拒絕,實在被逼問要一個理由,林西梓有一次居然不假思索地說,我心裏有人。

可是那個人在江市過得很好,他最後一次見到的時候,許曾谙都有新男朋友了。

而當八年後兩人再次相遇,林西梓用表面的冷漠來僞裝自己,只有他自己知道,從見到那人那一刻開始,他那被埋在最深處的希望就發芽。

可那幼芽到底是沒能開出花,許曾谙壓根不想認他,連“好久不見”,都是自己先開口說的。

林西梓沒拿煙盒的另一只手還是不自覺地伸到褲兜,盲目地用手指試探,好像能模拟出那裏還有個火機的感覺。

那個許曾谙送給自己的火機。

他反而是和許曾谙分手之後才開始繼續用那個火機。和白瑪打了一架決裂後,他還是覺得那個同款膈應,一直沒再用,每次許曾谙看見他點煙的時候,也都用的那種塑料打火機,他不是沒看見許曾谙每次見他掏火時的期待,可每次,他都讓許曾谙失望了。

多年以後林西梓回憶起那些片段,他覺得自己過分,可又确實是在那些片段裏,在一次次許曾谙的失望裏,他才能看到許曾谙對自己的在意。

很明顯,現在的許曾谙不會再在意他。

而當許曾谙能接受給自己和寧歌拍照,說了句“好啊”的時候,他自己都想笑。

笑自己,都八年了還不長記性。

他沒想過再遇到許曾谙,甚至可以說,他一直在避免遇到許曾谙。寧市到江市的動車只需要不到二十塊錢,耗時只需三十七分鐘,到站直接轉二號線地鐵坐三站,就是江大的主校區。

和金城到海洲的距離相比,這段路程很近,可他只嘗試過一次,見許曾谙過得好,他就沒有勇氣再面對一次。

後來畢業了,他留在寧市,旁邊的海洲只有一橋之隔,他也從未去過一次。很早以前他們規劃未來,從來都是在海洲,有山有海有島,有許曾谙和林西梓。海洲對于林西梓而言,未曾踏入領土半步就已經成了傷心地。

如果寧歌不是海洲人,如果寧歌沒有執意要訂小島上的風情民宿,世界那麽大,他遇到許曾谙的幾率又有多少。

就像在金城的第一面,許曾谙遇到的是他林西梓的幾率又是多少?

林西梓曾經很驕傲于他們的相遇,在那之前他不信一見鐘情再見傾心,小說裏才這麽寫。可當他看到那個茫然無措站在麥積山路十字路口的少年時,他平生第一次生出從未有過的感覺,他還特別中二地,強忍着不回頭多看那人一眼的沖動,擺擺手對他說“金城到了”。

林西梓嘴拙,他一直說不出那種感覺,只能轉化成一遍遍喜歡和愛。後來他在大學語文課上聽老師講張愛玲的《愛》,講到那句“于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遇見的人,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他覺得對,就是那個感覺。

那是他在寧市的第二年,他有了再一次去找許曾谙的沖動,異常強烈,單純的只想看一眼——那是他在千萬人之中,在時間無涯的荒野中遇到的人,他想去找他。

可是林西梓到底沒去,他去年去過,帶着歉意和無盡的愛意,看到的是許曾谙和曾經幫他過自招的學長,許曾谙說,那是他的新男朋友。

想見許曾谙還是成了某種實現不了的執念,他到底沒有去見,因為他怕。哪怕他現在的身份只是許曾谙前男友中的一個,他還是怕,怕再見面,許曾谙身邊又是別人。

他把許曾谙當“剛巧碰上的“命中注定的那個人,可許曾谙未必。告白的話是林西梓說的,就在去金城草原的一天。許曾谙高反了,吐到青膽汁,渾身乏力。那天晚上許曾谙和他睡一個标間,卻是在一張單人床上,他抱着許曾谙,哄懷裏人睡覺的時候什麽都一股腦說出來,包括那些喜歡的話。他說得可肉麻了,說我喜歡你,第一眼就喜歡上了。

那天晚上月色很美,他透過柔和的月光能看到許曾谙被淚水粘黏的睫毛,不知道是高反太難受還是怎麽了。

然後許曾谙說,我也喜歡你。

這就算在一起了。

然後第二天,他們就有了肌膚之親,許曾谙還問他,為什麽不做到最後。

怎麽能第二天就做到最後呢,林西梓想,他們還有漫長的一生,不缺片刻的朝朝暮暮。那是林西梓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他們走遍了金城的犄角旮旯,他們在金蘭河上漂流,耳邊是金城的歌。他們還會放縱的親吻,交頸和相擁,赤裸相擁的時候,他們的距離那麽近,沒有什麽能把彼此分開。

可是就算再近,總會有距離和隔閡,甜蜜之後總會暴露問題,比如許曾谙不說。

許曾谙總是不說,不說他和白瑪互贈過禮物,不說他有個叫連雲骁的好朋友,八年後他終于說了,連雲骁早有了女朋友,可又說的太遲。八年前對于林西梓而言,那些禮物和朋友都像是突然出現毫無防備,而一旦林西梓問起來,許曾谙都先是一副“為什麽要問”的受傷般的表情,好像在許曾谙的認知裏,沒有說就是不必要說。那面孔讓林西梓覺得自己問得多餘,覺得自己潛臺詞裏的懷疑傷了許曾谙的心,所以他只能不再問。

林西梓不是沒想過,他和許曾谙為什麽會變成這樣,他想一切都是從不問後的猜忌開始的。

他不問,許曾谙又不說,他就只能靠猜。猜來猜去猜到最壞的那種可能,就在心裏紮了根。

今天許曾谙會和一個人互贈禮物,明天也能去一個突然冒出來的朋友家,在他不知道的後天裏,又會發生什麽呢?

當這個問句冒出來的時候,林西梓也被吓到了,他意識到自己猜忌的太深,可許曾谙那時已經去了海洲。

三千公裏,沒有什麽比距離更能雪上加霜。

林西梓只能用最笨最費時間最不讨好的方法來防止最壞可能的發芽,他無時無刻都在和許曾谙通電話和視頻,想掌握對方的一舉一動,來獲得某種安全感。可都這樣了,他還是猝不及防地聽到連雲骁的名字。

林西梓從來不是想讓許曾谙只身一人,他只是想聽許曾谙說他都有些什麽朋友,讓林西梓也有個準備,而不是永遠那麽突然,那種感覺,就好像他林西梓也會變成突然的那一個,他引以為傲的相遇對許曾谙來說會不會是不值一提。

遺憾的是,許曾谙不說,他又只能靠猜,在那些負面的可能裏徘徊不定。

而加劇這種擔憂的,恰恰是許曾谙對性的态度。

在關于連雲骁的那通電話之後的周末,許曾谙飛到了金城,見到活生生的許曾谙的時候林西梓覺得他也活過來了,去他媽的可能和猜忌,他只要懷裏有一個許曾谙。

然後是許曾谙提議,林西梓,我們做吧。

林西梓被重逢的喜悅沖昏了頭腦,求之不得還來不及,怎麽可能不答應。事後許曾谙掉着眼淚說那些信任的話時他心都疼碎了,恨不得掏出來縫縫補補再捧給許曾谙。

他都不記得自己說過“有矛盾操一頓”的話了,有矛盾當然是要講清楚,是要用語言來解釋,而不是翻雲覆雨一場就能前塵盡忘。可是許曾谙記得清楚,還把這句話當唯一的稻草,有了不可調和的矛盾,他真的就送上門來給自己操。

所以當第二次,許曾谙那麽直白的把“操我”這樣的話說出口,林西梓甚至想問許曾谙,他把性當什麽。他不說,可他卻願意和自己上床,他把性當交易嗎?

說不清了,就打算用一場歡愛來翻篇嗎,就能用一場歡愛來翻篇嗎?

如果可以,那這樣的交易,你 會不會和別人做,為了別的目的?

如果這樣的猜疑成立,那你許曾谙又把我當什麽,當一生的愛人,還是在異鄉只為取暖的過路人。

這是林西梓有過的,最惡毒的猜想,那個最壞的可能,懷疑且否定了許曾谙的人格。

而且他說出來了。

他說出來之後也後悔,可他已經說出來了,傷透了許曾谙的心。

他也心疼,他原本以為長痛不如短痛,分手總比一個不說,一個猜忌互相折磨來得痛快,可他做不到,他才發現愛情是裹了糖衣的毒藥,而他甘之如饴,就像許曾谙的名字,風景舊曾谙,金城的每一處風景,他都想到許曾谙。

直到他遇到有新男朋友的許曾谙,他有多愛許曾谙,那一天他就有多痛苦。

許曾谙親口對他說,那是段沒和他分手前就有苗頭的感情。

他的猜疑是對的,他的心真的碎了。

明明他才是被背叛的那一個,可許曾谙遠比他早的走出來,而他卻在泥沼裏掙紮無法重新開始。

直到他遇到寧歌。

林西梓的思緒被敲門聲拉回,他開了門,門外是許曾谙。不知為何許曾谙的眼睛發紅,薄薄的雙眼皮微腫,鼻尖也是紅的,像是剛哭過。

林西梓擡手一看時間,已經快十二點了。他問許曾谙:“有事?”

他還是那副冷淡的面孔,很稱他的身份,一個被眼前的人親口承認背叛的前男友。他絕對不能表現的憤怒,或者輕蔑,他必須很冷靜,好像曾經的相遇到別離都是過往雲煙,他記不得了。

這樣的姿态許曾谙看一眼就垂下了頭,他的手插在外套口袋裏,像是揣着什麽東西,卻許久沒拿出來。許久他像是憋出來的一句話:“你們明天就走嗎。”

“明天一早。”

慢慢地,許曾谙把手從口袋裏抽了出來,掌心空空沒有物什,他鼓起勇氣擡頭,對林西梓說:“祝你和寧小姐永遠都好。”

許曾谙說完就轉身要走,那雙眼一閃而過,泛着水光,林西梓還是沒能忍住叫了一聲:“許曾谙。”

許曾谙停住了,慌張地轉過身。

“你半夜十二點,就來和我說句祝好?”林西梓問。他其實沒有說一定要得到一個确切的回答, 他只是想許曾谙曾說過,自己遇到更好的意中人他肯定會退出的話,那姿态放得意料之外的低,像極了現在的可憐模樣。

他沒有聽到回應,于是他又問:“那你好嗎?”

這話問出來的時候林西梓想到《情書》,他電影和書看的少,有也是和寧歌一起。寧歌很喜歡這部電影,執意要和他再看一遍。林西梓的代入感并不強,直到最後渡邊博子在雪地裏一遍遍問——你好嗎。

在那一聲聲“你好嗎”之中,他突然的,久違的想到許曾谙的名字。

那是六年,還是七年後了,他第一眼看不清記憶裏那個人的長相,是走近之後,才朦胧的有了一張臉。

寧歌就在他身邊,可他卻想着許曾谙,想問許曾谙,你好嗎。

後來寧歌問他火機底座的ANAN是什麽意思的時候,他和寧歌提過有這麽個人,沒有說名字是什麽,只是說自己談過一個頂失敗的戀愛,鬧到不歡而散不相往來,至于為什麽留着前任的東西,便是時刻謹記不要犯同樣的錯誤。他想自己的懷疑和揣測還是傷害過人家,他無從得知許曾谙所說的苗頭是不是和他逼得太緊有關,時間沖淡了太多東西,沖淡了他想見許曾谙的沖動,沖淡曾經刻骨銘心的快樂和痛苦,人生沒有多少個八年,他們都有了自己的生活,全然不同的軌道。

那麽,既然明天就走,不如再問一句——你好嗎。

許曾谙一揉眼睛:“挺好的。”

林西梓想反駁,他覺得許曾谙并不好,他還是老樣子,不說。剛要開口的時候他想到阿響。

不說的阿響和不說的許曾谙。

他有些明白了。

他清了清嗓子,說:“那也好。”

他說:“那我祝你也一切都好。”

關上門的那一刻林西梓想,确實結束了,許曾谙畢竟是他“剛巧碰到的”那個人,他注定忘不掉,而哪怕那絲絲縷縷斬不斷的情愫會捆縛他一生,他也得帶着遺憾繼續往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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