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林西梓給家裏人打電話報平安,用得是許曾谙的手機。
他想了想,最後給寧歌打了個電話。
寧歌一聽到林西梓的聲音就哭出了聲,第一次被林西梓聽到她罵髒話:“打你手機一直不通,我他媽還以為你死了!”
林西梓語塞,只能一遍一遍的說對不起。
寧歌哽咽着,好不容易控制住情緒:“你見到老板了嗎。”
林西梓嗯了一聲,喉嚨頭泛苦,說不出什麽別的話。
寧歌吸了吸鼻子:“你們有什麽矛盾誤會,說清楚了嗎。”
林西梓說:“算說清楚了。”
寧歌問:“然後呢?”
林西梓也不知道,然後呢。
他來是想見許曾谙,想問個清楚。他現在确實是知道了一切了,然後呢。
他不知道。這種感覺就像未破的懸案有一日水落石出,當事人又再一次被痛苦的回憶吸入漩渦,你問他然後怎麽辦,他會和你說,日子還要過,這就是然後。
林西梓只能又說了一遍:“對不起。”
寧歌沉默片刻後說:“我們又沒在一起,說什麽對不起。”緊接着她問:“林西梓你這段時間是在追我對嗎。”
林西梓說:“對。”
“那我現在和你說個清楚,我寧歌看不上你。” 她說這話的時候帶着執拗的狠意,如果此刻站在林西梓面前,她一定要甩個耳光。
林西梓沒有再說話,生生受着寧歌的話。直到寧歌說,“我一直以為是平安的安。”
林西梓說:“是言字旁加個音。”
寧歌洩了氣一樣:“明明名字裏面有話的,卻是個不說的小可憐。”
林西梓少有的和寧歌談到“安安”,都會加上一句你以後有什麽事都和我說。寧歌一直記得,她自言自語,“像小美人魚。”
“小美人魚?”
林西梓問。他覺得這個比喻很突然,他當然是讀過安徒生的童話,這個故事離他最近是在幾個月前,俄羅斯的芭蕾舞團來寧市巡演,有一劇目就是《小美人魚》。他陪寧歌去看,謝幕的時候小美人魚的飾演者站在隊伍正中間在掌聲中次次鞠躬感謝,那一刻她也像個不會說話的小美人魚,她聽不懂這個國家的語言,她也不會說,但她能從掌聲和前排觀衆的表情裏感受他們的喜愛。
看完之後林西梓覺得這個故事漏洞太大,挑刺一樣地問:“你說小美人魚只是不會說,她為什麽不寫給王子,告訴他救人的是自己。”
寧歌當時白了林西梓一眼,說他沒有藝術細胞:“那是因為小美人魚希望王子會愛上她,她不希望救命恩人這個标簽妨礙到王子對愛的判斷。”
“但王子最終和那個假救命恩人結了婚,她不說,王子就不會知道。”
那天寧歌和林西梓沒能争出個所以然,誰也說服不了誰。寧歌最後說,或許小美人魚想得到的愛,是發自內心無法用語言表達的,她給予的愛也是如此。
這種理解被林西梓歸類于女人的玄學。林西梓現在想起這一對比,才發現當局者迷,別人一聽故事就能感慨出的道理,他想不明白了多年。
寧歌又問:“老板和阿響那麽好,你現在又是什麽身份。”
林西梓回答不上來,他想到幾個小時前,不管風速是多少,這種天氣都太過于兇險。往下跳的時候他确實不要命了,時間就是生命,而一想到那八年,他就死了心一樣想見許曾谙。他真的沒想到會來救援船,沒想到會有人冒着生命危險來救他。
他後悔,也後怕,他怕許曾谙出事,他怕阿響出事。他才是突然闖入的那一個,沖動又任性,讓別人和他一起冒險。
現在許曾谙也說了,他全知道了,真相是摔碎的鏡子,你能在縫縫補補看清原貌,卻永遠無法修複那些裂縫和創傷。
他甚至都沒有資格說補償的話,他的命都是別人救的,他又能拿什麽償還。
他更沒有資格說愛,說從頭來過,許曾谙遭受的一切,有多少是他加與的。
林西梓和寧歌又說了幾句,挂斷以後他一瞥許曾谙的最近通話,滿屏除了通信營業廳的來電,只有幾個是“爸爸”。林西梓沒有往下翻,也沒有打開許曾谙其他的社交軟件,他已經能窺見許曾谙在山成嶼的生活,沒有自己的突然打擾,許曾谙會一直這麽簡簡單單過下去,就像年少時候他們暢想過的那樣,有山有海有島,只不過沒有林西梓罷了。
這時候許曾谙從廚房走了出來,雙手端着一碗面,放在沙發旁的小餐桌上,很快許曾谙又回了廚房,小心翼翼地又端了一碗。
許曾谙這次拿了筷子,給了林西梓一對,坐到對面埋着頭說:“吃吧。”
面是海洲特産的米面,很細,北方會叫龍須面,再往南又叫米粉幹,但是許曾谙和林西梓說過,米面就是米面,來了海洲,他會帶林西梓去吃最正宗的海洲米面。本地人更喜歡把魚面加在麥面裏,所以那天在阿響姑姑家,他們吃的也是麥面。
林西梓從沒想過,他第一次吃海洲的米面,是在這樣一個情景裏。
許曾谙見林西梓還沒動筷子,不由問:“你不喜歡嗎?”
林西梓連忙回過神,忙說:“沒有沒有。”他一筷子下去就往嘴裏塞,米面吸湯汁吸得厲害,林西梓被一嗆,有點狼狽地小聲咳。
許曾谙見了,又去廚房拿了兩個湯勺,挂在林西梓的碗沿。
林西梓看着那個陶瓷白的小湯勺,說:“佛佛子。”
許曾谙一擡頭,有些驚愕,又有些茫然,不一會兒他像是想起了什麽,哼笑了一聲。他很快收了笑,筷子戳着面沒能吃幾口就沒了胃口。他想先把剩下的吃食端回廚房,起身時手握到自己那個湯勺,許曾谙很輕地說了一聲:“表剛。”
林西梓也看他,像是沒想到許曾谙會說話,眼裏有光。
許曾谙進了廚房,把沒吃完的大半碗都倒到垃圾桶裏。陶瓷的碗筷被他放在洗水槽裏,許曾谙半晌沒開水龍頭。
他想到很早的時候,他和林西梓很喜歡這麽玩,指着什麽東西,一個說海洲吳語,一個說金城官話。這兩個語言太不相同,林西梓尤其是聽不懂,每次都會莫名被戳中笑點,一遍遍追着問,讓自己再說一遍。而金城話基本與普通話趨同,少有特別偏僻的,比如湯勺。
湯勺在金城話裏是“佛佛子”,在海洲話裏是“表剛”。
許曾谙聽到了腳步聲響,一回頭,是林西梓進來了,他吃得幹淨,面湯都不剩,同樣把碗筷放到洗水槽。。林西梓扭開水龍頭,也沒套上挂在旁邊的手套就開始洗。
許曾谙說不用,林西梓說我想幫你做點事。
林西梓雖然從小有人伺候,基本的家務手生但還是會做。許曾谙站在旁邊,這才注意到林西梓空空的左手手腕,那塊表是他父母送他的成年禮物,八年前他就戴着,早上返程在碼頭的時候,他也注意上林西梓還有。許曾谙問:“你一直戴着的那塊表呢?”
林西梓把洗了幾遍的碗筷甩了甩水放在一遍,不以為意地三兩句講完買海上摩托的事。
許曾谙聽完還是覺得魔幻,“你瘋了?”
林西梓想說我就是想見你,可這話太任性唐突不合時宜了,于是他說:“有一點吧。”他又說:“對不起。”
惡劣天氣的海上救援在海洲其實不是稀奇事,可一想到一出點差池,來救他的人都會殒命,林西梓就覺得懊悔,他寧可自己死在海裏,也不想讓別人冒險。
可他也沒有辦法,在他看到山成嶼在眼前的時候,在他想到那裏有許曾谙的時候。
現在許曾谙就站在自己面前,林西梓覺得沒有比這更幸運的了。
突然的,廚房的燈一黑,随後是冰箱叮的一聲。
停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