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大王呀大王心思重

帝王既去,家宴自散。

玄北夜裏仍在正清宮。

橙紅火芯輕輕擺動,融了蠟燭落下一行淚。一室寂靜。虞子矜跪趴于軟墊上頭,抓着毛筆鬼畫符,乖乖順順将玄北名諱抄上十回。

玄北心緒不佳,連虞子矜也知曉不可鬧他,否則定不肯寫字。

微暗燭光照半屋。

“王可要用些晚膳?”

顏老公公觀察入微,記挂玄北方才不曾用食,估摸着時辰開口詢問。

虞子矜立即擡頭,露出皺皺巴巴一張紙,歪歪扭扭一個字。

“不必。”

玄北拒。

顏諸自認伺候玄北多年,卻也不明為何玄北家宴歸來為何失了好氣兒。

方才還好好的,夜深人靜怎的平白生起氣來?

莫非嫔妃相鬥惹帝王厭倦?

他又否決:不該。

帝王從不插手後宮紛争,情感淡薄,冷落佳麗多年。既無情,不生怨,何來厭?

公公百思不得其解,悄悄盯着虞子矜橫一筆數一畫,寫出字兒如蟲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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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小主子,竟也不開解大王一二,怎就自顧自塗塗畫畫起來?

難道是茹太後?

顏諸不住地想:難道今夜又叫大王思及戈敏?

然而曾經也不見王同戈敏親近。

仔細想來,年年團圓佳節,王總歸是提不起興致的。今日有虞子矜在,白日裏不露分毫,或許入夜又不同了。

帝王心,海底針。老公公空手瞎摸老半天仍是觸不着,思來想去估摸着不如悄聲退下。

他最是知分寸,明了帝王高高在上,有時需衆星捧月供着伺候着,有時又需獨自一人靜一靜。

至于虞子矜——

他瞥一眼。

也罷。

并非他該憂心之事。

虞子矜卻不似老公公一般心思繁重,他好不容易寫上二十個字,心滿意足丢下筆,挑挑揀揀拿來最中意一張獻寶。

先将白紙展開擱在玄北身前桌上,而後攤出一整只手掌,“你看。”

小嗓音又軟又嬌,是來邀功讨獎的。

玄北瞧那字難以如眼,再看那手養得柔柔嫩嫩,除卻淺色舊疤連半個紅印也無,知虞子矜又是無事吆喝。他伸手随意揉了揉,滿是敷衍之意。

虞子矜歪頭愣愣望着他,雙眼一眨一眨,臉上存着些許疑惑,好似不明白怎麽玄北不誇誇他也不哄哄他更不抱抱他,光是抿唇不語。

一會兒高興,一會兒不高興,過了老大一會兒,他已抄完十回,怎還沒高興起來呢?

虞子矜花了半晌時光才明白玄北不似他,歡喜憎怨來去匆匆,不留于心。

原來玄北與虞子矜是不同的。

玄北心緒較他更深、更重、也更長久

“你怎麽了呀?” 虞子矜朝前一撲,上身趴在玄北硬實大腿上,扭頭看他。

玄北不同他細說,只打發他自己玩去。

虞子矜不肯走,又猜:“是不是餓了啊?是我将糕點吃完了麽?” 他有時說話文雅不足,颠三倒四,這回應是疑心玄北惱他一人霸占吃食故而發怒。

在他看來這還真是件頂天大事,理當不悅。

可玄北仍是不理會他。

平日玄北寡言稍兇,多少會耐心應他回他,今個兒不樂意搭理他起來又如那日罰他抄寫時一般,連帶着虞子矜也悶悶不樂起來。

他依在玄北身旁對着燭火擺手指,再去瞧印在牆上那烏黑大影,同自己玩了好一會兒,才偷偷摸摸瞟一眼玄北,小聲嘀咕:“我想去跳舞。”

“你自個兒去。”玄北有些不耐。

“可我不識路呀,這裏這麽大......”虞子衿一板一眼說起來,“外頭好黑好黑啊,看不清的,我害怕摔跤呢。”

怎還沒完沒了了?

玄北冷冷瞥他一眼:“再不閉嘴,摘你腦袋。”

“摘我腦袋做什麽呀?”虞子衿全無懼色,仿佛篤定玄北不過吓唬他,還笑嘻嘻道:“那我就不能同你說話也不能跳舞了。”

接着他又一個勁兒念叨起來,一副玄北不應誓不罷休的勢頭,将那份大膽現了個十成十。

未免虞子衿嘟囔不休,玄北好歹有了動靜,站起身來領虞子矜走出正清宮殿,特意不許他人跟着,連顏諸也不例外。

玄北攜他至桐雀臺,為三十年前先王為茹太後所建,以享琴棋書畫舞樂之用。後茹太後懷胎三月于銅雀臺滑胎,自此不再駕臨這傷心地。

銅雀臺亭臺遍布枯枝落葉,若與當年盛景相比未免凄怆。好在虞子矜不挑三揀四,瞧什麽也新奇,只歡歡喜喜問:“誰給我奏樂呀?”

“這只有你我怎麽辦啊?” 虞子矜雙眼比燈火亮堂,分明是要指示玄北想法子伴奏。

人小鬼大心活絡,哪怕是這個時候,玄北也難以拒絕虞子矜,否則怕他又要鬧上。

這小東西怕是生生寵上天了,誰也不怕,皮得很。

玄北心不在焉想着,一個利落翻身跳下同銅雀臺,朝一顆未枯數木走去,尋得一片草綠葉摘下,雙手掂住邊際,将其湊于口,于是悠揚樂聲起,萦繞不散。

虞子矜甜甜笑起來,像模像樣踮起腳尖胡亂跳着,或許鈴人當真天生擅舞,單單擺個架勢也滿是詩情畫意;又或許所謂美色誤人,玄北竟覺頗有幾分看頭。

一曲終了,虞子矜像是散盡悶氣,目光灼灼,整個人精神許多。

“你在想什麽啊?”

他氣喘籲籲,一屁股便往地上坐。

“沒想。”

“騙我。” 虞子矜哼哼,“你不告訴我。”

凜凜冬日,滿頭大汗,氣喘籲籲,一張口便呵出蒙蒙一大片白霧。他故意大口呵氣,又伸手于空中揮動,想将其散去。

正應了天真無邪不識愁一句。

要知道,此間天下最不可問的便是帝王心思。

帝王心思本不可說,無論至親至敬,也不得說。

常言道:率士之濱,莫非王臣。然天下黎民百姓官吏将士各有各派,唯獨王,孓然一派。

不可輕信他人,不可妄言顧慮。一言一行,不單能害人傷己,更易致使親近之人九死一生。

虞子矜半點不通曉帝王之道,他不過是個少年兒郎,何況心思不深,腹無算計。

如此無畏無謀之子,一無所知才率真無憂。

與他而言,他人便是他人。

而玄北既是玄北,又是帝王,二者密不可分又好似不同。他不過出于本心發問罷了。

玄北不欲他追問,便随口問道:“你那個夢呢?”

虞子矜支着下巴想了想,恍然大悟似的說道:“我夢見你打仗去啦。”

“是輸是贏?” 玄北繼續牽扯話頭,不大在意順勢問下去。

“贏了,總贏。” 虞子矜忽的狡猾笑起,反問:“你是不是喜歡騎馬啊?”

“你知道?” 玄北瞧他白面似的臉蛋,總算多兩份好奇。

打從虞子矜進宮以來,他倒是不曾去騎馬射箭。

一是氣候不佳,二是朝中臣子多為文官,對他提拔武官、抽取文官權勢有所不滿。但凡那群頑固書生聽聞他意欲舞槍弄棍便會聯名上書以表不安,紛紛勸他保重龍體莫要涉險,實質上不過怕他再過分親近武官罷了。

“就知道。” 虞子矜滿臉得意,伸手扯住他衣擺搖晃,“會帶我一同去嗎?騎馬。”

“想去?”

虞子矜貪睡懶動只愛玩,卻不像對騎馬有興趣的。

“想去啊。” 虞子矜擡眼看他,笑眯眯道:“你騎馬時候可好看啦,還會笑,我在夢裏都看見了。”

他一字一字吐字清晰,聲兒軟糯,神色極為認真。

該如何言說呢?

玄北一時之間不知言語。

大抵是如春似酒,情意半醉人;有若一汪溫流,暖了手腳還暖心吧。

這世上怎麽會這般鬼靈之人呢?

乖嘴蜜舌的。

“當真?”

玄北問,勾唇一笑,難得不摻冷意與譏諷,只餘風流倜傥之姿。

虞子矜目不轉睛,用滴溜溜的眼去凝視玄北,半分不懼怕。

這雙眼可真好看啊。

虞子矜想:真是又漂亮又厲害的眼,直勾勾瞧着你,恍若穿透皮肉骨,深深瞧見人心尖處。

一邊想,他一邊只顧笑只管點頭。

而玄北心中煩悶也如此消散于他靈靈一雙眼裏。

“下回帶你騎馬。”

“那我能有一只漂亮馬兒麽?” 虞子矜缺處便是見着什麽稀奇新鮮玩意兒都想有一份,貪心又計較。

但玄北為帝王,又哪有什麽給不出的?

“你若能學會騎馬便有。”

“好不好學啊。”

“不難。”

二人靜悄悄出去,說說笑笑地回。顏諸見  玄北面上不再陰沉,有一句沒一句回應虞子矜童稚話語,終于放下心來,安心伺候主子就寝。

二人玩鬧一天,相擁沉眠。

夜半時分,虞子矜擡起眼皮子,專心一意盯着玄北睡顏。

那眉目柔和得不可思議。

他伸手去碰碰玄北濃濃的眉,又觸觸他高挺的鼻,困惑地低語:“是不是你也乏了呀?”

他記性好。

從前蔻丹自缢身亡是無趣乏了;

緊接着狀元爹爹溘然病逝是情愛致乏;

其其格醉生夢死亦是清醒得乏了;

玄北是否也疲乏了呢?

他不解。

玄北若是乏了,又是為何呢?

虞子矜鬧不明白。

怕是永遠也鬧不明白。

他只知曉開春尚早,還想同玄北去騎馬打仗,想親眼見一見能夢中那意氣風發的男子開懷大笑的模樣。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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