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流さない涙の成分 (2)

她勉力睜開眼，發覺自己的手一直抓着胸口的睡衣，背後大汗淋漓。

她伸手按掉恪守職責的鬧鐘，又在床上躺了幾分鐘，紊亂的氣息一直沒能平息。她氣喘籲籲地坐起身，捂住了自己的額頭，拼命回憶着剛剛令人不快的夢境。

怎麽回事，這個夢到底是什麽？

身為偵探她本是個堅定的唯物主義者，夢境鬼神之類虛無缥缈的東西她幾乎全然不信。但persona的存在和在電視裏戰鬥的那段時間讓她明白，這世上确實有很多東西是科學解釋不通的。包括自己的shadow也是。

——你得付出目前你認為最珍貴的，才能得到未來你會擁有的最珍貴的東西。

這句話，到底是什麽意思？

但最讓她感到不安的，還是自己的影子又出來了的這個現實。

這代表了什麽？上次它出現的節點，剛好是在陷入周遭人對自己的信任危機的時刻。那這次它出現，一定是在自己身上又出現了什麽危機吧？

而且一定是心理上的，隐藏得非常深的，或許連自己都不曾察覺的——

那到底是什麽？

結果直鬥那一整天都心不在焉地盯着窗外發呆。

察覺到她哪裏不對勁的完二有些擔心。最近相比起他，直鬥反而顯得更加低落，有時候會用複雜的眼神看着自己，但今天卻壓根沒往自己這邊看過一眼。

莫非是偵探的工作進展得不順利嗎？完二暗自揣測。最近他一直很注意他跟直鬥間的距離，恪守着只要她不說他就不會問的原則。但是現在看來，她恐怕又是一個人鑽牛角尖了吧。這家夥總是這麽愛逞強。

躊躇了很久，完二終于在放學後鼓起勇氣，問直鬥要不要一起回家。

“咦？”因為最近要處理工作，确實很久沒有一起回家了。受到他主動的邀請，直鬥居然有點高興。面前的男生露出一臉忐忑不安的神色，她竟會因此感到安心。

……他是在關心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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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好的。”她一口答應下來，決定今天先暫時放自己一個小假。

在完二的建議下，他們繞了一點路，在鲛川河堤上散步。初冬的河堤上顯得幹淨而蒼涼，暮色溫柔依舊，撒在河水上泛起點點波光。

然後他們看見了蹲在河邊的一個小小人影。

“那不是菜菜子嗎？”直鬥注意到那個熟悉的背影，完二則是毫不在意地就喊了起來。

“喂——菜菜子——”

岸邊的孩子果然回過了頭，确實是堂島家那個乖巧的女兒。升上小三的她比以前要成熟了一點，但仍然稚氣未脫。發現是自己熟悉的哥哥姐姐，她露出了無防備的表情。

“直鬥姐姐，完二哥哥。”菜菜子的聲音不知為何哽咽了一下。

直鬥與完二對視一眼，兩人下到河岸，來到女孩的身邊。菜菜子明顯剛剛哭過，眼眶紅腫紅腫的。完二一下子就來氣了。

“菜菜子，誰欺負你了？告訴我一定幫你揍他！”

“巽君，冷靜點。”直鬥摸了摸菜菜子的頭，盡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輕柔：“發生什麽事了？”

菜菜子見到熟人，本來差點平息的情緒一下子又上來了。她将臉埋在膝蓋中間，聲音裏軟軟地帶着哭腔。

“我……我跟茉裏吵架了……”

茉裏應該是菜菜子在學校裏的朋友吧。直鬥推測着，溫柔地問：“為什麽會吵架？”

菜菜子委屈地哽咽兩聲，說着“她不理我了……”，又悶頭嗚嗚哭泣。

說起來，小學女生的心思總是比較微妙的。只是單方面的不理會或是單純的氣氛緊張，都會被解讀成“吵架”。但所幸情緒來得快也去得快，也不是特別值得擔心的事。

完二在一旁撓着頭，嘟哝着“傷腦筋啊”。直鬥則耐心地循循善誘：“為什麽茉裏會不理你呢？”

“因為……約好要去她家玩的，可是可是，因為爸爸不在啊，所以菜菜子要看家……”

提到了爸爸，菜菜子好像勾起了什麽傷心事，哭得更厲害了。

聽到這裏，直鬥差不多能理清頭緒了。

堂島先生工作忙經常不在家，菜菜子總是一個人在家的現實并未因為父女倆關系變得親密而改變。在鳴上前輩返回城市後，更沒人陪菜菜子，也沒人會幫她看家了吧。雖然在學校裏交到了朋友，可是屢屢失約讓朋友逐漸失去耐心，會覺得菜菜子根本無心與自己做朋友吧。小學生的包容心沒那麽強，會出現這種情況也在情理之中。不會與爸爸商量這類事，本來女生就有自己的小小心思，同時也是顧慮到每天回家疲累的爸爸的心情。

“沒關系的，菜菜子，這不是你的錯。”她最終只能說出這句話，輕輕地撫摸女孩的腦袋。你也跟我一樣，是只會把這種事憋在心底的吧。

——其實你很害怕被身邊的人抛下不管吧？

影在夢裏說的話毫無預警地出現在腦海裏。菜菜子仿佛要印證這句話一般點點頭，回頭一把抱住了直鬥。那個細小的身軀微微顫抖着，直鬥下意識地回抱她，恍惚中記憶回到了許久以前的童年。失去父母的她不擅長交朋友，不喜歡女生會玩的游戲，結果逐漸被同學們疏遠。三兩成群的孩子們商量着放學後要去誰的家裏玩，她只能在放學後默默回到空無一人的家中，在爺爺的書房裏一本接一本地讀偵探小說。

她突然就心疼了起來。不知是為在自己懷裏哭泣的菜菜子，還是為過去無能為力的自己。

完二旁觀着這一幕，為自己插不上手而焦躁得直跺腳。他瞥到河岸邊的什麽，忽然靈光一閃。

過了好一會兒，菜菜子終于哭累了，她低垂着頭捏着裙角跟直鬥道謝。直鬥笑着拍拍她的腦袋，然後才發覺完二不在身邊。

“巽君……咦？”

視線往更遠一點的地方看去，金發的背頭男生坐在河堤的草地上，手裏正專心做着什麽。注意到直鬥的呼喚，他朝她們招了招手。

“完二哥哥在做什麽？”菜菜子走到他身邊，看見他手中編織的東西，驚嘆地叫起來：“哇——是花環！”

在完二靈巧的手下成型的，是用芒草、野菊花和薊草編織的花環。淺黃色和淡紫色相間的花環，非常具有秋天的氣息。他不一會兒便編好了花環，輕輕扣在菜菜子的腦袋上。

“哇~是送給菜菜子的嗎？”菜菜子的眼睛不住地往上瞟，芒草的須随風搖擺，不時晃到她的眼前，惹得女孩子開心地笑起來。

“謝謝完二哥哥！花環好漂亮哦！”

“啊，你喜歡就好。春天的話可以用白車軸草來做，那個做起來更好看。”

完二笑了笑，為菜菜子調整了一下花環的寬度。她笑得很愉快，看不出來上一刻她還窩在直鬥的懷裏哭着。

“那，春天來了的話也會給我做花環嗎？”

菜菜子滿懷期待地看着完二，眼睛閃閃發亮。誰會忍心拒絕這樣一個女孩子呢。完二很爽快地點點頭。

“當然了。”

“那，約好了喲。”

直鬥在不遠處看着用小指打勾勾的兩人，不由得露出了微笑。

然而注視着他毫無芥蒂的溫和笑臉，心裏那股刺痛感竟會毫無預兆地襲來。

——為什麽，他總是在對別人微笑呢。

為什麽，不再對我笑了呢。

像是注意到直鬥的恍惚神色，完二沖她招招手。她如夢初醒，走到他身邊坐下。菜菜子戴着花環在兩人面前轉了好幾圈，直鬥笑着誇她好看，她又開心地跑到河岸邊照湖水去了。

“巽君的手真的很巧呢。”直鬥說完又覺得這句話毫無創意，嘴角挑起一抹苦笑。

完二搔了搔臉，“呃——也沒什麽啦，你不是安慰了那家夥嗎。”

“不，我什麽都沒做……”

“說什麽呢，菜菜子不是很信任你嗎。所以才會停止哭泣啊。”

直鬥偏過頭看他，夕陽為他挺拔的輪廓鑲上暖色調的光邊。

“……大概是因為我跟菜菜子有相似的地方吧。”

完二愣了愣，若有所思地唔了一聲，也許是想到了直鬥跟他提起過的童年吧。直鬥看着在河邊獨自玩耍的菜菜子，眼裏透出懷念的神色。

“我以前也曾經像那樣子一個人玩呢。沒有朋友，沒有父母，爺爺工作很忙。我每天放學後的游戲就是看書，或是搞一些小發明。小時候其實并不覺得難過，反而覺得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比較好。”

“你現在也會這樣想嗎？”

完二的問話讓她心頭一震。她垂下眼，心中有個聲音呼之欲出。

答案當然是否定的。

因為，一個人待久了，就會懷疑自己存在的意義。

所以，會害怕身邊的人離開自己。

“現在不會了。”她發覺自己的聲音異常幹澀，想說的話說不出口，原來會是這個樣子啊。“所以……巽君，我——”

請——不要疏遠我。

她看見他驀地擡起頭，對上自己的雙眼。這麽多天來她第一次直視他，他的眼神不知何時變得如此鎮定，燃燒着安靜的火焰。她從中看到了自己的軟弱。如同迷途孩子般不安。

她突然驚醒過來，為自己的軟弱而羞恥。

——為什麽，我會是個這麽自私的人呢。

想要他一直留在自己身邊。但他憑什麽無條件地留在我身邊呢。

……我到底在想什麽？

怎麽了，完二問道。她搖搖頭，小聲地回應了一句“沒什麽”，挫敗地抱住了自己的膝蓋。

旁邊沉默了下去，只有逐漸冷卻的風包圍着他們。這樣的氣氛只維持了一分鐘左右，完二便說“好了”，把某樣東西攤開在手心遞給直鬥。

躺在寬大手心裏的，是一只用野菊花編成的細小戒指。

“——你一直都很努力啊。可是啊，一個人果然還是會寂寞吧。”他說，用帶着些憐惜的語氣。

她呆滞地看着他拉過自己的右手，把那個野花編的戒指戴上了中指。剛剛好的大小。

“哦，很适合嘛。”

心髒忽然蔓延過一陣劇烈的疼痛，苦澀難當。

有一瞬間她竟然有種掉淚的錯覺。

“……謝謝。”

她低聲呢喃着。細小質樸的淡紫色野菊在指間盛開，仿佛昭示着某段無法挽回的年華。

完二看着珍惜地捧着那只戒指的直鬥，難為情地移開了眼。

做這只戒指的時候，他敢發誓自己絕對沒有任何邪念。只是單純的想要做些什麽送給她，不知不覺就變成了這個樣子。

只是在給她戴上戒指的那一刻，他才發覺那其中包含的微妙含義。他撞見她意料之外的軟弱，仿佛被打碎了殼的雞蛋。他情不自禁地想要把她擁入懷中，可是，他發覺自己已經沒那個資格了。

強壓下來那股沖動，取而代之的是鋪天蓋地的酸楚。

他扼殺了自己的感情換取了站在她身邊的資格，可是他不敢說這是不是一個正确的選擇。最近的直鬥，有時會流露出非常寂寞的表情。在他還沒下那個決定之前，她從不會這樣。

他自認為是正确的，卻不知對于她而言是否合适。他依稀感覺到她對自己的态度也在逐漸轉變，但他說不準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但無論是好是壞，都跟他毫無關聯了。因為他已經放棄了她，單單作為一個朋友站在她身邊守護她。他為這樣的決定心安理得。同時又感到一絲不安。

——因為心底那個令人煩躁的聲音，自從那一天起，就再也聽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