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Waiting outside the lines (2)

際上還是女孩子不是嗎。)

你……住口……

(特意穿上水手服,其實只是想讓他誇你可愛吧。這樣你就會有作為一個女孩子的價值感了。女生總是會為自己喜歡的人打扮的嘛,也無可厚非。)

不對,不是這樣的……我只是,只是——

(你只是想讓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你身上。你最期待的,也只是他的一句贊揚而已。你害怕被他抛下,因為那樣會很寂寞吧?)

那……那是……

(大膽承認自己的心情就有那麽難嗎?直鬥。其實你一直以來都對巽完二他——)

“白鐘同學?你怎麽了?臉色很不好哦?”

女生擔憂的聲音把她從幻境中拉了出來。直鬥定了定神,看向臉上明顯寫着挂心的波江,半天說不出一個字。

……剛剛那是真的嗎,大白天的,我居然見到了自己的影?

一時間直鬥有些暈眩,甚至懷疑當下到底是夢境還是現實。

沒有得到回音的波江自然很擔心,她把直鬥扶起來。

“沒事吧?果然還是去保健室比較好?”

直鬥盡力使自己的兩條腿站穩,但它們只會虛弱地顫抖。今天到底是怎麽了,身體一直不聽使喚。

耳邊突然傳來女生的尖叫。

“哇,剛剛那個傳球好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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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巽接住了耶,他的運動細胞還真是好得過分。”

“別說還真有點帥欸!”

聽到那個名字,直鬥朝球場望去。不遠處完二正帶着球連續閃過了幾個人,流暢的動作和健壯的體格看起來非常帥氣。

她就那樣無意識地,定定地看着奔跑在球場上的那個人。

仿佛受到刺激般,腹部發出痙攣般的刺痛。她彎下腰捂住肚子,這時一個黑點在眼前急遽放大。

哪裏傳來了大叫的聲音。熙熙攘攘的,空洞地在遠處回蕩。

只有一個聲音清晰地切進腦子裏。

“——直鬥!!!”

下一秒腹部遭受到強烈的沖擊。腦袋一懵,眼前一黑,仿佛誰人拉下了夜色的窗簾。然後是不受控制的墜落,聽見砰咚一聲,身體撞在冰冷的地面上。

過了好幾秒——以為像過了一個世紀之久,神經才傳來痛感。腦袋嗡嗡直響,整個腹部從裏到外都在叫嚣着疼痛和極限,連呼吸都變得困難。視野逐漸清晰,遠處有人跑近。跑在最前面的那個,是他。

傳球的時候有男生一腳踢錯了路線,結果球直接就往球場邊飛去了。眼看着落點就是站在那兒發呆的直鬥,完二不顧一切地大喊出聲,但是晚了。

球準确無誤地砸中了直鬥的腹部,她像個斷線的木偶倒在地上。女生們紛紛尖叫起來。不遠處的老師吹着哨子趕來。場上的足球賽也暫停了,男生們像螞蟻在操場邊圍攏。

反應最快的完二沖過去,小心地扶起蜷縮在地上的直鬥。她緩緩睜大眼睛,看着完二的眼神非常茫然。

“巽君……”

“發什麽呆啊你這個運動白癡!”

這是責怪她的時候嗎,完二在心裏啐了自己一口。

“……對不起。”她真就老老實實道了歉,臉上幾乎沒有血色。

“好了別說話,我馬上送你去保健室。”

沒等老師說什麽,他便毫不費力地一把把她抱起來。這家夥有沒有好好吃飯啊,輕成這個樣子。

身後一個男生欲言又止,完二注意到他是那個踢出了那一球的罪魁禍首,狠狠瞪了他一眼。但現在顧不上追究他的責任,完二二話不說,抱着直鬥便朝保健室跑去。

球場邊一片鴉雀無聲,最後是那個察覺到自己闖了大禍的男生哭喪着臉打破了僵局:

“嗚哇……怎麽辦,我居然惹怒了那個巽……”

“自求多福吧你。”有男生萬分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圈學生安靜得像葬禮:誰讓他好死不死,偏偏打中的是白鐘呢?

直鬥花了很長時間才搞清楚狀況。那時候她被完二抱着,整個人陷在他寬大的懷裏,那裏傳來他的汗味。她懵懂地擡頭,仰視喘着粗氣的他。他正在拼命地飛奔向保健室,表情十分焦急。她莫名地放松下來,放任自己靠在他胸前。雖然跑步造成的颠簸讓腹部一下一下的抽痛,但為什麽會這麽安心呢。

這算什麽啊。她覺得好笑又羞愧,眼一閉,眼眶熱得差點要流淚。

完二抱着直鬥火急火燎地闖進保健室,一開門便嚷着醫生快救人,把女校醫吓得着實不輕。在她的授意下完二把直鬥小心地放在床上,接着就被要求回避,把他趕出門外。

他在保健室外轉悠了一會兒,急得靜不下來。這時候波江梨乃匆匆跑來,說已經跟老師請好假了。

“看白鐘同學的臉色一直都不太好,當時我就已經很擔心了。我想她大概沒法一個人回家,能不能拜托你幫她收拾好東西送她回去呢?白鐘同學這邊我先看着。”

沒有拒絕的道理。何況他是真的很擔心她。畢竟被那樣一個球砸中,不受傷才比較奇怪吧?

“我知道了,我去收拾好就回來。”

抛下這麽一句話,完二便跑走了。

走進空無一人的教室,完二竟有點兒恍惚。他走到直鬥的座位上,幫她收拾書包的時候甚至不慎将抽屜裏的東西嘩啦啦灑了一地。他焦躁地啧了一聲,不得已把書本一本本撿起碼好,習題集和課本裏夾雜着兩三本偵探小說,她還真會在學校裏看這種書?然後他伸手去撿筆盒。筆盒開了,裏面的文具一地都是。他把那些筆和尺子橡皮之類的收拾進去,意外地發現一個格格不入的東西落在一支筆旁邊。

那是他曾經在河邊用野菊花信手編就的戒指。過了多日,野花早已枯萎,細長的花瓣呈現淡淡的褐色從尾部微微卷起。已經不能再戴。但是她仍然很珍惜地把它放在筆盒裏,随身攜帶。

完二拈起那個戒指,就像拿着一枚舉世無雙的珍寶。他想象不出為什麽她要把這樣一個已經幹枯掉的物件一直帶着,可是在那一刻,心髒出現了細小的裂紋。

他以為他真的能放下,也努力嘗試過了。可是這枚不起眼的戒指,卻把他多日來壓抑的心情擊得潰不成軍。

——他是真的喜歡她。太喜歡了,以至于害怕得無以複加,無法原諒自己破壞她想要的未來。就算只是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性也不行。

可是要怎麽原諒自己的心情呢。這份不能與任何人說的,近乎絕望的心情。

想傳達的事情。無法傳達的事情。害怕傳達的話語。

哪一樣都指向着名為“喜歡”的——

那樣真實而無為的心情。

“生理痛?”直鬥仿佛第一次聽見這個名詞似的,微微蹙起了眉。

女校醫點點頭,語氣裏多是責備:“本來生理痛的時候就該體育課請假,逞什麽強呢。”

波江站在一旁,表情很內疚。

“抱歉,要是我能更早一些發現就好了……怪不得你的臉色這麽糟糕。”

“不,這不是波江同學的錯,是我自己沒注意……”直鬥皺着眉,“可是我一直以來都沒請過假。因為從來都沒這麽疼過。”

“你是女孩子,應該多注意一點才是哦。”波江沒轍地嘆氣。

直鬥輕輕應了一聲,腦袋卻一片茫然。是嗎,原來自己還算是個女生,雖然是生理上的。

雖然聽說過許多女性都有這樣艱辛的體質,但這種事卻從來沒發生在自己身上,所以感覺十分陌生。可是,為什麽呢,明明從來都不痛的。

“……以前沒有痛,也不代表一直不會痛。”

完二從教室拿了書包,剛準備敲門的時候,聽見保健室裏傳來校醫語重心長的聲音。手停在門邊,不由得湊得更近了些。

“可是,為什麽會突然痛起來呢?”

“這個嘛,人的身體與情緒其實是息息相關的。也許是最近情緒起伏較大,或是壓力太大引起的。……不過三年級了,會出現這樣的情況也常見。”

過了一會,直鬥的聲音才低低響起。

“情緒和壓力嗎……”

“我先給你開點止痛片吧,實在受不了的時候才能吃哦。這幾天好好休息吧,撐不住就請假,注意保暖。”

“……是。”

聽起來很嚴重的樣子,是生了什麽病嗎?完二心裏一沉,擡手敲了敲門。裏面傳來“請進”的聲音,他推門入內,對着躺在床上的直鬥說:“我把你的書包拿過來了。”

“謝謝你,巽君。”直鬥臉色蒼白地笑了笑,撐着身子從床上起來。完二見狀趕緊過去把她扶起,她局促地想要掙開。

“我可以自己走的。”

“別說傻話,你這樣子像是能自己走嗎?”

“我并沒有那麽嚴重!”一用力,腹部又牽起疼痛的神經,直鬥捂着肚子,忍着不讓自己看上去很難過。

波江出面說:“白鐘同學,還是不要逞強比較好哦。本來就夠難受了,還被球那樣狠狠砸中,沒出什麽事已經是萬幸了。”

校醫也表示贊同。完二一臉“看吧我就說了”望向直鬥,她窘迫地避開他的視線。

為了證明自己可以一個人走路,她掙紮着穿上鞋下地。才站起來就感到一陣天旋地轉,又跌坐回床上。

完二為她的逞強傷透了腦筋,他撓撓頭,背對着她蹲下了身子。

“上來。”

“咦?”

“別磨蹭了,快點上來!”他兇惡的語氣讓她反射性地照辦。她伸手抱住他的脖子,身體貼上去。完二一個使勁,把她架好背起來。波江把書包交給直鬥,對他們揮了揮手。兩個人向她道別後,就離開了保健室。

還是上課時間,走廊裏一個人都沒有。省去了被人撞見的尴尬,直鬥總算放心了一點。他們一路暢通無阻地走出校門,朝直鬥家的方向走去。

“……那個,巽君。”直鬥忐忑不安地開口,她總是擔心自己掉下去。

“怎麽了?”他頭也不回地答。

“其實幫我叫一輛出租車就可以了,到家裏我可以自己——”

“啊?你這個樣子真的能走路嗎?還是直接把你送到家吧。”

“可是,你打算這樣一直背我回家嗎……會很累的吧?”

再怎麽不遠,但終究離學校有一段距離,背着一個大活人走肯定受不了吧。

“哪裏累了,你輕成這樣。倒是有沒有好好吃飯啊?”

“……我也是有吃飯的,姑且。”

雖然這段時間因為心情不好和工作太忙沒有按時進食,可是怎麽說也不會輕到那個程度吧。

“如果真是那樣,你就不會弱到連一個球都躲不過了。”

“那、那是因為……我運動神經一向都不好……”加之是生理期,肯定是會虛弱的嘛。不過這種話直鬥還沒粗神經到能對他一個男生說出口。

“總之不用擔心那些沒必要的事啦,我的體力你還信不過嗎?累的話就休息一下好了。”

完二的語氣顯得一派輕松,直鬥稍稍安心,把身體的重量交給了那個寬闊的背。在去接她之前他就換下了運動服,穿上了平時的冬季制服。她靠近他的脖子,嗅到肥皂的香味和潮濕的汗味,真實而溫暖,浮動在可有可無的氣息間。

恍惚間她記起來,曾幾何時他也是這樣背着自己。那是在第一次被丢進電視裏,面對自己的shadow,她幾乎毫無還手之力,是前輩們和完二他們把自己救了出來。那時候,他也是背着虛弱無力的自己逃離了那個地方。現在想來,竟恍如隔世。

——他總是這樣,一直毫無怨言地,把寬闊的背脊借給我靠。

微妙的酸楚盤踞在心底,她感受着隐隐作疼的腹部,沉重而虛軟的身體,暗暗收緊了手臂。

完二比自己要高得多,這點她雖然早就知道。但她第一次發覺,在他寬闊的背上看到的世界,比自己平時看到的世界要更高更遠。天上的一切看起來都近了一分,而地上的看起來都更遠了一些。

剪影漸長,黃昏漸冷。

世界只剩一個半人。背着一個人的人。被背的那個仿佛要将眼前的一切都印在心底般,久久地凝視着這片風景,眼眶漸漸聚集熱量。

——這片看慣了的風景,竟也有如此催人淚下的一面。

“吶,巽君。”

“什麽?”

“巽君讨厭我穿女裝嗎?”

完二不自然地僵直了一下。

“怎麽可能啊!只是……看你穿男裝會更加安心罷了。”鼻血意味上的。

“這樣啊……”

直鬥哀傷地垂下眼簾,內心漫過一陣潮濕的愁緒。

——也就是說,他喜歡男裝多過女裝吧。

完二自然不會明白直鬥的那點微妙心思,雖然覺得今天的直鬥很奇怪,但他也只當是她病了,便沒再多問什麽。

直鬥趴在他的肩膀上,倦意如同潮水般湧上來,幾近沒頂。

“已經……不會再給我做便當了嗎,巽君。”

“哈?你在說什麽啊,你想吃的話我當然會做給你啊。”

“可是,那已經不一樣了……”

“你說什麽?”

“不,沒什麽……”

她似是依戀這個溫暖的背脊,将腦袋埋在他的肩胛骨上,閉上眼睛,努力制止漫上眼眶的滾燙液體。

有什麽已經再也不一樣了的。

兩人之間的距離也好,關系也好。再也回不到過去了。

>>>

“打擾了……”

完二脫了鞋,小心翼翼地踏入直鬥的家裏。雖說認識了這麽久,但這還是他第一次來這裏,心情未免有點緊張。

這只是一間普通的公寓房。只有最基本的家具,大廳厚重的落地窗簾拉得嚴嚴實實,幾乎透不出光。房間彌漫着冷暗沉悶的空氣,一句話,缺乏生活氣息。

說起來,這家夥是一個人住呢。照她的性格來說,這樣的布置也不是不可能。

直鬥說着要幫他泡茶,步子虛浮地朝廚房走去。完二一把把她拽了回來。

“別忙了,你趕快回床上躺着。身體不是還不舒服嗎?”

“唔、嗯……”

直鬥應了一聲,躊躇了半天又遲遲沒有動身。見狀,完二伸手把她拉到身邊,扶着她走進這所公寓裏唯一的卧室裏。卧室倒是比大廳好了不少。深藍色的窗簾和淺藍色的床單,簡潔的家具和擺設,最顯眼的就是那一整個書櫃的書了。比起自己的房間,這裏倒更像是男生的卧室。

完二突然一陣沒由來的緊張。

“總之……你先換衣服上床休息吧。”

“好,好的……”直鬥局促不安地低着頭。

“果然還是陪着你比較好吧?”

“不用了!”她立刻答道,“我可以照顧自己的,巽君不用擔心……”

“真的不用嗎,可是我看你——”

“我說不用就不用!”

剛說出口直鬥就後悔了。這種拒人于千裏之外的語氣,就像他多管了閑事一樣。明明不是這麽想的。直鬥戰戰兢兢地擡起頭,卻出乎意料的撞見他一臉苦澀而寬慰的笑。她想說些什麽,但被他随即覆在頭頂上的溫暖大手阻止了。

“是嗎。那你自己注意身體,我就先回去了。”

不是這樣的。她在心裏大叫。不是這樣的,我想說的并不是那個。

可是聲帶卻背叛了自己。

……路上小心。今天謝謝你了。她說。

玄關傳來大門關上的沉重聲響。直鬥站在門口怔了半晌,才慢吞吞地走進房間換下運動服,穿上睡衣躺在床上。腹部持續傳來一陣陣的抽痛,無法忽視的痛楚讓她蜷縮起身子。沒有任何辦法能夠緩解它。她明白此時能做的,只是靜待它自行離開。

“——好痛。”

為什麽會這麽痛呢。

仿佛要與心情遙相呼應一般的疼痛。

為什麽自己會變成這樣?連自己都不認識的自己。

可是,巽君不在,真的太好了。

唯獨這個樣子,我不想讓他看到。

不想讓他看見,這麽脆弱的自己。

風呼嘯着拍打着窗戶,光是聽都會感覺異常寒冷,一個人在家的時候尤其會覺得恐怖。直鬥用被子緊緊捂着頭部,為了隔絕那個聲音。

厚厚的被子包裹着自己,會多少有種安心感。幾乎從小到大的每個暴風和雷雨夜,她都是這樣獨自度過的。因為,從來都沒有人能長久陪在自己身邊。爸爸媽媽早就走了,爺爺不是會任由孫女撒嬌的角色,沒有朋友。所以她永遠只能一個人消解着打雷和大風所帶來的恐懼感。

但是那個雷雨天裏,也曾有那樣一個溫暖的懷抱,告訴她其實不逞強也沒關系。因為他會陪在她身邊,拍着她的背部讓她不要害怕。

光是想到那個懷抱,還有不久之前他抱着自己心急如焚地沖向保健室,直鬥就會感到腹部抗議似的痙攣。不能再想了。她趕走那些關于完二的念頭,強迫自己入睡。睡着了就不會再痛了,她想。

混沌中她陷入了夢境,獨自一人跑過昏暗的長廊。與那時候在秘密基地裏的長廊不一樣,是更加冰冷的,仿佛永遠看不到盡頭的。腳下漸漸變成了泥沼,每走一步便陷得更深。如果不趕緊跑的話,會被黑暗吞噬的。

但即便如此,她仍然無法阻止自己的腳步陷入凝滞,逐漸被泥沼拉進去。被冰冷和恐懼所包圍,沒有一個人來幫自己——這豈不是,就像當初的自己一樣嗎。

害怕孤單,害怕被別人否認;不能麻煩別人,凡事靠自己。想要找到存在的意義,自己的栖身之所。

是的,我曾經也有過那樣的時候。

曾經一味沉浸在別人的眼光裏,為了破案而破案,結果連自己的本心也忘記。那時候因為有自稱特別搜查隊的大家在身邊,所以得以挽救。

可是現在,她卻再次為了不負家名而工作,不肯面對自己的心。這跟過去的自己有什麽不同?這樣只是再一次陷入孤獨的囹圄之中,在自己的周圍築起尖利的藩籬。

她的肉體與意志緩慢沉落,将被黑暗覆蓋。

……不行了,要被淹沒了,誰來救救我——

“叮鈴。”

眼前突然出現了一道清澈的亮光。混沌的腦袋猛然清醒,直鬥睜開眼睛,勉力從床上坐起來。不知不覺間出了一身冷汗。

“是夢……”她的心髒跳得飛快,身子不住地顫抖。家裏的門鈴還在持續響着。是誰呢?這個時候過來。她飛快地往窗外看了一眼,天色已經徹底暗下來了,無法推斷出自己到底睡了多久。但肯定超過了一個小時。

平複着過快的心跳,直鬥披上披肩下床,拖着沉重的身子到玄關開門。

“請問是哪位……诶?”

門外站着的,是再熟悉不過的那個身影。高大的身軀擋在門口,左手提着的袋子裏,有細長的青蔥冒出頭。

“喲。我又來了。”

“巽、巽君?你怎麽……你不是回去了嗎?”

直鬥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以為自己仍在夢中。

“哦哦,我是回去了一趟。但想到你家裏只有你一個人。”他提了提手中的袋子,“我買了點食材,再怎麽說你現在也沒法自己做飯吧?”

直鬥張口結舌,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完二見她一直傻站着,尴尬地摸了摸頭。

“呃、所以,我能借用一下廚房嗎?”

走進已經好幾天沒有生過火的廚房,完二檢查了一遍廚具,随後又打開冰箱,對着空空如也的冰箱嘆了口氣。

“這算是有在好好吃飯嗎,這家夥……”

然後又發現在後面發愣的直鬥,他站起身趕她走。

“你快回床上躺着,會着涼的。”

“可、可是……”直鬥猶豫不決地看着他。

“你不要操多餘的心,趕快回去休息就對了。啊,煮粥可以嗎?不舒服的話還是吃點清淡的吧。”

“好的……但是……”

“別在那邊磨磨蹭蹭的,要是不放心的話你就躺在沙發上看着好了。”

“……”

最後,直鬥只好接受了完二的建議,圍着羊毛毯在沙發上看着廚房裏的他來回忙活。他在櫥櫃裏翻出鍋子,洗米切菜,生火,手法熟練水到渠成。大廳沒有開燈,她被昏暗籠罩着,遠遠望着廚房裏的暖黃燈光。他的背影那樣堅韌強悍,又因做飯的姿态而充盈着溫和沉穩的氣息。單單是這樣看着,也足以讓被噩夢侵襲的心安定下來。

他專門買了食材,回到家放不下心又跑過來,只是為了給自己做一頓晚飯。

她內心劇烈動搖着,把自己埋在羊毛毯裏。她不知該如何自處,才能将這件事視為平常。

——為什麽要對我這麽溫柔。

如果一直這樣的話,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我該怎麽面對我們的關系。我該如何去想?為什麽跟我保持距離的同時,又要對我這麽好?

我已經完全搞不懂了啊。

昏昏沉沉中,她似乎見到了當初自己的影子,它站在虛空中,揮着過長的白大褂袖子對自己露出了微笑。它的口型好像在說“沒問題的”……可是現在的自己,問題可大了。

沒等她來得及跟它說些什麽,就被一雙溫暖的大手搖醒了。

“直鬥,喂,醒醒。”

“……啊,巽君,早上好。”直鬥迷迷糊糊地看着他,完二表情有一瞬的僵硬,随即無奈地揉揉她有些淩亂的頭發。

“不早了,該吃晚飯了。”

“咦……?”直鬥揉揉惺忪的眼睛,完二的臉在離自己還不到一寸的地方,腦袋倏地清醒過來,臉又迅速燒紅。

“抱、抱歉,我竟然睡着了而且還睡糊塗了——”

“沒關系,你肯定是累壞了吧。”完二理解地拍拍她的腦袋,“好了,快來吃吧,不然等會就涼了。”

直鬥輕輕應了一聲,下了沙發走到餐桌旁。桌上放着一碗熱氣騰騰的粥,散發着誘人的香味。本來身體就難受,平時不按時定量吃飯也讓食欲變得遲鈍,但是聞到這個香味,不知為何會有種饑腸辘辘的感覺。

“用青菜和魚肉做的,我想這樣會比較好消化。魚刺已經全部挑出來了所以放心吃吧。”

完二拉開椅子讓直鬥坐下,她深深吸氣,雙手合掌說“我開動了”。

粥自然是美味的,吃過完二做的便當的直鬥不曾懷疑過這一點。但是,在這樣寒冷的日子裏,在虛弱的身體狀态下吃下這樣一碗熨帖的熱粥,不啻人間美味。

“……很好吃。”

完二看起來終于放下心,拉開椅子在她對面坐下。

“那就好。鍋裏還有,多吃點吧。”

她一勺一勺地吃着,感受到對面投注在自己臉上的視線,仿佛灼燒。溫熱而富足的食物填補着內心某處的空洞,但同時有某種情感緩慢擴散開來,堵住了她的胸口。她垂下眼簾,不敢擡頭看他,怕一看他,眼淚就會控制不住。

——絕對,絕對不能在他面前表現出脆弱。

不想讓他再為自己操心了。

他為我做了那麽多,已經足夠了。

一頓飯吃得猶如一場安靜的煎熬,但完二還硬是盯着直鬥吃下兩碗粥才滿足地收拾碗筷。之後他整理了一下冰箱,讓它看起來沒那麽空蕩蕩的。

“好了,這樣就可以了。”他走近在椅子上呆坐的直鬥,“還有什麽要我幫忙的嗎?”

“沒,沒有了。”直鬥搖搖頭,“巽君,今天真的謝謝你。如果不是你的話,我真不知道該怎麽辦……”

“不用那麽客氣,”他頓了頓,“因為……我們是同伴嘛。”

一根柔軟的刺,準确無誤地紮入她的心底。

——沒錯,他們是同伴。所以關心對方,無條件的幫助,都是理所當然的。

直鬥擡起頭,綻出一個微笑。

“也是呢。”

“你也要好好照顧自己,身體不舒服的話就別逞強了。”

“嗯,我明白。”

“你明天要還是難受的話就請假吧。”

“嗯。”

“那我先回去了。太晚回去老媽會念。”

“好的。今天麻煩你了。”

“所以說你這麽見外我會很困擾的……那我走啦。”

“再見。路上小心,巽君。”

今天已經是第二次送走他了。直鬥默默看着關上的大門想。她走進洗手間,站在洗手臺前,卻記不起自己想要做什麽。但她終于能喘口氣了。快深呼吸。你需要想點別的。

家裏沉寂得如同深海。剛剛那溫暖的一幕如同一場幻境。這個家以前有這麽空曠嗎?她抓住了洗手臺的邊緣,發白的手指微微顫抖。

啪嗒。

有液體打落在洗手臺上。一滴,兩滴。她愕然地擡起頭。鏡中面容憔悴的自己,眼眶裏流出大滴眼淚,不受控制地墜落。

“……我在哭?”她喃喃,撫上自己的臉頰,摸到一手濕潤。

為什麽要哭?

在我身上有發生過值得哭泣的事嗎?

——為什麽女性總是會動不動就哭呢?有那麽多傷心的事嗎?

——當然啰,女生總會因為一點莫名其妙的理由傻傻的哭。理由……或許連她自己都說不清個究竟。

曾經對理世表達過類似的疑惑,那時候她這麽回答。她看自己一臉無法理解,悠悠地笑了。

直鬥總有一天也會明白的。她說。

鏡中的自己,眼眶和鼻尖通紅,停歇不了的啜泣。毫無疑問是女生的表情。那樣陌生,讓她全然認不出鏡中的另一個自己。

鏡中另一個陌生的自己,生在身體某處的劇痛,和獨自承受的靜默,其實全都是同一種孤單。

記憶帶着雪花的雜音一下子湧上來。

——你是個女生,別去做這些超出自己能力範圍的事!……我不是在那裏嗎!你為什麽不求救!

——我……我覺得你已經夠勇敢了。

——如果你不想說的話,我不會問的。

——你啊,真是個固執的笨蛋啊。

——你……你就收下吧。本來就是按照你的身材做的,別人不可能穿得上,給我拿着就更沒用了。

——抱歉啦,我只是……呃,看你很鎮定的樣子。

——看吧,我的手抖個不停呢。我們都是一樣的。

——你一直都很努力啊。可是啊,一個人果然還是會寂寞吧。

——想到你家裏只有你一個人。

——因為我……有喜歡的人了。

那時他在舞臺上對自己說喜歡。那樣拼命的,對自己說喜歡。

如果那是真的該多好。

「我、其實我一直……一直喜歡着你!」

喉嚨發出一聲猝不及防的哽咽,她終于控制不住地哭出聲。

原來我真的是喜歡着他。

喜歡着巽完二。希望他能一直看着自己,一直陪在自己身邊,這種自私的、名為獨占欲的情感,原來确實存在着。

何曾有那樣混亂不堪的心情呢。又狼狽,又寂寞,又甜蜜,又悲傷。讓自己變得不再像自己,可即便如此還是喜歡。

(你只是想讓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你身上。你最期待的,也只是他的一句贊揚而已。你害怕被他抛下,因為那樣會很寂寞吧?)

換下男裝,穿上并不習慣的水手服,打好領結,心裏砰砰直跳。

不過是期待着,他會笑着對我說一句“很可愛”而已。

這樣的話,他會把心多傾向我多一些嗎。

(終于發現了啊,你這個笨蛋。)

Shadow嘆息着搖搖頭。

“太晚了……”

眼淚不斷地落下,原來自己可以流下如此之多的淚水。

可是已經晚了。本來不該喜歡上他的。因為他已經有單相思的對象,而那個人或許一輩子都不會知道。但他仍然甘願一輩子就這樣在一旁,默默地看着。

那我要将自己置于何地?如果要我一直旁觀着他喜歡別人,那實在太痛苦了。光是用想的都會感到絕望,心緊緊地揪起。

原來喜歡上一個人,是那麽悲傷的事。

這樣令人心痛而不甘,患得患失;變得自己都不像自己,忍不住去期待,又不知何時就會被推入絕望。

——戀愛就是如此矛盾的結合體嗎?

若是這樣,那為什麽要喜歡上什麽人呢。

若是這樣,我寧可這輩子再也不要喜歡上任何人。一直一直,一個人就好。

(愛鑽牛角尖的家夥。為什麽你總是這樣,把擺在眼前的問題視而不見,只會逃避呢?逃避對你有什麽好處?)

她扭開水龍頭,用力搓洗着臉。再度擡起頭的時候,鏡子裏映出的已經是平日裏的那個自己。

這樣才對,這才是我。我可是立志要成為名偵探的白鐘家繼承人啊,怎麽能被這些感情左右。

(喂,你有在聽我說嗎!)

把心底的寂寞強壓下去,清空頭腦裏不必要的蕪雜思緒,摒棄不合時宜的念頭。她一向擅于此道。

——我要堅強起來。

那個不像自己的自己,我不會再讓它出現了。

脫離巽君的庇護,我要學會保護自己。

不能讓他看到自己脆弱的一面。

(明明就那麽不擅長丢東西,居然想要把這些全都丢棄嗎……果然是個笨蛋啊。)

被冷落的shadow在心底惋惜地低喃,但直鬥已經聽不到了。她徹底封閉了內心,仿佛關上了那道橫亘在她們之間的大門,從此對自己的心聲充耳不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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