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心跳

方太後比成太後年輕許多,加上方家女獨有的嬌弱氣質,越顯面嫩。

宮裏向來是你監視我,我監視你。尤其是兩宮太後之間,可以說是針鋒相對。成太後宮殿發生的事情,早有人提前一步跑着禀報了她。

她坐着,心裏有氣,面上全帶了出來。

德妃和安妃一進殿,就覺得氣氛有異。

方太後本是小戶出身,城府心機什麽的還是進宮之後才長了一些。若不是生子有功,只怕不知死了多少回。

要是聰明的人,越是此時就越要顯得無所謂。便是心裏恨着,臉上也不能露出半分。她可倒好,就差沒把安妃盯出一個窟窿。

安妃泰若地站着,像個沒事人似的。

方太後搜刮肚腸半天,也沒找出可以責罰她的地方,還把自己氣得不行,火氣直沖腦穴,隐隐作痛。

最後憋了半天,冒出一句話,「你身上今日用的是什麽脂粉,怎麽如此沖鼻?」

「是臣妾的錯,臣妾這就回去,清洗換衣。」

說完,安妃行了一個禮,儀态萬千地告退。

這番做派,又把方太後氣得倒仰,可偏生話是自己說的,也不好把人叫回來。只能瞪着她的背影,暗自生氣。

良妃沒有來,丢了那麽一個大臉,早就躲回自己的宮裏稱病了。

好在德妃眼睛活,說了幾句好聽的話,把方太後哄得臉色緩和,與她們說了一會話,便讓她們都退下了。

安妃回到自己的宮殿,心腹成嬷嬷侍候她換過松快些的常服,再扶她坐在錦榻上,擺上點心瓜果,然後沏上新茶。

「娘娘,您臉色不太好,可要躺着眯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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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了,賢王最近都做了什麽?」

成嬷嬷雙手交疊在腹間,腰躬着,把賢王近幾日做過事情一一說了一遍。末了,提一句,「前兒個殿下去了成國公府,聽小喜子說殿下似乎碰到了錦安侯夫人,還背着人說了一會兒話。他們離得遠,不知殿下與景夫人說了什麽,只知随後殿下便離開國公府,滿大街的閑逛起來。」

安妃柳眉輕颦,顯兒不是随意與人親近的性子,怎麽就偏與她走得近?

「他們前幾日去莊子上,是不是也處得不錯?」

「這個倒沒有,小喜子說因為錦安侯也在,男女分席。殿下與景夫人只是見了一個禮,不過匡少爺好像很喜歡景夫人。奴婢想着,殿下是不是因為匡少爺,才會對景夫人另眼相看?」

安妃思索了一會兒,垂下眼眸,沒有再說話。她捏起一塊點心,纖細的手優雅地送到口中,輕輕沾在唇邊,咬下一小口,慢慢地嚼了三下。

成嬷嬷侍候她多年,便是日日見着,也還是被她的美态所吸引。

一樣的動作,別人做起來就沒有娘娘這麽美。娘娘的舉手投足間都是渾然天成的氣度,別人想仿都仿不來。

無怪乎陛下多年來,對娘娘恩寵不衰。

正想着,便聽到外面的宮人大聲報唱,「陛下駕到!」

安妃一聽,放下手中吃了一半的點心,輕用帕子擦一下嘴角。理理鬓發和衣裙,便款款地迎出門外。

正康帝親自扶她起身,一起入了內殿。

「愛妃方才在做什麽?」

安妃紅唇嘟向桌上的點心,「正用着點心。」

正康帝坐在桌子邊,随意地捏起那半塊點心,放進口中吃了。

「陛下…那是臣妾用過的…」安妃面色嫣紅,似羞還惱。

「愛妃用過的,朕才覺得格外香甜。」正康帝說着,眼裏劃過一道幽光,「今日聽你們提起錦安侯的夫人,朕記得,錦安侯大婚應該不到三個月吧?」

「好像是的。」

安妃答着,語氣輕慢。

正康帝笑起來,拉她坐在身邊,「愛妃何必如此緊張,今日之事,朕心知肚明。不是愛妃願意挑事,而是方家确實做得過了些。」

「陛下愛護臣妾,臣妾慚愧。因着那些錢財之物,讓天下人看足了笑話。就算錦安侯夫人再占着理,此等行為實在是欠妥。要不臣妾改日召她進宮,好好教導一番,陛下以為如何?」

安妃說着,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他。

正康帝的眼神更加幽深,「愛妃言之有理,朕偶爾聽人提及,說她長得似你,正好瞧瞧到底有多像。」

安妃垂着眉眼,輕喃着,「若是像臣妾,倒還瞧得過眼。」

言之下意,若是長得像郁亮,那就是礙眼了。

而那套赤金镂花鑲翡翠頭面,按照正康帝的吩咐。由宮人送到宮外,一路送到錦安侯府,再交到郁雲慈的手中。

郁雲慈以為自己聽錯了,不敢置信地看着轉交到她手中的錦盒。不是應該被方氏給瞞下,怎麽扯上了宮裏?

「這套頭面真是從宮裏送出來的,怎麽就去宮裏了呢?」

景修玄靠在太師椅上,淡睨着她,「是這樣沒錯,此物在良妃娘娘的宮中。」

良妃娘娘?

她心下暗忖,這位良妃娘娘應該就是出身方家的姑娘。方氏可真夠膽肥的,居然敢把原配的東西獻給宮裏的娘娘。也難怪,方氏之前可不就是料死原主一定會客死異鄉,才敢如此張揚。

「好生準備着,若是所料不差,近日就會召你進宮。」

他随意地說着,只把她驚得心頭狂跳。

進宮?

她可從來沒有想過。

轉念一想,以她現在的身份,一個侯府的夫人,若是宮中有大事情,必會有召的。不過是提前去看一下,再者要見她的一定是成太後及賢王的母妃,應該不會為難她。

「好。」

她應着,輕輕打開手中的錦盒,錦盒中的頭面很是精美。得虧她昨天好東西見了太多,現在已有些平靜了。

這套頭面聽說還是宮造的,做工和镂花都十分的精致。

「聽說此物有你生母的名諱印記,所以才被認了出來。」

「她叫什麽名字?」

「夕顏。」

她心裏呢喃着這兩個字,名字真美,想必人也很美。只是這花寓意不好,夕顏夕顏,開得晚凋零得早。

正吻合原主親娘的一生。

合上錦盒,想到自己現在是有錢人。記起那日在成國公府時賢王殿下提起匡庭生要過生辰,思忖着自己是不是應該送禮?

「侯爺,我聽賢王殿下提起,說過兩日庭生要過生辰。您說,我是不是應該備份禮送到匡家?」

景修玄看了她一眼,淡然道:「随你。」

「那我就看着辦了。」

她琢磨着,記得昨天那些東西時有一方上好的硯臺,不如就送給匡庭生吧。那個美少年總是莫名地讓她覺得心疼,瘦弱的肩膀竟要扛起那麽重的責任。

「匡家忠烈之後,如今只剩一屋子的女眷和庭生一個男丁。不知匡家那些英勇戰死的男人們有沒有想過,他們倒是死得壯烈,只把悲痛全留給了親人。」

她有感而發,沒有注意到景修玄臉色的變化。那是一瞬間從閑适轉換成極為可怕的嚴肅,深邃的眼略眯起,複雜地看着她。

「将門女眷當知以國為重,若是連這樣的覺悟都沒有,不配進匡家的門!」

他的聲音冰冷得沒有一絲感情,令人生寒。

她下意識望過去,被他臉上的表情吓了一跳。她自認為自己沒說什麽出格的話,怎麽這男人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

是不是自己批判了匡家的男人,在這個男權社會中,才會引起他不滿。

「侯爺,我不過是感慨一下…為國捐軀是大義,但也得顧着小義,想着家裏的婦孺。戰場無情,那些男人已經黃沙埋忠骨的時候,可曾想過家中的妻子還在思念着他,還在想着他是否吃得飽穿得暖。她不會知道,其實她的丈夫早已魂飄他鄉,再也不會歸家。您說,這樣難道不殘忍嗎?」

她話音一落,只覺得眼前一花,他已欺身到了跟前。她吓得後退兩步,被他抵在書架之間。

他臉色如覆寒霜,陰寒得吓人。

「婦人之仁!照你這麽說,天下就不應該有人參軍?就不應該有人上陣殺敵?難不成由着他人入侵,殺傷擄掠,那樣就是對起家人了?」

她哪裏是這個意思,只是覺得匡家的男人們太死心眼了。怎麽能差不多死絕,只剩下匡庭生一個男孩子。

纖細的身子靠在書架上,鼻息間全是他的清冽氣息。他梭角分明的臉離她不到一寸,近到她可以看清他下巴上淡青的胡茬。

她能清晰聽到自己的心跳,如雷鼓轟鳴。

「侯爺…我不是那個意思…」

景修玄的眼神死死地盯着她,她微垂着頭,露出細白的脖子。他能看見肌膚底下淺青色的筋脈,還有那後頸發際邊細軟的絨毛。

「你說,你到底是什麽意思?」

他的聲音突然低沉,帶着暗啞。

她知道怎麽說都是不對,他說的也沒錯,可她自己的觀點也是對的。猶豫半天,低聲嘟哝,「真要是想轟轟烈烈地一腔熱血報效朝廷,大可以不娶妻生子。一人死了也就死了,何必連累他人跟着受苦?

他冷哼一聲,放開她。

她只覺壓力一松,再擡頭時,他已退開幾步之遠。

「我看你是好的不學,就嘴皮子利索。按你這樣說,上陣殺敵的男人都得是無牽無挂的,那他一旦戰死,就是絕後,這才是真的不孝!」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何況是重子嗣的古代。可是男人若是上了戰場,那便是随時會送命的。

做為他們的妻子孩子,提心吊膽的過日子。在他們死後,又要承受漫長的痛苦悲傷,何等的不幸?

「若照侯爺說的,匡家男人都是英雄,可是他們當英雄了,他們家的女人可沒有得到好處。匡家女人們極少在京中露面,匡家日漸沒落,誰還記得匡家男人曾為朝廷做出的貢獻?您知不知道,上次我去匡家時,匡家給我的感覺是什麽嗎?是壓抑,是死氣沉沉,是毫無生機!這就是英雄的家眷,她們為何要承受這樣的命運?」

雖然她與匡家交情不深,但一想到那種壓抑,她就渾身不舒服。

她仰着臉,不懼地看着他。

他眸色暗下來,手緊緊地合成拳。烏沉沉的眼眸中聚起黑壓壓的暗湧,翻滾着,奔騰着,卻又深不見底。

有什麽東西想要沖出心裏,被他死死地壓着。

「出去!」

她立馬抱着錦盒跑出書房,走到外面被風一吹,腦子清明起來。暗罵自己剛才都說了什麽?怎麽能為匡家女人鳴不平而與他争辯呢?

他應該不會因此而遷怒于她吧?

而書房中的景修玄則慢慢地坐下,他的視線定在兵書上。腦海中不停回想她說過的話,生平第一次聽到有人指責他們不顧家人,枉為男人。

男人志在千裏,若不能報效國家,如何立于天地間?

他從不曾後悔過,匡家的那些男兒也沒有後悔過。

他清楚地記得臨死前的那一刻,他揮劍斬下南羌太子的首級。然後數十支箭射中他的身體,連痛都感覺不到。

在沖過去之前,他已料到自己的生死。

但他義無反顧!

沒有匡家男兒灑在邊城的熱血,何來今日天下的國泰民安。天下大義,為民者最重。他們匡家祖訓有記,寧可戰死沙場,不能龜縮人後。

是的,他沒有錯,匡家所有男兒都沒有錯!

可是她有些話說對了,匡家真的如她所說。在這幾十年中,沒落到幾乎無人提及。他不是不知道是因為家中沒有頂梁的男人,所以才會有如此局面。

古往今來,将門世家哪個不是如此。

從輝煌到沉寂,再由沉寂到爆發。周而複始,靠的是先祖們的遺訓和鞭策,靠的是心中那不屈的武學之魂。

為何到了她的嘴裏,就成了讓女人受苦的人?

他眸底森冷,按她所說,自己倒還算是不錯的。畢竟他并未娶妻生子,孑然一人。便是戰死,亦沒有什麽牽挂。

功過後世評,他真沒想到會有人這麽評價他們。

桌子上的兵書翻開着,裏面的內容于他而言差不多是滾瓜爛熟。可是那些字此時卻模糊起來,他竟是一個都看不真切。

修長的手慢慢伸過去,「叭」地一聲合上。

最後,他的大手按在上面,沉默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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