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草包
且說郁雲慈坐着馬車行到街市中,不知因為何事,馬車又停了下來。她心想不妙,上次出門被沈紹陵給攔住馬車,不會是他還不死心,又想故技重施吧?
「姓郁的,你給本小姐下來!」
外面傳來一道女聲,她聽出聲音好像是那位程八小姐。
她嘆息着,這都是什麽事,每次出門都能有人攔行。暫且擺平一個沈紹陵,又來一個程八。程八看着雖不是什麽心機深的,可卻是個敢下黑手的。
武将家的小姐,動不動就喊打喊殺,萬一用鞭子抽傷她,她豈不是冤枉?
「姓郁的,你是怕了,不敢見人嗎?」
她怕什麽啊!她是侯爺的正妻,妥妥的原配夫人。
都說古代女子矜持,怎麽會有程八這樣的異類?自己倒是要看看,司馬府再勢大,程八還能當街把她一個侯夫人怎麽樣?
「程八小姐,請問你找我有什麽事?」
「本小姐找你,當然是有正事!」程八嚣張地道,勒着缰繩讓馬調個頭,橫立在街中。
侯府的馬車就是想硬闖都不能,車夫在外頭低聲地說着情況。郁雲慈用眼神朝采青示意,采青把馬車的簾子卷起。
車簾是藍紋的,車內的光淺也看不真切。但正是因為不真切,她的面容越發的瑩白如玉,眼眸熠熠生輝,紅唇水潤光澤。
不可否認,她是個難得一見的美人兒。
程绮紅騎在馬上,眼中閃過嫉妒。随即想到她平日的所作所為,慢慢轉為不屑。手中捏着長鞭,示威似地晃了一晃,「怎麽?你不敢下馬車嗎?這樣的鼠膽,豈能配得上錦安侯?」
她垂着眸子,怪不得上次侯爺一見到程八就連忙閃人。自己還以為侯爺不解風情,平白辜負美人恩。
卻原來是程八性子實在是令人不敢恭維,便是現代,也極少這樣當街攔着原配挑釁的女子。
Advertisement
「配不配得上不是程八小姐說了算,程八小姐攔住我,不會就是因為此事吧?我是侯爺的嫡妻,長輩之命,名媒正娶。程八小姐以什麽身份來質問我,難不成你們程家權勢大到可以随意掌控朝臣世家的婚事?」
「牙口倒是利!」程绮紅眼一縮,揮鞭抽了馬一下。那馬吃痛,高聲呼鳴。
「我僅是替錦安侯抱不平,方才你問我以什麽身份問話,現在我就告訴你。我是你們郁家的主子,郁将軍不過是我們程家的一個家将。主子問話,你居然坐在馬車上,動也不動,好生不懂規矩!」
郁雲慈冷笑着,程家當真是忘本。說到主子,匡家可不就是程家的主子。
「程八小姐倒是健忘得很,你們程家現在位高權重是不假。但你若是這樣論的話,我少不得要說道一下你們程家的出身。若是我記得沒錯,程老大人當年不過是匡家的家将,這才過了四十年,居然連自己的出身都忘了。還敢大言不慚地自稱為主,你難道不知匡家少爺要喚我一聲師母。說起來,我亦是你們程家的主子!」
街上圍着人開始議論起來,因為懼怕程八,都壓着聲音。
「可不是嘛,程家以前就是匡家的奴才…」
「奴才得了勢,也敢擺主子的款…」
「程八小姐一直想嫁給錦安侯爺…以前天天追着跑…」
騎在馬上的程绮紅臉色一陣紅一陣白,最後變得鐵青。姓郁的牙尖嘴利,竟然敢說程家是奴才出身。
「本小姐與你說的是你和錦安侯的事情,你何必掰扯出那些陳年往事,混淆視聽!」
「原來在程八小姐的心中,那些只是陳年往事,居然連自己的主家都忘得一乾二淨,果然是得勢就忘本。」
郁雲慈因為今日進宮,特意穿了一身石榴紅曲裾裙,衣服上繡着梅竹相映,裙口及裙邊是纏綿的雲紋。
她長得美,坐在那裏氣定神閑,美得耀眼且安靜。
與她的淡然不同,程绮紅雙眸都在噴火。同上次一樣,她依舊是大紅的窄袖騎裝,濃烈似火。
憑心而論,郁雲慈從心裏并不讨厭程八,程八雖做派她不敢茍同,但卻很欣賞她的勇氣。在封建教條森嚴的古代,能夠毫不掩飾自己的喜厭,特立獨行,我行我素,實在是令人佩服。
「誰說我們不敬匡家?你扯東扯西的,比那些女子還要讨厭。我且問你,你到底識不識趣?識趣的話,就自請下堂,莫要污了錦安侯的名聲。」
好大的口氣!
郁雲慈都要被她氣笑了,一個八竿子打不着的姑娘,大呼小叫地讓自己下堂,真夠可笑的。
方氏母女想害死自己,給郁霜清挪位置。這位程八也想讓自己下堂,好騰出侯夫人的名份。她就不明白,難不成滿京城裏就沒有別的好男人了?怎麽一個兩個都盯着錦安侯府不放?
「我雖然出身沒有程八小姐高,但也是将門之後,我父是将軍,我母是國公府的嫡長女。我自己亦是将軍府的嫡女,怎麽就污了侯爺的名聲?程八小姐以為,一旦我自請下堂,你就有機會了嗎?你把侯爺當成什麽人,豈是你一個女子能夠左右的。再者你以為天下萬物,包括人心都能用權勢強奪而來嗎?須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程家位高權重不假,卻不是只手遮天。程八小姐也不是世間最尊貴的女子,憑什麽就能随心所欲?」
程绮紅好像被她說得有些發懵,什麽亂七八糟的,這姓郁的嘴真是夠利索的。只是她說得似乎有些道理…
等等…自己差點就被姓郁的給帶歪了。
她是司馬府的小姐,本就應該配京中武學最厲害的男人。除了錦安侯,她想不出還有誰能配得上自己。
「強詞奪理!你自己名聲怎麽樣自己不知道嗎?與人有私,是為不貞,怎麽還有臉質問別人!」
郁雲慈還是淡着臉,變都未變。她就知道,任憑她撇得再清,還是會被人私下議論。市井之言,本來就不去管什麽有不有理,關鍵是值不值得茶餘飯後拿出來做談資。
她盯着程绮紅看了一會兒,臉色一沉,「程八小姐好歹是司馬府的姑娘,怎麽如市井婦人一般愛嚼舌根子?我與誰有私,還請程八小姐說出名來。可有證據?若是有,我願與程八小姐對薄公堂。若是沒有,程八小姐紅口白牙就污人名聲,難不成程家家風如此?」
「大家都那麽說,豈能有錯?」程绮紅昂着頭,脖子梗着,滿臉的傲氣。
「別人都說的就是真的?原來這就是程八小姐為人處事的方式。人雲亦雲,毫無判斷是非的能力。」
一聽到別人質疑自己的能力,程绮紅勃然大怒,用鞭子指着她,「你說誰沒有能力?你一個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女子,知道什麽是能力嗎?有本事下來,咱們較量一番,看誰的能力強!」
眼見着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人群中有好事的人開始起哄,「都是将門虎女,若不然兩位比武分高低吧?」
「對…此計甚好。」
「比一場吧。」
支持的聲音變大,程八小姐得意地挑着眉,斜睨着她。她朝采青使個眼色,采青把車簾放了下來。
「被人當成猴子雜耍一般圍觀,恕我不能奉陪。程八小姐若是願意,大可以當街表演一個拿手絕活,比如說什麽胸口碎大石,赤腳走刀陣。若是程八小姐能辦到,我甘願在能力上認輸。」
路邊的茶樓上倚着一位少年,聞言「撲嗤」一笑,鳳眼眯起,搖着手中的折扇。頗有些調侃地對雅間的另一位少年道:「實光,這位錦安侯夫人當真有點意思…胸口碎大石…啧啧,虧她想得出來。你過來看看,程八嘴都氣歪了。」
坐在桌子旁邊的另一位少年約十七八的樣子,長相略為陰柔,正是廣昌侯世子方實光。
方實光冷哼一聲,「有什麽好看的,一個水性揚花不守婦道,一個抛頭露面不貞不娴,都不是什麽好貨色。」
話雖如此說,他還是起了身,朝窗邊走去。
臨窗而站的少年是寧王趙幹,看到他過來,挑了一下眉。
「程家到底是怎麽想的,居然想把程八塞給你?」
提到這個,方實光就冷了臉。
一個成天追着男人跑的瘋女人,程家竟然把主意打到自己的頭上。莫不提兩家在朝中勢不兩立的局面,就說程八這樣的女子,哪個敢娶,就得做好當綠毛烏龜的準備。
他又不是腦子壞掉了,會同意這門親事。
窗外面的街道上,那不知廉恥的女子還得意洋洋地坐在馬上,渾然不覺自己被一群賤民圍着指指點點。
傷風敗俗,不堪入目!
許是覺查到有人看自己,程绮紅頭一擡,眼睛一瞥,就看到窗邊的方實光。她的眼珠子轉了兩下,心生一計,跳下馬來。
她的馬堵在路上,侯府的馬車不能通行。
郁雲慈倒也不急,淡定地坐在馬車裏。忽然聽到車夫的驚呼聲,一只手從車簾外面伸了進來,一把撩開車簾。
程绮紅那張臉放大在眼前。
「你不是說不願在街邊任人評頭論足嗎?不如我們去茶樓,好好說說話。」
「我與程八小姐并無什麽話說,不知程八小姐有沒有聽說過好狗不擋道,何況是人?」
她話音一落,就看到程绮紅詭異一笑,已撲向自己。
程绮紅自幼習武,力氣比尋常的女子要大上許多。一個使勁,就把郁雲慈拖出馬車。那車夫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他想上前來拉,又怕唐突自家夫人和程府的小姐。
采青和傳畫驚呼着,死死地抱住自己的主子。
若是把程绮紅換成男子,就是一場惡少當街強搶良家婦女的戲碼。郁雲慈心知今天這事善不了,忙沖自己的丫頭們道。
「你們放開。程八小姐是司馬府的小姐,不會對我怎麽樣。各位鄉親們,若是我出茶樓之後有個什麽好歹,那必是程八小姐所為,還請到時候大家作個見證。」
她說話的同時,朝采青使了眼色。
采青會意,随即朝傳畫耳語幾聲。傳畫聽完,沖出人群,撒丫子跑起來。
程绮紅見郁雲慈沒再掙紮,松了手。
郁雲慈理了理衣裳發髻,随對方進了茶樓。
茶樓裏三兩地坐了幾個客人,正中一座臺子。臺子上有一長方桌,桌上有醒木有扇,一位身着直綴的中年書生在說書。
只見他似乎是說到激動處,敲着扇子,仰着頭,目光如癡。
「黃沙漫漫,濃塵滾滾…突聞匡長風仰天長嘯,不除南羌,誓不成家!」
聽到匡字,郁雲慈多看了說書人一眼。他口中的這位匡長風必是匡家那位赫赫有名的戰神,四十年前戰死的那位先祖。
她感覺到程绮紅也停了下來,眼中充滿尊敬。
說書人拍了一下醒木,中場休息,坐下來喝着茶水。
程绮紅似乎有些遺憾,轉頭拉着她,往二樓走去。
她甩開對方的手,在大堂中挑了一個不怎麽顯眼的位置,坐了下來。「程八小姐,既然誠心請我喝茶,不如就坐這裏。既能品茶,也能聽書,豈不是更好。」
程绮紅眼睛瞄了一下樓上,又看了一眼說書人,心內掙紮。最後她冷哼着,略有些嫌棄地坐到郁雲慈的對面。
小二連忙上前來招呼,她從鼻腔哼出聲音,「來一壺碧潭飄雪。」
很快,茶端上來,還有兩碟配茶的小點心。聞起來甜香撲鼻,看起來白軟綿糯。
郁雲慈一早進宮,說實話眼下确實餓了。也不與程八客氣,徑直自斟自飲起來。她不怕茶水與點心有什麽不妥,以程八的脾氣,應該不會玩那些陰私手段。
吃了兩塊點心,肚子舒服了一些。
「你這樣子還算順眼。」程绮紅撇了一下嘴,也吃起點心來。她最看不慣那些個女子自诩端莊,做什麽事情扭扭捏捏的。
郁雲慈笑了一下,明豔無雙。
「哼,現在又讨厭了!」
程绮紅賭氣般,狠咬了一口點心,三兩下嚼過咽進肚中。
那邊說書人喝過茶水,重新站起來,拍了一下醒木。
「上回說到…匡長風舉起長劍一躍而起,如騰空飛鷹直沖而去。方才那得意之時大笑三聲的南羌太子笑聲戛然而止,目瞪如脫眶,頭顱滾落地下。此時匡長風已是力竭氣盡,拼着最後一絲力氣,以劍為杖,遺世獨立。數千支亂箭射來,穿胸而過。待緩兵來時,匡家将士才知他氣絕多時。将士們忍着悲痛,絞殺殘敵後再撫英魂……匡長風死後三日不倒,直到匡家軍大破南羌。英烈一門四子出,歸途只餘一子還。碧血長空鳥悲鳴,故國千裏傳佳訊!」
說書人說到這裏,已是流下兩滴清淚。
這個故事,确實與歷史上的某個家族很相似。郁雲慈是現代人,有些無法理解古代這些死忠的人。
但她還是被故事裏的內容所震撼,很是欽佩那樣的精神和節氣。心裏納悶着,程八好像聽書聽得認真,對方請她進來,不會是真喝茶吧?
此時的程八,哪裏還顧得上情敵。因為自小習武,她最敬佩的人就是武神匡長風。這個故事她聽了不下上千遍,可是每回聽,她都哭得稀裏嘩啦的。
郁雲慈驚訝于她的眼淚,或許自己方才說錯了。不管程家對匡家是什麽态度,至少這位程八小姐對匡家先祖是敬重的。
一個能聽故事聽到哭的女孩子,是壞不到哪裏去的。
更讓她吃驚的是程八抹幹眼淚,抽抽答答地道:「今天本小姐沒有心情和你說話…你回去吧!」
語氣有些不甘,似乎好像便宜了她一般。
她心下莞爾,覺得程八有那麽一點可愛。
「既然如此,那我就告辭了。今日謝謝程八小姐的茶水,改日若有機會,我請程八小姐喝茶。」
「哼,誰要你請?我們的賬下回再算。」
「我們之間哪有什麽賬?我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男女之間貴在兩情相悅。你心悅的人若是也心悅你,那才是天作之合,否則就是一對怨侶。追求愛情是人的本能,可是也要想想你的行為會不會給對方帶來麻煩。程八小姐你是司馬府的姑娘,不用說以後定會嫁入高門。與其徒勞追着一個有婦之夫,不如看看京中還有哪些未婚的青年才俊。說不定将來你能憑自己的眼光,找到一個志趣相投的好夫君,豈不美哉?」
程绮紅低着頭,覺得她說得有些道理。轉念一想姓郁的好生狡猾,居然差點就把自己說動了。
「我幹嘛要聽你的話,你走不走?不走我們就在這裏幹一架!」程八明顯是惱羞成怒,裝作惡狠狠地道。
郁雲慈笑了一下,朝站在一邊的采青示意,主仆二人趕緊出了茶樓。
一到門口,正看到左三左四匆匆而來。
見她無事,兩人長松一口氣。
傳畫跑得急,結結巴巴地說一通。他們都沒有聽明白,也不知侯爺聽清楚沒有。反正傳畫那丫頭說完,侯爺就把他們兄弟倆派來了。
「勞你們跑一趟,已經沒事了,走吧。」
左三左四連聲說着不敢,等她上了馬車後,就跟在馬車的後面。
茶樓上的趙幹神色玩味,看着遠去的馬車,低聲道:「真看不出來,錦安侯還頗為在乎這個女人。」
「空有貌美,滿腹草包。景修玄也不過是個凡夫俗子,易被美色所迷。」
方實光的話,趙幹不太贊同。
他搖了搖折扇,鳳眼輕挑,「依本王看,未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