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梅香
一月的最後這一天,一大清早的,林媽媽又不在。第二天就是二月初一。每逢初一、十五将軍府的一衆女眷要前往清谷寺拜祭。
冬淩身體已經大好,正想着雅麗該來收抄寫的書了,忽然有人用力拍打房門。開了門,果然是雅麗。冬淩急忙将她讓進屋內。雅麗伸手去解水貂外袍的綁扣,冬淩就順勢從身後幫她褪下水貂外袍。一切比上次兩人見面時順暢得多。“學得倒是挺快的嗎!”雅麗歪着頭笑着看她。
冬淩趕緊低垂了雙目,用餘光向雅麗看去。月餘不見,雅麗長大了許多。神态間褪去了幾分孩童的嘻鬧,多增長了幾分貴氣,但言行舉止間仍舊毛躁。還沒等冬淩讓她坐下,雅麗便迫不及待的問:“字帖可抄寫好了?”冬淩從櫃子角落翻出抄寫的宣紙,雙手遞給她,恭敬的說:“回主子,都抄寫好了。請主子過目。”
雅麗端着厚厚一疊紙,一頁頁的翻看過去,字跡不算好看但卻工整,竟然比自己寫得好得多。雅麗看完滿意的稱贊道:“不錯啊,小猴子。辦得不錯。明日我要與娘親去清谷寺拜祭,娘親一定會問起功課。到時就可以過關了。”說着歡喜的将宣紙塞進懷裏,繼續又問:“小猴子,這件事沒有旁人知道吧?”
冬淩搖搖頭,回答:“冬淩只是白天趁林媽不在的時候抄寫,并沒有旁人知曉。”
雅麗大喜道:“我就知道,前段時間,我還特意囑咐林媽媽多給你放幾天假,好讓你有時間抄書。”說着從懷中掏出一只紅木小盒子,塞給冬淩:“這件事你辦得好,這是賞你的。還有這個。”接着又掏出一個油紙包一同塞給冬淩。
冬淩接過兩樣東西,一看油紙包便知又是糕點。想來主子把這糕點當成二人聯系感情的紐帶了,卻不知在冬淩看來,這簡直是一再揭她的傷疤。她放起油紙包不去看,打開紅木小盒子,躺在裏面竟是一小錠銀光閃閃的銀兩。她爹爹冬三槐在徽州教一年的書,在臨安替人寫一年的書信也掙不來這麽多錢。而她才幫雅麗抄了幾天書,便得了這麽些銀子的賞賜。如果他們家當初有這些銀子,爹娘也不用将她和姐姐賣給別人當下人了。
用力的對着紅木盒子眨了眨眼睛,冬淩喉嚨中發出一聲驚喜的低吟。回過神來,趕緊屈膝向雅麗道謝:“奴婢謝主子賞賜。”
雅麗面上頗有些得意之色。她嘻嘻的笑着,拍拍冬淩的肩膀,繼續說:“小猴子,你好好的幫我。我不會虧待你。”說着又從自己的手腕上褪下一串小葉紫檀手钏,不由分說的套到冬淩手腕上,道:“我聽說你病了快一個月了。總也好不起來,想是撞了邪氣。這串手钏是清谷寺高僧開光,娘親送我的。我現在送給你,你戴着,保管再不會生病。”
冬淩看看手上這串手钏,心中覺得好笑。想起雅麗使壞的時候确實霸道刁蠻,但高興起來倒也大方。雖然她打了自己,卻也還時常惦念着自己。看看腕上的手钏,她再次謝賞:“奴婢謝主子賞賜。”
看了看窗外的光景,雅麗道:“我是偷偷溜出來的,不敢耽擱,這就走了。”冬淩應聲跟随着送她出門,待雅麗走後,她将糕點銀兩一并細細的收起來。至于這手钏,冬淩有些踟蹰。心中雖然明白是雅麗的一番好意,但戴着恐怕引人注意。正打算褪去手钏收起,忽然鼻子一動,聞到了這手钏的散發出似有若無的幽淡香氣。紫檀木的幽香沁入心脾,十分雅致悠長。冬淩這才仔細看了看手钏,深色的木質,每一顆珠子都渾圓飽滿,一般大小。果真是上等的物件。她将手钏在手中把玩來回,幾番想收起內心又十分的舍不得。想來想去最終還是将已經褪下的手钏重新戴回了腕子上。
收拾停當,轉眼望見窗外雪停日霁。不知是為得了銀子還是因為這雪景,心情突然間大好。幹脆披了青色的外袍,決定先去看看雪景。推開房門的一剎那,嗅到院子裏紅梅馥郁的香氣萦萦繞繞順着微風鑽入鼻腔。想起以前家裏的日子還過得去的時候,娘親常常采了當季的鮮花,洗淨曬幹封存。待到三月青梅生出時,将青梅腌制成醬汁,再與這鮮花一并熬煮,制成香噴噴的花露。冬淩閉上雙眼,鮮花蜜露的甜香一時在心頭萦繞不去。
青梅醬汁是江南各家各戶必食之物。既然如今在廚房打雜,到了三月份将軍府必定不缺青梅醬汁。何不先采些梅花洗淨曬幹封存起來,到了時節,學着娘親的樣子做花露?想到這裏,冬淩轉身回屋從櫃子中翻出一只舊布袋,返回到院子的梅花樹下。想起娘說,做花露要取枝丫最頂端開得最好的一朵完整花朵。冬淩站在梅花樹下張望一番後,踮着腳去摘枝頭的梅花。畢竟身材不足量,伸了手踮着腳也勉強只能夠到較低矮的枝丫。在梅花樹間盤桓了半日,只收集到小半袋梅花。冬淩正忙得滿頭大汗,忽然身後響起一個男孩子的清亮的聲音,男孩子問另外一個人道:“你看那兒有個人,她在做什麽呢?”
被這突然的聲音吓了一跳,冬淩站穩身子順着聲音回頭望去,只見一個虎頭虎腦,身着藍色錦緞面滾水貂毛外袍的十三、四歲男孩正指着自己對他的同伴說話。男孩的同伴也不過十三、四歲年紀,一樣身着華貴。估摸着二人不是将軍府的公子便是來訪的貴客。冬淩想不到二人的身份,這一刻間又躲閃不掉,幹脆大大方方的問安道:“奴婢冬淩,向二位公子問安。”
身着藍袍的男孩走近,問冬淩:“你剛才在做什麽?”
冬淩不敢起身,仍舊低頭回答他的文化:“回主子,奴婢在收集梅花。”
“收集梅花做什麽?”男孩繼續窮追不舍的問。
“回主子,奴婢想收集梅花,等到春天做梅花蜜露。”冬淩半蹲着,腿肚酸軟,正估量着眼前的男孩到底是誰,怎麽還不讓她起身。藍錦袍男孩的同伴說:“你快先讓人家起來吧。”
經提醒,虎頭虎腦的男孩才想起,一雙圓圓的眼睛直直望向冬淩,說:“你起來吧。”見冬淩起身,虎頭虎腦的男孩介紹自己的同伴道:“這是兩湖總督費玉昂的公子費古揚。”說完卻并不介紹自己,神情似乎将軍府裏所有人都該認識自己才對。冬淩再次向叫費古揚的男孩行禮。
這個叫費古揚的男孩倒是彬彬有禮、态度溫和的讓冬淩起來。
長得虎頭虎難的男孩接着問冬淩:“你說的梅花蜜露是什麽?”
冬淩便向他二人細細講解每年她娘親釀制鮮花蜜露的事情,聽得兩個男孩口水直流。長的虎頭虎腦的男孩一臉饞相迫不及待的問她:“你的梅花蜜露什麽時候能做好?”
冬淩看他急不可耐的神情,忍不住笑着說:“最快得等到三月梅子下來的時候才成啊。”
長的虎頭虎難的男孩聽到青梅,口水更是不可抑制的流滿口腔。他急急問冬淩:“你叫什麽名字,哪個屋的?”
冬淩恭敬的再答他:“回主子,奴婢冬淩,是暖玉閣下廚的。”
“暖玉閣下廚的。”男孩一聽,欣然道:“素聽小妹雅麗的小廚房飲食精致,花樣百出,果真是這樣。”
聽他稱呼雅麗為小妹,身份之謎終于真相大白。冬淩聽林媽說過,安南将軍章平之有三子一女。長子年二十三,冬淩未曾見過。次子章左英,年十七,挨打那日已經見過。雅麗是将軍唯一的女兒。聽藍錦袍男孩稱呼雅麗為小妹,想必就是三少爺章左英了。
章左英笑着對冬淩說:“冬淩,我怎麽從來沒有聽說過你?好冬淩。我記住你啦,等到做好了梅花蜜露,定要找你請我和費古揚嘗嘗才好。”
一聽主子為了點吃的如此耍賴,一點架子都沒有,冬淩噗哧笑了起來,以手捂住嘴巴。章左英卻在這當口眼尖的看瞄到她手上的小葉紫檀手钏,驚奇道:“咦?你怎麽會有這手钏?這手钏是娘親去年為我兄妹三人向清谷寺高僧求的。雅麗有一串,二哥左揚有一串,我也有一串。”說着也露出自己手上那串一模一樣的。
冬淩一驚,紅着臉急忙縮回手,結結巴巴的說:“這,這是雅麗小姐賞的。”
左英不怒反笑道:“想必是你聽話伶俐,又會做些新奇的鮮花蜜露,小妹一高興賞了你?你戴着也正好,和我一對。将來我找你喝鮮花蜜露這是暗號。”
若是換了府內別的人看到她的手钏,定會說是她偷的。眼前的章左英臉上竟無半點懷疑。鬧不清楚眼前這個三少爺是真傻還是假傻,冬淩低頭不語,心中暗自揣測。
章左英見冬淩神色不對,神色一淩,聲音一沉,瞬間變了臉。他褪去剛才的笑容,眯起雙眼冷冷的問她:“你不回答,難道這手钏就是你偷的?”
描淡寫的語氣,卻讓人渾身發冷。冬淩身上一個激靈,背上的冷汗冒了出來。她仰頭見章左英一雙眼睛眯起,深不見底墨玉般的眸子正緊緊盯着自己。這才意識到這個章左英并不是沒有心計,單純可欺。反而是個笑裏藏刀的利害角色。
冬淩定了定心緒,跪在地上老實回禀:“回三少爺,是奴婢幫雅麗小姐辦事得的賞賜。”
“哦?”章左英沒有立刻讓她起身,只在她身邊來回踱步。一旁的費古揚倒也不攔,只在一側見慣不怪的微笑着看好戲。冬淩跪在冰冷的雪地上,不到片刻已經從膝蓋冷到骨子裏,再冷到心裏,渾身忍不住瑟瑟發抖。心中咬牙切齒,這個章左英表面溫文爾雅,實際上真不是省油的燈。凍到牙齒發顫,膝蓋發麻。章左英的步履仍舊不疾不徐的在自己身體四周留下一串“咯吱,咯吱”的聲音。每一步都是難捱的折磨。不一會,章左英的腳印已經繞着冬淩四周的雪地踩出一個圓圈。當章左英再次停在冬淩面前時,他才開口緩緩的問道:“那麽,雅麗讓你幫她辦什麽事賞你這麽貴重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