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出府

第二日,章家上下忙着為雅麗準備随行用品。雅麗的嫁妝出自國庫,一方面,是通武皇帝變相贈予鞑靼的財物;另一方面,為了彰顯國威,讓和親的公主在鞑靼不受輕視。嫁妝雖然極盡奢華,章平之和大夫人仍舊擔心虧待了女兒,另外又備下一份。大夫人讓庫房執事列出清單,一一過目,見到合适的物件便吩咐執事勾畫出來一并裝車。最後勾選了百項有餘。

下午,冬淩和蓮芝侯在暖玉閣外間,內室的宮女忽然走出來向她倆道:“公主召冬淩、蓮芝進去回話。”

二人随宮女進入內室,看見雅麗身着玫瑰紫牡丹花紋錦裙,外襯金邊琵琶襟外襖,發髻高高梳起,戴着銀花卉絞絲琉璃發簪,正倚靠在床邊的軟榻上,愣愣的望着窗外的紫藤花架出神。冬淩和蓮芝并排在她面前跪下,輕喚:“女婢冬淩、蓮芝參見長泰公主!”

雅麗這才回過神來,揮手示意二人起身,又道:“冬淩、蓮芝,你我三人從小一同長大。我待你們如何?”

冬淩見雅麗的眼中已經失去往日的神彩,一雙黑漆漆的眼睛深陷在蒼白的臉上。她和蓮芝不敢起身,仍跪着回答道:“公主待我們自然是恩重如山的。”

“好!那麽我若往塞外和親,你們又該如何?”雅麗一雙眼睛盯着跪在地上的冬淩和蓮芝。

這個問題,在章左英問她的時候,冬淩便已經思考清楚。此時,她便不假思索的擡頭望着雅麗回答:“我願随公主同往。”

一旁的蓮芝卻匍匐在地上沒有回答。

雅麗向冬淩點點頭,又轉而再問蓮芝:“蓮芝,你呢?”

“我…我…”蓮芝咬着嘴唇,遲疑不知該如何作答。

雅麗明白了,輕聲笑起來,嘴角全是無奈,表情卻比哭還難看。她柔聲故意反問蓮芝:“怎麽?難道你不願随我同去?”

蓮芝撲在地上,“咚咚咚”扣了三個響頭,回答道:“求公主開恩。奴婢還有爹娘在鄉下,還有弟妹要供養。奴婢不能不顧他們,求主子開恩。”說完便頭如搗蒜在地上叩起頭來。

雅麗從嗓子眼裏幹笑出聲:“此時最見人心!”一擺手道:“罷了,罷了。蓮芝,你起來吧。不必害怕,你不願随行我不會勉強。但你是我暖玉閣的丫頭,我走之後,你又作何打算?”

蓮芝聽有商量的餘地,急急爬起身跪行幾步,攀住雅麗的腳踝道:“奴婢可以去二少奶奶房裏。二少奶奶會收下奴婢的。”話音剛落才發覺自己說錯了,又哆哆嗦嗦的趴在地上。

雅麗再次幹笑起來:“原來我身邊還有個忠心二少奶奶的,這麽長時間我竟然不知。”

冬淩忍不住也嘲諷道:“蓮芝,在暖玉閣這麽些個日子可真是為難你了。”冬淩的話不敢說的太重,怎麽說簫容佳和雅麗關系不錯,始終是姑嫂。說重了得罪了簫容佳,雅麗難做,自己也沒有好處。

雅麗不想繼續追究。事到如今,簫容佳收買的暖玉閣心腹已經失去了意義。她轉向冬淩道:“好冬淩,我知道你最忠心。其實,你們二人,我都不打算帶走。蓮芝既然已經有去處,我不攔她。但是你,在将軍府為奴為婢三年,已經夠長的了。我昨日和爹娘說過,要他們放你自由。”

“主子!”冬淩一聽跪倒在地叩了幾個響頭,臉上被感動的淚水濡濕。三年來相處的一幕幕畫面閃現在眼前。雅麗用水晶銀菊糕逗她,要她表演猴戲,要她幫她抄書,跟她打賭,帶她一同去秋獵。如今這個尚未成年的少女就要被送往夷狄和親,路途遙遠曲折,前途命運不明。臨行前,她卻仍舊盡最大的努力還自己自由。

蓮芝這才明白剛才只不過是試探,此時已經悔的腸子都青了。早知如此,剛才應該堅決的同意随行塞外,說不定連贖身的銀子都能免了。

雅麗譏諷的看着蓮芝,緩了緩接着對冬淩說:“冬淩,你我此次話別恐成訣別。”

冬淩跪在地上泣不成聲,擡起頭望着雅麗深陷的雙眼道:“主子,此去河西千裏之遙,我聽說要走一年時間。萬望主子珍重。”

八月初八,雅麗身着新做的朝服、金冠,在侍衛、宮女一行人的護送下離開安南将軍府入朝受封。雅麗一走,暖玉閣也被空了出來。十幾名下人被調配到了其他各房。蓮芝不出意料的被簫容佳要了去,唯獨冬淩仍舊被留了下來守着空蕩蕩的房間。

第二天,有人輕叩房門。冬淩開門,見是鴛鴦。

鴛鴦身着淺粉色滾猞猁毛短上衫,襯一條月白色花飛碟百褶長裙,頭上插着翡翠攢珠金步搖,衣着打扮比做丫鬟的時候富貴了許多。見到冬淩便笑着上前拉住她的雙手直喚妹妹。

冬淩與她往日并不親近,鴛鴦突然間如此拉攏,心中不适。她趕忙向鴛鴦行禮,趁機掙脫了她的雙手。

冬淩為鴛鴦斟上雪蘭茶,鴛鴦坐下,将屋子仔細打量了一番,道:“這件屋子,以前就是我住的。後來雅麗讓妹妹進內室伺候,才讓你喝小菊搬進這件靠暖玉閣內室的屋子吧?”

“是的!姐姐記得沒錯!”冬淩笑答。

“這件屋子被妹妹這麽一布置,倒是比先前看着溫馨了許多。”鴛鴦撥弄着青瓷茶碗說。

“姐姐謬贊了。”

“妹妹心靈手巧,深得主子喜歡。長泰公主已經進宮了。妹妹可有什麽打算?”鴛鴦放下茶碗,直盯着冬淩問。

下人的去留不過聽主子一句話。雅麗在走之前曾說求大夫人放自己出府,冬淩猜想鴛鴦是來找她談此事的。表面上不好表露,口中答道:“冬淩是下人,當然聽憑主子們的差遣。”

鴛鴦點點頭,道:“本來大夫人也是很喜歡妹妹的,但長泰公主進宮前再三央求大夫人放你出府。所以…”鴛鴦的話在最關鍵的地方停了下來。冬淩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是要放自己回家麽?如果是這樣,她便能回徽州和父母團聚。

“所以,大夫人同意了李嬷嬷的請求,準備将你許配給乾玉。”鴛鴦接下來的話大大出乎冬淩的意料之外。

冬淩不敢相信的看着鴛鴦。雅麗求大夫人還自己自由,大夫人卻要将自己許配給乾玉?

鴛鴦見冬淩驚訝的睜大雙眼看着自己,一咂嘴,起身再次上前拖住冬淩雙手,說:“冬淩,李嬷嬷是将軍府的老人了。乾玉又是二少爺和二少奶奶房裏的小厮。日子比上不足但比下有餘,絕對不會委屈你的。大夫人這也是為你着想啊。現在給你許個好人家,你将來的日子不就有了依靠麽?”

“不!”冬淩反手抓住鴛鴦的雙手,吓了鴛鴦一跳。冬淩央求道:“鴛鴦姐姐。你既然叫我一聲妹妹,那麽我便與你說心裏話。我只想回徽州,和爹娘團聚。求你幫我和大夫人說情。我不想嫁人。”

鴛鴦惱怒冬淩的不明事理,一雙細眉擰成一團訓斥道:“妹妹,雅麗走時特別請求大夫人照顧你。這是大夫人替你着想。你怎麽這麽不識擡舉?而且,李嬷嬷和乾玉中意你,一直在大夫人面前誇贊你漂亮娴靜,心靈手巧。這次李嬷嬷特意跟大夫人求的你。若是你不肯,惹怒了大夫人,就算将來走到天涯海角也好過不了。”說完拍拍冬淩的手背,不容辯解的說:“你準備一下,安嬷嬷明天下午來暖玉閣送你出府。”

冬淩十歲賣身進将軍府,婚姻自然由主子做主。大部分的丫鬟年歲大了,或者犯了錯誤,都會被直接趕出府或者婚配給小厮。冬淩才十三歲,遠未到被送出府的年紀。她不明白自己犯了什麽錯。但見鴛鴦态度堅決心下明白婚配給乾玉,肯定是大夫人的意思。想了想,不再做無謂的掙紮,瞬間頹了氣勢,松了鴛鴦的手道:“我去出府之前,要去見見我的姐姐。請鴛鴦姐姐轉告大夫人,請求她恩準。”

鴛鴦說了一個上午,口幹舌燥,早就失去了耐心:“你姐姐現在在費家,這也不是大夫人說了算的。何況,你嫁到李家,将來大有機會和冬茗見面,何必急在這一時?”

冬淩堅決的說:“費家與章家為兒女親家,安排起來不過舉手之勞。如果大夫人不準許我出府前與姐姐相見,那麽我便不答應這樁婚事。我寧可死在将軍府,也不答應這樁婚事。”

見冬淩以死相逼,鴛鴦面樓難色。她心中算計,不論如何冬淩是答應了這樁婚事,大夫人交給自己的任務也算是完成了。也不枉費自己跑這一趟。就替她傳給話給大夫人又如何?允不允許反正與自己不相幹。如果大夫人不允許她們姐妹二人相見,因此鬧出什麽人命,或者鬧黃了這樁婚事,責任也不在自己。

心中想着,口中不耐煩的應承:“好吧好吧,那我就為你去求一求大夫人。但答不答應不在我。妹妹你也別太強求。”

冬淩道:“那就勞煩姐姐了。”

這晚冬淩躺在床上,輾轉反側,不能成眠。雅麗臨行前說的分明,她是求大夫人放自己出府,大夫人卻為自己指下這樁婚事。表面上是按照雅麗的意思,實際上反而将自己推入了另外一個火坑,與雅麗的意思背道而馳。這哪裏是恩典,分明是仇恨。

心中冷不丁的冒出一個聲音:“要不要去求章左英幫忙?這件事情章左英未必知道。如果現在告訴左英還來得及。”

“不!不要!”冬淩咬緊牙關,另一個聲音抗拒道:“自己已經拒絕了左英。現在沒有再去求他幫忙的道理。何況将來要如何還他這樁情份?”思前想後到天蒙蒙亮了起來也沒個決斷。

第二天,大夫人房裏傳下話來,安排八月十日冬淩上費家探望冬茗,并在當日送冬淩出府。

冬淩聽到恩準,将暖玉閣四處灑掃了一番,簡單收拾了一下自己得家當。她将雅麗送的小葉紫檀手钏、還有一些雅麗賞的銀票裝在一只紅木盒子中。自己的衣衫裝打成包裹。最後将左英送的小水竹九節簫随身帶上。

冬淩坐在紫藤花架下環視暖玉閣周遭,一邊等待最後時刻的到來。此時的紫藤花已經開敗,結成細長嫩綠的皂莢從葉子中垂下,懸挂枝間。秋風透過花藤吹進來,皂莢如編鐘一般相互拍打。吹在冬淩身上,卻冷得徹骨。不知不覺在花架下坐了一夜,直到東方現出魚肚白,冬淩在安南将軍府的最後一晚,就這樣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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