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啪”的一聲,接着零零碎碎的鞭炮炸開來,可能放潮了,嘎聲嘎氣。路春江揉着眼睛,手機不停地嗡嗡震動,朋友、同事、學生家長……拜年信息應接不暇,還接二連三地蹦出搶紅包的提示。路春江躺着給大姨打過去,表哥接了,“泉子啊?過年好。”
“哥,過年好。”路春江夜裏兩點多才睡,此刻晨光熹微,深灰色的雲層沉甸甸地壓在天際。“我姨呢?”
大姨卞美清接過來,背影音嘈雜,有嬰兒的哭聲。“姨,過年好。”路春江問,“豆豆在哭?”
豆豆是表哥齊峰的兒子,才八個月大,“哎呀,不高興了,沒睡夠。”卞美清提到孫子合不攏嘴,“不讓他睡了,不然夜裏鬧騰——你怎麽樣?在家過年?”
“還行吧。”
“那誰呢?沒怎麽着你吧?”
卞美清很不喜歡路西,她老覺得自己親外甥吃了大虧,為了個不知道哪來的野孩子,志願報得太低,最後只能讀所一般的大學。偏偏那個野孩子還不懂得知恩圖報,不解事兒。可路西能怎麽着路春江呢?他最多不說話罷了。路春江偷偷豎起耳朵,隔壁房間沒動靜,路西可能還在睡。兩點多他睡覺時,路西在玩ipad,挂着耳機,有一搭沒一搭地跟人聊天——肯定是他那個上海的男朋友。
“他挺好的,回來了……還幫我幹活。”路春江撒了個無傷大雅的小謊。“姨,過幾天我去看你。”
“好好好,初五過來吧!我給你做菜。”
初五……路西要回上海,路春江肯定要送他去高鐵站。他猶豫了片刻,沒把話說死。又唠叨了些過年的吉利話,這才給舅舅卞重山拜年。卞重山說話含混,估計是沒醒酒,接到外甥電話,嗓門不由自主地大了起來,“哦,泉子啊!過年好!”
“舅,”路春江就笑,“昨兒個喝了多少?”
“沒喝多少,真沒喝多少,你妗子看着我呢,可不敢多喝。”話雖如此,喝肯定是喝美了的。路春江說了些“身體健康”之類的祝福,卞重山說,“謝謝泉子!诶,那個啥,盼盼回來了,是吧?”
卞重山對路西态度沒姐姐那麽惡劣,他覺得能養就養,當做善事了。至于路西不領情,那是他基因不好,這不妨礙路春江是個好孩子。他甚至拿養弟弟作為賣點,到處給路春江找對象。這樣的男人靠得住,廣告詞是這樣的,弄的路春江哭笑不得。
“嗯,回來了。”
“哦,你沒事兒過來找我啊!你看看你,上班了,忙了,也不過來看你老舅——”
“過去,我這幾天就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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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五大家都去你姨那,你也過去吧?”
“嗯,我看看。”
路春江放下手機,饑腸辘辘。大年初一早晨照例是要包餃子的,雖然路西在身邊,他也撒謊路西會幫他幹活,可那都是謊言,做不得真。路春江起來換了新衣服,現在不流行上門拜年了,他也不太愛初一出去給人拜年。新衣服只能給路西看,但路西八成懶得看他。
當初他太簡單粗暴了,路春江擀着餃子皮反思,他不該打路西——從小到大,他和路西在一起十三年,從來沒動過手。那一巴掌打下去連他自己也懵了,太重了,路西僵在床上,吓得一動也不動。
後來他道歉了嗎?路春江無法确認。那段記憶非常模糊,黏黏糊糊,像團半透明的膠。他小時候常常摳媽媽櫃臺邊緣的那種膠水,叫什麽玻璃膠的,捏在手裏玩兒。那段記憶就像玻璃膠,捏着捏着,猛地便碎了……再也拼不起來。他只能肯定叫了救護車,送路西去醫院,打針,吊水,隔離了一天。然後路春江請醫生給路西做了手術,皮下埋植抑制劑,他擔心弟弟在外面也會突然發情,稀裏糊塗地抱着某個alpha求歡……他不敢想象那個場景。
出院後的當天,路春江為了賠罪,給路西買了他最喜歡的肯德基。父母去世後他們吃不起很貴的東西,那點撫恤金要留着上學和生活。路西考好了,路春江就給他買肯德基的甜筒或奶昔。路西舔着那點甜味兒,每次都笑得特別開心。
“你……我知道你不好受,吃點兒吧。”路春江出了一身汗,他垂着眼睛,沒去直視弟弟憔悴的臉,“草莓奶昔,還有那什麽雞塊。”
路西的手安靜地放在毛巾被上,手指又白又細,“咱們……咱們倆是兄弟,”路春江艱難地措辭,“我知道,你就是不小心。我也不小心,這事兒主要怪我,我沒跟你說清楚……說明白。”他生澀地打着哈哈,“呵呵,人都有犯渾的時候,你要記得按時吃藥。不然你一個人在上海,那麽遠,我會擔心你。那個……你,你也成年了,是大人了,”路春江顫抖着伸手,想揉亂路西的頭發,路西偏開頭,他失落地嘆口氣,“是時候找個朋友,談談戀愛。別老在家裏,在家裏幹嘛啊……你看,你哥我也得給你找個嫂子了,我想找個顧家的,結婚之後還能照顧你。你在上學,想念到多久都可以,我們支持你……”
奶昔路西沒吃,化掉了,一碗黏黏糊糊的液體,糖水草莓半浮半沉。路春江以為路西害羞,不好意思——任誰發生那樣的錯誤,都會難堪,連他自己也一樣。他差一點、差一點點就失去理智,居然想要标記他的弟弟!路西滑膩柔軟的身體在懷裏異常火熱,路春江記得那種觸感。他丢失了初吻……和他的弟弟!太荒謬了。路春江扔掉了奶昔,他打算調整下心理狀态再跟路西深入地聊聊,但路西第二天就提前返校,讓他措手不及。
“你要回去了啊?”這段記憶是清楚的。路西拖着箱子,單薄的身體似乎在發抖,又像是幻覺,他說,“學校有事兒,我先回去了。”
路春江茫然極了,“明天走不行嗎?”
路西搖搖頭,眼角通紅。
“這麽急?還沒給你包包子呢……”
進門面條滾蛋包,這還是卞美英告訴路春江的。母親笑着說,“等你長大了,要離開家了,得吃個包子才能走。這是規矩。”
不過路西沒心情遵守規矩了,他擺擺手,擰開門,甩上門,下樓……一氣呵成。路春江沒去追,他站在陽臺往下看。夏天的陽光傾瀉而下,像火,而路西的背影就籠在那團火裏,漸漸融化了,消失了,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