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大年初一非常無趣。路春江把昨夜剩下的餡兒包了餃子,路西沒起床,他就自己下了一小鍋,囫囵吃了。集體供暖燒到二十七度,熱得滿頭冒汗,他脫掉羊毛衫,搭在沙發靠背上。電視臺在重播春節晚會,他乏味地看着冗長的小品和相聲,樓下零散地鞭炮聲不絕于耳,有走親戚的,小孩子尖叫吵鬧。他想起很小很小的時候,母親在商場上班,年三十那天也要上到晚上六點半。他哭喊着要去找母親,父親就騎着那輛巨大笨重的自行車帶他沿街溜達,碰到一個中年男人賣氫氣球。父親買了一只,平息了他對母親的思念。回家後那只氣球被黏在鏡子上,第二天縮成拳頭那麽大,紅紅的像個癟掉的西紅柿。
路西出來了,頭發蓬亂,散漫的眼神拂過路春江的臉和嶄新的襯衫,沒有稍作停留。路春江說,“盼盼,餓了嗎?”他搖搖頭,去洗漱了,接着又回到房間,“嘭”地關上門。路春江難掩失望,路西沒回家,他就這樣坐在客廳,路西回來了,他還是坐在客廳……沒有任何變化。
他為什麽期待路西回家呢?因為寂寞嗎?是寂寞。他想要個家,一個有人氣,有人交談、說話,即便争吵的家,而不是冷冰冰的,只有電視劇嗡嗡作響的清冷的客廳。路春江特別熱衷于加班,幫同時代課,守着學生上晚自習——其他老師眼裏的苦差事。反正家裏沒人等着他,他回來幹什麽?對着母親的遺像訴苦嗎?
沒意思。
十一點多,大鵬打過來電話拜年。幾個好哥們要聚聚,初二是回娘家的日子,肯定不成,初五得“破五”,各回各家,也不行。再晚可就開工了。“你初三有空沒?”大鵬說,他明天要陪對象回家去,本地人算方便,不必為了過年在哪兒争吵。路春江說,“有空。”大鵬說,“你咋聽起來不高興呢?是不是路西惹你生氣了?”
“沒有。”路西根本不搭理他,把他當做一團空氣。聚會的時間、地點約定了,路春江就繼續守着冷掉的餃子看重播的春晚,中途又接了幾個電話。他聽到路西在房間裏也打電話,聲音很柔軟,語氣溫和,像以前對他那樣。路春江心裏很不舒服,他希望和路西回到以前的關系裏去……他是體貼的哥哥,而路西是那個可愛的弟弟。
路西小時候,應該說,那件事之前,都是極為可愛的兄弟。路西很貼路春江,即便路春江不帶他玩兒,還給他吃便宜的、兩元一大包的便宜果凍。後來路春江就給他吃帶果肉的果凍了,路西喜歡橘子味兒的,但不多吃。他就吃一兩個,“哥哥吃。”
“哦,你再吃呗。”路春江寫作業,升上初中後,作業變得多起來。他沒法天天出去瘋跑了,媽媽說,他得考上實中,以後才能考個像樣的大學。路春江咬着筆頭,為幾何煩惱。路西就坐在旁邊,拿着筆,在紙上畫畫。
“給我撓撓。”路春江說,“背後,癢癢。”
路西趕緊過來,小手非常溫暖。他掀起路春江的背心,“這裏嗎?”
“對,你咋知道的?”
“這裏紅了一塊。”
溫暖的手指認真地撓着那片紅了皮膚。路春江說,“好了。”路西就放下他的背心,把毛茸茸的腦袋湊到他面前,蹭蹭他的胸口,接着坐回去繼續畫畫。“你畫啥?”路春江做完幾何了,“畫的人?”
“這是你。”路西羞澀地捂住紙片,“我還沒畫好。”
後來路西一直在畫路春江,也一直沒畫完。一張肖像有那麽難畫嗎?路春江對着鏡子思索過,他長得不算難看,遺傳了老媽的眼睛和老爹的嘴唇,高鼻梁,青春期也沒發過幾顆痘痘。他翻看路西的畫夾,弟弟畫了許多東西,同學、老師、賣菜的老頭……甚至包括樓下的野貓,可就是沒有張完整的他。他于是捉住弟弟,把路西按在床上,撓他的咯吱窩,小小的路西扭動着纖細的身體,“我癢——”
“你畫的我呢?”路春江吓唬他,“拿出來,不然我咬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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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西求饒,“我還沒畫好。”
“你都畫大鵬了,怎麽就不畫我?”
“我畫了,沒畫好,真的。”
路春江放開路西。路西身上一股奶味兒,果然是個沒長大的奶娃娃。可能是小時候營養不良,他總蜷縮着不肯發育,又瘦又弱。路春江拍拍他的肩膀,路西湊過來,腦袋在他胸口蹭來蹭去。
“我畫張最漂亮的送給哥哥。”弟弟甜甜地說。
初一過去了,路西晚上吃了幾個餃子,又縮回房間玩ipad。這幾天沒外賣,不然他也不會稀罕那碗皮兒都破了的包子——路春江意興闌珊,對門老鄭家歡聲笑語,顯得他家格外冷清。他本來買了春聯和福字,想弟弟一起貼。現在那堆紅紙還在書架上,就像他一樣,沒人理睬。
初二和前一天沒有任何區別。Ipad不知什麽好玩,路西捧着不撒手。他吃飯時在客廳逗留半個小時,路春江努力搭話,收獲了幾個心不在焉的鼻音。終于到了初三,路春江早晨起來,洗個澡,把頭發吹幹,然後換衣服。新襯衣、羊毛衫,但沒有新的羽絨服。他還買了雙新鞋,收拾停當後敲了敲路西的門,“盼盼,我出去一趟。”
沒有動靜,路西還在睡。路春江忍住推開門看一眼的欲望,去了大鵬給的那個地址。幾個兄弟都胖了,張波胖的尤其厲害,挺着啤酒肚哈哈,“哎呀,泉子!可把你等來了,平時喊你你都不出來,帶高三?”
“沒,高一,我是班主任,事兒多。”路春江摘下圍巾,“你得減肥了。”
“減不下去啦!”
一群人興高采烈地聊天,喝酒是免不了的。除了路春江,就辰辰還沒結婚了,可也有了對象。“你別太挑了,”斌子端着酒杯勸他,“合适就成!”
路春江苦笑,“都是人家看不上我。”
“胡扯,什麽人啊看不上你?你工作好,長得好,脾氣也好,放哪兒都不難找——”
“嫌我負擔重吧。”
這是實話。路春江沒了父母,就相當于沒有父母的退休金。家裏就一套二十多年前的舊房子,還要養個上大學的弟弟。高中老師說好也好,說糟糕也糟糕。“我沒啥闖勁兒,也不會說話,你們尋摸着要有不那麽挑的,給我介紹介紹。”
“沒問題!”兄弟們異口同聲。
這頓酒喝到下午兩點多才散。彪子喊着要去唱歌,路春江拒絕了。他擔心路西沒飯吃。打車趕回家裏,路西的房門依舊緊閉。路春江衣服都來不及換,手忙腳亂敲門,“盼盼,盼盼你吃了沒?”
無人應答。
路春江擰開那扇門,房間裏是空的。
路西不在,路西的背包也不在。
路春江頓時出了一大身冷汗,酒全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