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路西開門的時候,已經過十點了。

書包背帶松了,滑下來,他懶得整理,幹脆就半挎着,掏出鑰匙。路家以前是簡陋的藍色防盜門,蒙着綠色的塑料紗網。那時還沒有後來的防盜門,家家戶戶都一樣。但卞美英愛幹淨,經常用水沖洗。于是塑料紗網一直亮晶晶的,像新的一樣。

新的防盜門是路西不回家的兩年間換上的。路春江起初經常聯系他,打電話,發短信、微信或語音,一次老長一大段,仿佛向領導彙報工作。路西看到就删掉,最開始出于難過,後來成了習慣。忘記路春江他反而活得突然輕松許多,同學說他比大一開朗活潑,連他自己也這麽覺得。

門開了,客廳的燈亮着。路春江坐在沙發裏,一下站了起來,“你幹什麽去了?”

下午路春江打了十幾個電話,路西接了一次。“不是說過了嗎?”他換了鞋,鞋底粘着紅色的爆仗碎屑和泥土。他下午不小心接到路春江的電話時,正跟工作室的同事聊天。“你去北京幹嘛?”路春江問,臉色非常難看。路西冷笑,“去喝酒啊。”

“你去北京來回跑,就為了喝酒?!”

路西一早出門,那會兒路春江還沒醒。他上了去北京的動車,看着窗邊光禿禿的田野,猶豫了又猶豫,還是改簽了火車票,當天去當天回,不在北京過夜。這是他最後一次在路家過年,他這麽想。然而他現在惱怒自己一時心軟,“對,就為了喝酒。”

他身上有并不濃郁的酒氣,路春江有鼻子,當然聞得到。他的臉色變得更加陰暗,“你一個人跑出去,大晚上才回來——去喝酒?”

路西懶得理他。暖氣讓他渾身冒汗,太熱了,他脫掉外套,口袋裏的鑰匙哐當響了聲。路春江攔住他,“你和誰喝酒?”

“朋友。”

“哪裏的朋友?”

“跟你有關嗎?”路西推開路春江,鄙夷道,“你不也喝酒去了嗎?”

路春江身上也有酒味兒——白酒和煙混在一起,他确定路春江不但喝酒,而且吸了煙。路春江平時不吸煙,肯定是狐朋狗友聚會的“交際”。路西十歲就見過大鵬躲在樓下小屋的過道抽煙,他裝作天真的樣子“無意”透露給大鵬的媽媽,然後那個白癡挨了結結實實的一頓竹筍炖肉。

“你能跟我一樣嗎?”路春江果然為路西的鄙夷氣憤,“你才多大!”

“我是成年人。”路西抱着手臂,“我樂意。”

這種态度無意激怒了他的便宜哥哥,“路西你少這個口氣跟我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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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哪個态度,哦,要低聲下氣地求您嗎?——路春江老師,我申請出門和朋友喝酒,早上九點出門,晚上八點到家。是不是要寫書面保證書,簽名畫押按血手印?”

“……”

路春江舉起手,路西不躲,很無所謂地等着那一巴掌下來。大鵬那群王八犢子老說路春江沒有alpha的氣勢,太溫和,其實路西覺得那根本不是一碼事。路春江會生氣,只是他用其他的辦法,不用拳頭說話。可alpha的本性是無法改變的,他骨子裏的控制欲和支配欲會讓他頭腦發昏,幹出些匪夷所思的舉動。路西等了半分鐘,路春江舉着手不動,渾身打擺子似的哆嗦,眼圈泛紅。沒用的孬種,路西向前挪了半步,偏過頭,“打啊?”

“弟,我不打你,”路春江放下胳膊,胸口劇烈地起伏。下午他真是吓懵了,以為路西提前離開。他發了瘋似的給路西打過去,對方拒接。他持續不斷地撥通那個號碼,甚至想過報警……他好不容易才回來的弟弟!這個家剩下的唯一的親人……他的怒火偃旗息鼓,幾乎是低聲下氣地向路西道歉,“對不起,我喝了點酒,糊裏糊塗的。盼盼你累了嗎?餓嗎?我給你做點東西吃吧——”

可路西才不領情,“路春江,你這樣有意思嗎?”

“……我到底怎麽惹到你了?”路春江說,“盼盼,我覺得很沒意思。你出去也不和我講一聲,你知道我在家裏多擔心你嗎?你一個人……”

路西轉過身,不去看那雙通紅的眼睛。“放心,”他輕聲細語地給路春江心口再插了一刀,“我朋友不像你,不會沒事兒想着強奸我。”

“我沒——”路春江像被當面抽了幾巴掌,驚慌失措又羞愧難當,“我沒有!”

“你沒插進來?”路西“哐”地摔上了門。

初四一整天,路春江就蔫頭蔫腦,毫無活力。他去超市買了很多菜,路西聽到他在陽臺忙活,腳步拖泥帶水。他還是想修補這段破碎的兄弟情,即便需要大幅退讓。而路西也覺得沒意思,他躺了一整天,在下午六點改簽了車票。

“吃飯吧。”路春江垂着眼睛,“我做了菜。”

六個菜,路西只吃了邊緣處的幾根裝飾用的豆芽。吃完飯,他回到房間,躺在那張小床上。這張床以前屬于路春江,枕頭、床單、被子一應換了新的,嗅不到他的信息素。路春江在客廳,他大概期待路西回心轉意,能出來陪他聊幾句,看看電視。路西翻了個身,他明天就要走了……一切就要結束了。

九點半的時候,路春江終于放棄了希望。他敲敲門,小心翼翼地開口,“你明天幾點的車?”

“十一點十分。”

“那……你想吃什麽餡兒的餃子?”

“随便。”

“給你包三鮮的吧?你喜歡蝦仁兒。”

“嗯。”

這個“嗯”給了路春江鼓舞。他又去廚房忙活了,忙到十一點。他買了蝦,親手剝了。他得表現的親切點兒,讓路西感受到家庭的溫暖……暑假他就會回來,說不定帶着男朋友回來,他可以幫忙把把關,要是人好,就在一起吃吃飯,喝喝酒……

可惜,路春江的希望破滅了。第二天,也就是初五的清早,他睜開眼睛。天蒙蒙亮,六點半,他聽到外面有人走動,趕緊披衣服爬起來,一看,路西穿戴整齊,背着包,正要開門。

“你去哪?”路春江剛醒,頭腦還暈暈乎乎,“不是十一點的車嗎?”

“哦,我改簽了七點半的。”路西說,“我走了。”

“我送你。”路春江晃晃頭,“你怎麽不告訴我?”

路西深深地看他一眼。他的弟弟有雙很大的眼睛,瞳仁漆黑。“你睡吧。”說完,他甚至不吝啬笑容,給了路春江一個微笑。然後擺擺手,離開了。

門關上了,路春江愣了不知多久,才徹底清醒過來。他穿着秋衣沖出門去,被寒冷的空氣凍得哆嗦。迅速換好衣服下樓,一邊跑一邊給路西打過去。路西當然沒有接,他肯定還在生氣。

清早的火車站人不多,路春江在大廳尋找,但找不到弟弟的身影。他沒有票,沒帶身份證,只能站在安檢前翹首以盼。到處都沒有路西,七點半了,發車了。他失魂落魄地在車站徘徊,冷的受不了。回到家,又過了三個多小時,他接到路西的電話,“我到上海了。”

“好,好。”記得來電話報平安,路春江簡直心懷感激,“你……你要照顧好自己。”

路西沉默片刻,那邊非常嘈雜,各種鬧哄哄的人聲,“哥,”他忽然說,聲調柔軟,像是兩年前的那個路西,路春江眼睛濕潤,他答應了聲,然後說,“弟弟。”

“哥,我……我在那個小豬存錢罐裏放了張卡,裏面有幾萬塊錢。你打給我的學費和生活費之外,我自己賺了點兒。不夠你家養我的,我知道。以後要是有機會,我會還的。”

“說什麽傻話,不用你還——”

“還有份協議,我放抽屜裏了,你放漫畫的那個抽屜。”路西深吸了口氣,“其實我咨詢過律師,爸媽收養了我,但他們二老已經不在了,咱們的關系就自動解除了。不過為了方便,我還是弄了份協議——我以後就不是你家的孩子了,不算你弟。房子、錢,我什麽都不要,和我沒關系。”

“你什麽意思?”路春江三步并作兩步沖進路西的房間,差點摔倒。抽屜裏是有份協議,最下面那頁簽着路西的名字。

“我以後,就不回去了。你也早點結婚。我和男朋友說好了,大學畢業了就領證——要是不小心懷孕了,就大四結婚。哥,”路西輕輕喚道,“這是我最後一次喊你哥了,以後咱們就不要聯系了。我男朋友不希望我和你有聯系。你注意身體……爸媽和奶奶,我會記得給他們燒紙的。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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