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路春江局促地将身軀圈進椅子裏,看着路西推過一碟紹興醉雞,又推過盛着蟹粉湯包的蒸籠,他還要了炸豬排和蝦仁馄饨,舉箸不定。

“吃。”路西言簡意赅。

路春江拽了下夾克衫下擺,“你也吃。”

“我不餓。”路西低頭看了眼手機,楊子彤說,“長得哪有你說的那麽磕碜啊,這不是挺帥的?”

帥嗎?路春江坐了一夜火車,清晨五點半到達上海。真稀奇,這個年頭,居然有人首選普快,而不是買張高鐵票,最多四個小時就能擺脫無聊的旅程。“……吃點兒。”路春江帶着鼻音嗫喏,夾了只包子放在路西的碟子裏,再英挺的鼻子和眉毛也掩飾不住那股子慫樣。他垂着眼睛慢慢地将湯包咬了一口,被瞬間湧出的油水燙得措手不及。路西冷淡地看着他手忙腳亂地擦拭衣服,胸襟處終究留下一小片油漬。“有湯,你小心吃。”路春江還多此一舉地叮囑,“別燙了舌頭。”

他躺在肮髒的卧鋪上颠簸了十七個小時,想來是真的餓壞了。炸豬排、馄饨和醉雞被吃得幹幹淨淨,但蟹粉湯包留了下來,不知是被燙出了心理陰影還是不喜歡餡料的味道。路西自己也不喜歡蟹粉包子,總覺得腥氣揮之不去。他甚至很少吃螃蟹。可路春江好容易出門一趟,千裏迢迢地從北方來到江南,理應品嘗一下特色食物,即便發現根本不合口味,那也勉強算是種新鮮的體驗。

路西百無聊賴又惡毒地想,待會兒去哪找幾只蟑螂放在路春江面前,試試這個慫包的反應。

“你訂酒店了嗎?”

路春江擦拭嘴角,擡起臉,小心翼翼地觀察路西的神情。路西不耐煩,那是肯定和必然的,他貿然來訪,攪亂了路西的生活。“沒有。”

“那你吃完了嗎?”

“吃完了。”路春江緊張地起身,“那個,盼盼。”

“先找個住的地方。”路西擺了擺手。

兩個人一前一後——路西在前,路春江在後,沉默地走在雨後的街頭。學校附近有不少小旅店和快捷連鎖,路西随意挑了一家,抄着手走進去。路春江拎着行李,謹慎地避過水坑和臺階。他被要求出示身份證登記信息,聽到路西說,“就他自己,我不住。”

“只有标間了,可以嗎?”

“行。”

房間在三樓,進入電梯,路西刷了房卡。狹窄的空間裏,路春江嗅到一絲香甜的信息素,只是單純香甜,沒有吸引力。抑制劑還在起效,路春江胡思亂想,跟着路西,像條佝偻的尾巴。房間看起來很幹淨,散發着消毒水的氣味,掩蓋住了甜香。路西打開空調,然後問道,“你來幹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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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路春江咬着嘴唇,“我來看看你。”

“不必。”路西很冷淡,“沒什麽事兒的話,我先回去了。”

“盼盼,”路春江攔住他,忙不疊地打開行李箱。他帶了整整一箱零食,居然還有豆腐幹和辣條,“給你的。”

“我不吃,你留着吧。”路西笑了笑,但絕對不是善意的笑容。這點便宜的東西入不了他的眼,路春江失落地垂下手,他記得路西以前特別喜歡吃那種豆腐幹,去超市纏着他買。“你拿去,咱們那才有這個……”

“這裏也有,到處都有賣的。”

路春江指尖冰涼,空調的暖風溫暖不了他。“你不喜歡吃了嗎?那就算了。”他抖抖索索地掏出錢包,他一路上擔心錢包被偷,抱在懷裏,就囫囵打了個盹。“咱們家那個老房子,就是奶奶的房子,拆遷了。分了四套房,我一套,叔叔他們一家一套。剩下那套賣了六十萬,錢平分了。”他抽出路西給他的銀行卡,遞過去,“錢我存卡上了,你留着、”說着頓了下,沙啞道,“留着結婚用。”

“你來就是為了這事兒?”路西抱臂,似笑非笑,“給我送錢?”

“你……沒錢不好,上海物價高,留着錢傍身。”路春江覺得舌頭麻痹,他不知道自己把話說清楚沒有,“拿着。”

“你家的錢,和我半點兒關系都沒有。”路西放下手臂,“你留着結婚吧。”

路春江努力把銀行卡塞進路西懷裏,路西連理都不理,徑直推開他。小小的卡片無聲無息地落在地上。“盼盼,”路春江拽住路西的胳膊,“盼盼,我、我請了假,咱們談談,談談行嗎?”

路西甩開他的手,胸口起伏,“行啊,”他居然答應了,“出去,出去談。”

兩個人又走在了雨後的街頭。香樟低垂着葉子,人流匆匆。路西沒有聊天的欲望,路春江便緊跟着他。他們走了很遠,又上了地鐵。路春江沒有問去哪裏,他不敢開口,話語在喉間糾結。最後路西帶他穿過一條街道,他看到渾濁的江水滾滾而去,東方明珠塔矗立在對岸,游客嘈雜,擺出各種姿勢拍照。

路春江也拍了一張,沒有人入鏡,只有東方明珠。然後路西帶着他又上了地鐵,這次的目的地是一處石庫門,依舊是攢動的游客,他們沉默而怪異地夾在歡聲笑語中,格格不入。

忽然細密的雨絲落下,路春江帶了傘,撐開,追着路西的背影。路西不想跟他靠得太近,他們兩個人都有大半身體在傘外,時常被人潮沖散。最後路春江抓住路西的手,把傘塞過去。

“不用。”路西拒絕。

“我衣服防水。”路春江低聲說。

就這樣一言不發地在上海市內轉了幾個地方,天漸漸黑了下來,華燈初上,魔都開始顯現出另一番景象。但路春江無心欣賞。路西領着他又吃了頓飯,烤麸、紅燒肉、蔥油拌面和響油鳝糊。路春江暗想,他可能不太适應濃油赤醬。潦草地結束了晚餐,兩人一前一後地回到那個快捷旅店,路西沒有上去的打算,路春江說,“我明天就、就回去了。再……再說說話,行嗎?”

幾乎算是懇求了。

他也清楚,他這幅低聲下氣的樣子讓人不快。可他有什麽辦法呢?他就想和自己的弟弟多待幾分鐘,喝杯茶,修複關系。他想了兩三個月,鼓足勇氣離開安全區域,不就是為了這個嗎?

“就一會兒,就一會兒。我明天下午的火車,一點半。票都買好了,我只能請三天假。盼盼……”

懇求奏效了。路西随他回到那個狹小的房間。路春江燒了壺開會,注入一次性杯子。他曾經組織過無數次語言,幾次試圖張嘴,都失敗了。時間在無言中一分一秒地消逝,八點、九點、十點……

“你在那張床睡,行嗎?”路春江再一次發出懇求,“太晚了,外頭不安全。”

路西沒說話,好在他的行動應該是答應了。他洗了澡,然後躺在靠窗的那張床上玩手機。路春江也洗了澡。洗澡沒能讓他的思路更加明晰,等他耗費了大量的水,濕漉漉地走出來時,路西好像已經睡着了,側着身體,露出一小片白皙的肩膀。

“盼盼,”路春江輕聲呼喚,“盼盼——”

路西蜷縮着,沒有任何回應,柔軟的頭發搭在頸後。路春江站在床邊,暖風吹拂着他的臉和脖子,他清楚地聽到心髒在胸口鼓動。最後,他顫抖着揭開路西的被子,躺進去,緊接着關上燈,漆黑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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