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嫩枝新蕊 · 夜探
陳太太聽她一席話,許久才穩住心神:“尹小姐,你空口無憑,縱是佟二小姐在你家遇見季棠,也不見得他強人所難啊。”
尹芝聽出她的回護之意,話鋒一轉:“夫人要證人也不難,這個阮九同把我關在大公子房中,總和大公子脫不了幹系,還差一點就……” 說到女兒家的傷心處,擡手抹淚最是自然。
“你胡說……”
“怎麽胡說,” 尹芝轉頭與他對質:“我要逃出來的時候,被府上一位姓趙的娘姨撞見,他頭上的傷,便是那娘姨為了救我打的,不信可以找了來問問。”
碧荷得了太太眼色,令将人領過來,趙媽不清楚事情的原委,只将所見所為一五一十說了,和尹芝的指認嚴絲合縫。
陳季棠走前交待,不讓聲張此中原委,阮九同除了矢口否認,拿不出什麽像樣的說辭來,一副理虧模樣。當着外人和久未謀面的弟弟,陳夫人不好小事化了,面有難色。
尹芝看在眼中,用指甲在手心一掐,如願哭出個梨花帶雨的模樣:“夫人,我只望今天的事未發生過,不是要為難任何人,夫人讓我安生離開,督軍府的發生事,絕不說與外人知道……”
盛懷初臨窗站着,樓下戲臺唱得如膠似漆最是精彩,嘴角一勾:“二姐,依我看這位尹小姐年紀輕輕,怎會不愛惜自己的聲譽,拿這種事情扯謊,不如早點送她回去吧。”
陳夫人心中也是這麽想,叫了衛兵來,将阮九同制住,讓碧荷引着尹芝出去。
佟少俊送她到大門口,忽然拉過尹芝的手,靠近她耳畔道:“與她大兒子牽扯不清,日後有你的苦頭吃……”
尹芝見大鐵門幾步之遙,心也咚咚跳起來,生怕出什麽差錯,聽得一知半解,無暇多問,一等衛兵開了門,立刻跨出去,一口氣走了好遠。
暮色沉沉,被林蔭道裁成一條寶藍緞帶,樹梢頭挂個白燈籠,這一叢傳到那一叢,是永遠追不上的月亮。
春夜濕寒,獨自一人走着,欣喜和恐懼在心上拉鋸,林子裏一聲鳥叫,腳下一汪積水,都足以打破勉強得來的平靜。回頭望去,氣派的府邸已沒了蹤影,前途後路漆黑一片。
萬籁俱寂中隐隐傳來汽車的聲音,不一會兒身後果真亮起微光,是一輛黑轎車,尹芝警覺起來,側身站到一顆粗壯的道旁樹後,等那輛車開遠了,才重新回到路上來。
說也奇怪,她走了一陣,又看見那輛車,離着百十米遠,開得極慢。她停,那車也停,她走,那車也走,似是要陪着她一般。一人一車走走停停,轉眼到了大路上。
車上下來個身形高挑的男人,手裏拿着條東西系在路燈上,轉頭望過來,停了片刻,又坐回去,和黑轎車一起消失在夜色裏。
尹芝走到路燈下,原來是一條煙灰色圍巾,摸起來猶帶溫度,不知什麽料子輕軟得雲朵似的,角上用銀線繡了個草體的‘初’字,暗夜裏也醒目得很。
原來是他。
尹芝收回手,大步往前走到街角,把那人的好意留在原處,招了輛黃包車:“去北站。”
陳太太送走了賓客回到房中,陳仁美今日喝了些酒,尚未洗漱已鼾聲如雷,每當這個時候,她就巴不得丈夫去了外面的小公館,眼不見為淨。
碧荷過來替她摘首飾:“太太累了一天了,不如泡澡解個乏,我去備水。”
陳太太捏捏眉心:“你先去問問大少爺的公館那裏,他回去了沒有。”
碧荷應聲去了,不一會兒門外又響起了腳步聲,不似女人家軟糯,咯咯噔噔,一聽就是喬副官:“督軍,夫人,大公子出事了。”
陳太太見床上沒動靜,顧不得叫他醒,自己開了門:“出什麽事了?”
“回來的路上中了槍手的埋伏,張副董陪着在廣慈醫院。”
“什麽……傷得重不重?人要不要緊?” 陳太太見喬副官只知道搖頭,心揪到一處,将門大開:“你先去叫人備車,再進來把督軍叫起來。”
她吩咐完,不等丫頭來伺候,洗去暈開的脂粉,拿出薄風衣,夾上皮包,匆匆下樓。碧荷正往樓上走,見她要出門,奇道:“太太,那邊說大公子還未回去……這麽晚了,您要上哪裏去?”
陳太太在樓梯上站着,聽房裏只有喬副官一個人的聲音,三催四請不得回音,想必陳仁美是醉得很了。她一個人去醫院看陳季棠總是不好,便命碧荷去叫二少爺,自己親自去廚房讓娘姨溫了盅雞湯帶着。
陳季楠不情不願,陪着母親坐車到了醫院,竟在車上迷迷糊糊睡着了。陳太太猶豫一會兒,沒叫醒小兒子,讓汽車夫和衛兵陪着他,獨自往病房裏去。
廣慈醫院是法國人辦教會醫院,公董局的人自然優待,陳季棠關了燈,靠在病床上,趁護士不在,點了根煙,就着月色慢慢抽着。
陳太太推門進來,看見的就是他這幅模樣,半張臉籠在暗影裏,唇邊擎着一星火花,忽明忽滅,漫不經心地看過來,眸光幽遠,也怨不得那些涉世未深的小姑娘打他的主意。
陳季棠撚開燈,陳太太掩上門。
“季棠,你傷在哪裏了,要不要緊?”
他不細說,越過她往門外看看:“小傷不礙事……你一個人來的?”
“季楠陪我來的,他在車裏沒上來。”陳太太把他的西裝掀起來,裏面半裸着,傷在臂膀,襯衣剪了袖子:“怎麽不要緊了,不要緊能上夾板,傷筋動骨,養不好要殘廢的……”
“我養兩天就好了……這麽擔心做什麽。”
“是什麽人幹的?”
“沒抓着人,這事不用你操心,對了……在花園暈倒的那個丫頭……”陳季棠嘆一口氣,面有難色:“派幾個衛兵給阮九同用,讓他看顧好了,叫他不要因我受了傷就為難她,等我回去再說。”
陳太太放下雞湯:“那位尹小姐……你們什麽關系?”
“沒什麽關系。” 陳季棠也不願意多講,敷衍着。
陳太太不依不饒:“沒什麽關系,你下午上她家去?”
陳季棠瞥她一眼:“派人跟蹤我……”
“沒有的事,是佟二小姐看見的,你敢說不是?““現在吃醋不嫌晚麽?” 陳季棠戲谑一笑:“ 我遲早要娶妻的,你當初就該知道,老頭子不是想我娶經三小姐,還讓你撮合?”
陳太太氣得淚迷了眼:“我何曾真的撮合過……有沒有一點良心?”
陳季棠怕她真在醫院哭下來,惹人閑話,替她抹抹眼角,軟下聲:“別哭,我與她真個沒什麽,有你一個人,已經整日提心吊膽的,哪有心思再招惹別人?”
陳太太聽他這麽哄着,又使起了小性子:“當初你偏要搬出去單住,日日見不到人。”
“傻話,不搬出去,在老東西眼皮子底下,我就算不顧惜自己性命,總要為你着想……”
“再等幾年,等季楠成了家……”
陳季棠深吸一口氣:“時候也不早了,帶着季楠先回去……我囑咐你的事,別忘了。”
陳太太這會兒有了幾分底氣:“我讓她家去了。”
“什麽?” 陳季棠攥住陳太太的手腕:“再說一遍。”
“疼……你輕點……那位尹小姐說是你硬逼着她來的督軍府,我讓她自己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