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春雲靜走 · 夜歸

盛懷初被留着小住幾日,一天總有半天陪着鐘慶文會客,所見之人多是将來的政府要員,還有幾個少壯派的軍界人士。

隔閡生了,言語間反倒風平浪靜,兩人相處數日,未再有争執。

這日午後,盛懷初向鐘氏夫婦作辭回南京家裏。其實也只在頤和路的小宅中住了一晚,第二日一早便啓程去了上海。

鐘慶文放下聽筒,拄起拐杖走到露臺上,扶着欄杆望向花園。

晨光熹微,鐘夫人徹夜無眠,正修花裁草,聽到身後有人叫道:“杏芳。”

那是鐘夫人的閨名,如今只有一人還會這麽叫。

她手一滑,割出一個小口子,循聲望去,見鐘慶文站在樓上,似在等她,便拿出掖在袖裏的帕子将傷口随意一裹,上樓去了。

仆傭們早也起身,頗有眼色不去打擾,空曠的露臺上只他們二人。

“你替我去一趟上海,看看懷初和那個尹小姐到底是怎麽回事,是不是真的像他自己說的那樣。”

鐘夫人輕吸一口氣:“懷初這個年紀,也該有個知冷知熱的人在身邊才好……”

鐘慶文睇她一眼:“這個尹小姐是尹家瑞的養女,你不覺得太巧了麽?況且她這樣的身份也不該和懷初走得太近……”

“你又要幹什麽?”

鐘慶文沉默片刻,不屑道:“夫人也不必在我這裏演菩薩心,你知道該怎麽做,更知道如何不髒了自己的手!”

因宅邸的主人不在家,尹芝養傷的時日也算自在,只是無所事事,白日裏要打針吃藥,困頓的很,到了夜裏反而難以入睡。

這一晚她走進一樓的小客廳,想在書架上尋些消遣。

客廳裏打掃得一絲不茍,桌椅案幾上沒有丁點灰塵,一小疊信箋碼在書桌上,自來水筆尖還是新的,墨水瓶裏早就幹涸濃稠了。

一切都太過齊整,丁點人氣也無,看來盛懷初只把這個宅子當做旅館。

一本薄薄的小冊子随意靠在書脊排成的長牆上,與衆不同。

尹芝拿起來,坐回燈下,仿佛窺探別人的秘密,臉上微熱,心裏卻按捺不住好奇。

等她看清了封面又有幾分悵然,原來是本外文書,扉頁上寫了排娟秀小字,署的卻是個日本男人的名子。

隴川介之敬贈,原來是別人送他的。

尹芝猶豫片刻,沒再翻看下去,打算将書放回去,剛起身卻見一張紙片漏下來,翩然落在腳邊。

一個少年人,穿着黑色短袖衫,坐在柳葉般細長狹窄的船上,雙手扶着槳,遠遠看過來。

相片的背面,有個日期,尹芝默默念着,原來已是七年前了,她的心思也随着湖面的水波泛開來。

這便是盛懷初在她這個年紀麽?也許還沒坐上去北平的火車,未受過牢獄之災,夢裏也沒有吃人耳朵的老鼠。不然怎會笑得如此意氣風發,眼裏揉進了湖光山色,唇角也彎得那樣自然。

好在這只是一張紙,任她盯着看再久,也不會有人知道。

“尹小姐,還不打算睡?” 小客廳沒有門,周護士站在走道上向裏張望,她是江樸依着盛懷初的意思新聘來的,這幾日專門照顧尹芝這一個傷員,體貼細心,樣樣皆好,就是管得太嚴,連夜裏睡得晚了也不行。

尹芝匆忙将照片夾進書裏,“沒有,一會兒就回房。”

她把那本外文小書拿在手上,嘴唇抿着一翹,像是偷得糖果的孩子,預備在被窩裏打牙祭,此刻乖乖地将燈撚暗,跟着周護士上樓,給傷口換藥。

她們出了小客廳,沒走幾步,窗上漸亮起一道白光,婆娑樹影重疊着動起來,透過玻璃在她腳背上淺淺撩過去,正停在樓梯口,是專門來攔路的。

仆人們走過來,開了水晶燈,霎時間燈火通明,亮如白晝,一地的旖旎暧昧已沒了蹤影。

江樸從一樓的客房中出來,見着尹芝,略點一點頭:“盛先生回來了……”

尹芝被他一看,這會兒也不好上樓了,也和衆人一起等着。

門一開,春夜涼風進來,合着滿園花草香氣,吹去一室窒熱。盛懷初沒讓人久候,他的目光在衆人身上輕輕掃過,在一處停了停,又移開:“還沒睡呢?”

這句話也不知道是在問誰。

管家先答了:“江先生早上說了,大概是晚上到,都等着呢……先生餓不餓,廚房裏備下了宵夜,黑魚湯,蝦籽燒麥,吃了傷口好得快些。”

盛懷初将手上的外套遞給他:“江樸替我換個藥,其他人早點歇着吧……”

周護士頭回見這個新雇主,瞧他儀表堂堂,年紀又輕,忙道:“我來替先生換吧,本來也是要給尹小姐換藥的,東西都備好了……”

這些小事江樸是做慣了的,見年輕的小護士一雙殷殷秀目黏在盛懷初的臉上,沒有言語。

盛懷初看看尹芝,見她一觸到自己的目光,就轉向其他地方,便笑着對周護士道:“那就有勞了。”

尹芝走在前面上樓,周護士跟在她身後,腳步輕快着,到尹芝房裏拿了藥箱,匆匆就往外走,臨關門才覺得自己厚此薄彼了,略帶歉意道:“尹小姐,我等一會兒就過來替你換藥,給我留着門。”

腳步聲遠了,尹芝也沒心思翻那本書了,随意丢在一邊,合衣躺在床上,久等周護士不來,越發心不在焉。

她平時給自己換藥,用不了幾分鐘,怎麽今天花了這麽久?為了掐斷自己的胡四亂想,尹芝數起天花板吊頂的格子來。

每數一遍的數目都不同,真是怪極了。

盛懷初回來了,她還留在他家裏也是怪極了,本想等他回來問問餘叔的事,如今卻覺得再欠他什麽,自己要債臺高築,永遠還不清了。

月光照進來一片清亮,床頭昏黃的小燈怎麽也照不熱那片冷光。尹芝心想,是時候該走了吧!

咚咚咚,門被扣了三下,是周護士。

尹芝不想看她春心蕩漾的臉,只道:“門沒鎖,進來吧。”

盛懷初聞言略一遲疑,按下把手,果真沒鎖。

他開了門,沒有進去,倚在門框上:“尹小姐,你的東西落下了。”

“是你……周護士呢?”尹芝聞聲轉過頭,看清來人,窘得臉上滾熱,三兩步走到門口,隔着門框與他道:“我落了什麽東西?”

盛懷初笑着遞過去一張紙片,語帶譏诮:“就掉在樓梯上,好多人看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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