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救子

采蓮的話一出口,宓氏面色一變。

晉枭王聽到七公主三個字,忙問道:“七公主怎麽了?”

“回禀大王,今日侍女芹到南華房,傳達王後的命令,讓宓媵人不許再追查失竊之物,還拿鄭媵人得了麒麟壁的事對此奚落,宓媵人一氣之下,拿茶壺扔去。芹躲開,茶壺落到了學步的七公主頭上,芹拿着帕子,假裝好心的捂去,卻按得公主一哭,公主掙紮下,拿起地上的瓦礫,紮進了芹的眼睛,芹眼睛受傷以後,惱羞成怒,欲對公主痛下殺手,然而這時季傅姆趕到,将她當場擊斃。”

此事,采蓮早已在心中打過無數腹稿,她脊背緊張得濕透了,然而因為心中鼓着一口氣,竟然半個結也不打。

“采蓮,你……你”你說的不是實情。宓氏語結,急道:“你怎麽可以說出來。 ”

宓氏不想得罪王後,亦不敢得罪王後。她眼中隐隐帶淚,其實是吓的,但卻是一副有苦難言的樣子。

晉枭王聽後,神色怒張:“黎氏,我看你何止是禦下不嚴,簡直是縱奴欺主,你失慈無能,實在不配為後。”

晉枭王大掌将桌子拍得震耳欲聾,王後瞅了一眼呂俾,見她眼神閃躲,面色不由陰沉下來,一時啞口無言。

宓氏見大王竟然直呼王後黎氏,且連後玺都拿走了,連忙從中說和:“大……大王,采蓮說的話是假的,羅兒的頭是妾身不小心砸的,與旁人無關。”

她的話有些欲蓋彌彰,卻宛若火上澆油,晉枭王由怒轉冷道:“高宥,立刻把王後的鳳玺取走,送往水雲臺的虞姬處。”

水雲臺,虞姬嬌豔明媚的臉上帶着一抹含蓄的笑,她矜而不驕地伏身在地,将手臂舉至頭頂:“妾身虞氏謝大王授玺。”

“恭賀虞妃娘娘。”

虞姬目送高宥離開後,姜氏被仆婦攙扶着,來到虞姬面前,欲彎腰行禮。

虞姬見了姜氏,毫不眷念地将後玺放至一邊,上前虛扶了一把,親切笑道:“好妹妹,你懷了帝星,仔細身子,可千萬當心。”

虞姬明眸善睐,臉上關懷亦情真意切,不似作僞。姜氏扶着凸起的腹部,溫婉秀麗的臉上帶着一抹祥和,整個人別有一番清柔的韻致,此刻她見了虞姬的舉動,眼裏含了一絲感激,但她生性怯懦,不敢逾越,仍舊行了全禮。

“王後母族勢力強大,又是太子的母親,而我們虞國……“姜氏提到自己的母國,有些不太自信,心裏更加惶恐,小聲嗫嚅道:“雖然她一時失了後玺,不能做主,可她知道了妾身并未滑胎,定然不會善罷甘休,妾惶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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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姬的母國是一小國,明叫虞,被晉枭王滅掉後,整個虞國便成了他的附屬地,虞姬作為公主,被送入宮中,成了他的姬妾,而姜氏是一落魄的舊貴族之女,因為相貌姣好,便被挑選為虞姬的媵從。

虞姬相貌嬌美,又善解人意,頗得晉枭王的寵愛,可她入宮三四年,侍寝的時間不在少數,可就是一直無子,而她手下的媵從之中,也和她一樣。

是她虞國與大晉的風水不符麽?

正當她已經信了天命之時,侍候過大王一次的姜氏傳出了喜訊,帝星的傳言也随之降臨到她身上。

姜氏懷了帝星,于有寵無子的她來說,如同久旱逢甘露一般。

虞姬将姜氏的手抓在手心裏,安慰地拍了一拍道:“你如今懷胎六月,胎兒已經坐穩,只要安安心心養胎,為大王把帝星生下來就好了,至于王後,有我掌着後玺,她便絕無插手的可能。”

“嗯!”姜氏應了一聲,垂下眼來,視線垂落到突起的肚子上,惶恐地握緊了手指。

自從懷了帝星,她這幾個月住着前所未有的舒适房間,擁有着最貼心周到的仆從;虞姬事事過問,甚至親力親為,就連大王也關切無比,但她卻感覺自己完全像一個擺件一樣,無法自主,這讓她感到窒息,恨不得這一刻就把孩子生下來,免得再受折磨,可另外一方面,孕婦生子又像過鬼門關一樣,她十分害怕出現意外,因而她又希望那一天能延遲。

時間不緊不慢的過着,很快就入了冬,天氣寒涼,姜氏沉日膽戰心驚,身子越發消瘦,但肚子卻大得吓人。

懷孕已經有了九個月,終于到了分娩的時刻,姜氏痛叫了一聲,很快便被奴仆擡到了暖室中,産婆和女醫付萍随之入內,巫師巫女在外奏樂祈福。

虞姬在外等了四五個時辰,只聽裏面的痛叫聲越來越小,心裏不由越發急切。

“怎的還不生,怎的還不生。”她在外面跺腳,這時醫女付萍出來道:“虞姬娘娘,姜媵人難産了,只怕是……”

“只怕是什麽?你們想盡辦法也要讓孩子生下來,否則你們的家人便同帝星一起陪葬。”一旁的晉枭王聽到這種不好的語氣,不由震怒,這時,虞姬稍微冷靜了點道:“大王,我記得宓氏當年懷七公主的時候,也曾難産過,但被她身邊的巫醫季蕪救了過來。”

帝星之事非同小可,虞姬對經手的人管得尤其嚴,但此時情況危險,她便顧不得那麽多了。

“宓氏還難産過?”晉枭王腹疑了一下,趕緊讓宦者去查證。

“禀報大王,宓媵人她難産了七八個時辰,宮裏的醫官無法,最後巫醫季蕪用了獨門的手法,才令七公主生了下來。”宦者跑去後宮醫署查證,便立馬不停蹄地拿着脈案跑了過來。

晉枭王子嗣衆多,若不是前次七公主被砸了頭,正好和王後謀害帝星的事撞到了一起,他根本想不起她來,更別提宓氏這個無足輕重的媵人。

此時,他拿過竹簡一目十行地掃過去,确有此事後,不由大喜過望:“趕緊去把巫醫季蕪請來,順便把宓氏和七公主帶過來。”

晉枭王提到季蕪的時候是喜,那麽說道宓氏和七公主,語氣便帶了三分危險。

夜明星稀,南華房的燈火已經全部熄滅,然而這時大門卻被人敲得碰碰作響。

睡在裏間,妣雲羅一下子被驚醒了過來,手裏握緊了晉枭王賞賜給宓氏那把鐵制短匕。

芹是她第一次見過的死人,妣雲羅有着成人思想,她的理智壓抑着自己的情緒,但已經過了三個月,她午夜只要聽到一點響動便會被驚醒。

“季姆嬷。”妣雲羅聽外面的敲門聲十分急切,而且力道十分大,不由眯着眼睛,将手裏的短匕塞回枕頭底下,從床上爬起來。

“七公主殿下,姜媵人難産了,陛下要我過去救治。”季蕪手腳有些忙亂地給妣雲羅穿着衣服,并解釋道:“宓媵人和您也要過去。”

“你對生産這塊很有經驗麽?”妣雲羅任由季蕪給她換衣服,态度不驚不慌,季蕪受其感染,漸漸冷靜下來。

“宓媵人當初生公主殿下的時候難産,差點在鬼門關回不來。”季蕪道:“蕪萬般無奈之下,一邊推拿,一邊用手伸過去,把七公主你給拽了出來。”

季蕪說完這句話,妣雲羅面色便低沉了下來。這時,宓氏匆匆穿好衣服,趕了過來道:“是呀,生下來好幾個時辰才漸漸有了氣,當時我差點……”

差點什麽,宓氏沒有說出來,妣雲羅冷下臉來,回想起她來到這個世界,聽到的第一句話。

“把這個死嬰拿去扔掉。”宓氏的聲音特別森冷,還難掩厭惡之情,妣雲羅完全沒想到說這話的人會是這個嬰兒的母親。

“羅……羅兒,要是我們救了帝星,大王會不會……”宓氏前次得了賞賜,王後反而待她更加親切,她似乎咂摸出了什麽,此刻又有些心動。

宓氏身子高挑,明明俯視着矮小的妣雲羅,但在燈光下,對上妣雲羅仿佛洞息一切的目光,她不禁打了個寒顫,将自己內心的渴望壓制了下去。

前次她失手砸了這孩子的腦門,這孩子卻仿若無事人一樣,對她的目光一如往常一樣平平淡淡,一點也不生氣,這令她廢心編織的解釋全都啞在了喉嚨裏。

“采蓮,待會兒到了水雲臺,你要仔細照看好我阿娘。”

妣雲羅交代完這句,采蓮神色一凜,将脊背打直了,眼睛緊緊盯着她,像看賊一樣,宓氏臉色一變,隐隐有些不快,但當着妣雲羅的面,卻不敢發作。

月色幽暗,被宦者抱到了水雲臺,妣雲羅聽着一陣詭異而帶着神秘感的祈福歌,兩只小短腿剛落到地上,便聽到一威嚴之聲響徹耳畔。

“什麽,姜氏已經昏迷過去了!”晉枭王驚了一下,轉過身,眼睛掃到宓氏等人,便道:“宓氏,寡人将姜氏和帝星的性命交由你手上,若姜氏母子平安,孤王便把秋露臺賞給你。”

都說財帛動人心,晉枭王把秋露臺賞給宓氏,便等于将一宮之主的身份給了她,這讓媵人身份的宓氏喜上眉梢,不假思索便信心滿滿道:“大王,蕪乃宓族最厲害的巫醫,定然能保帝星平安降世。”

宓氏答應得太快,反而令晉枭王與虞姬心裏起了疑窦。

宓氏始終是王後的人,她若是像鄭氏一樣,冒着生命危險也要将帝星殺害,那又該當何如?

正當晉枭王與虞姬舉棋不定的時候,季庑忽然噗通一聲跪到地上,聲音有些發顫道:“小醫救下七公主,完全是巧合,蕪于婦人産子之事,并不精通,還望大王明鑒。”

季蕪跪在晉枭王面前瑟瑟發抖,滿面惶恐。

七公主福大,她才能僥幸将人救下,而這帝星不管他福氣旺不旺,她都不敢去救,也不能娶救。

宓族乃是黎氏的家臣,且族中并無得力之人,縱然給了宓氏一宮之主的地位又怎樣,背叛了王後,等來的便是舉族之禍呀。

季蕪的拒絕令虞姬松了一口氣。宓氏的性格她多少有點了解,急功好利,沒有頭腦,若非有巫醫季蕪從旁指點,根本活不到今日。

“季巫醫,救死扶傷乃醫者天生的使命,勞煩您先看過情況再做定論。”

“是呀,蕪,你先進去瞧瞧,姜妹妹進入暖室還不足一天,和我那個時候比起來好多了。”

采蓮已經大膽地扯了宓氏的衣服好幾次,但卻依然阻擋不了宓氏的熱情。

成為一宮之主,地位便等同虞姬,宓氏野心勃勃,眼裏燃燒着欲望之火。

“是,小醫聽令。”季蕪瞥了一眼宓氏,眼角餘光掃道妣雲羅額頭上尚未褪去的傷疤,心裏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七公主再是福娲轉世,但宓媵人這麽不知分寸折騰下去,天大的福氣也要消耗光呀。”

季蕪掀開門簾,一股腥味混雜這暖氣鋪面而來。

姜氏躺在晉過最好的葛綢上,肚子凸得老大,季蕪一看就知道,她是同宓氏當初一樣,是被補過了頭,導致胎兒過大,卡在裏面出不來。

“姜巫醫,姜媵人産道才開了五指,孩子的頭還看不見,萍縱使想冒險推宮硬拽,也完全沒有辦法呀。”

付萍乃是後宮醫署裏最好的女醫,在婦人方面尤其精通,季蕪聽了她的話,便無奈嘆了一口氣道:“蕪當初用的方法也不過如此,如今怎敢在付女醫面前班門弄斧。”

“季巫醫……”付萍還想同季蕪詢問當時她助産的細節,但季蕪已經立馬轉身從裏面出來。

“大王,姜媵之事,小醫實在有心無力。”季蕪深吸了一口冷氣,跪到地上。

“季巫醫,孤看你有力無心吧!”

晉枭王怒吼了起來,聲音震得房梁似乎都顫抖了起來,季蕪渾身戰栗了一下,但卻神色堅定的舉起手道:“大王,小醫對天發誓,若有半點虛言,便死無葬身之地。”

“區區賤命,孤要你死無藏身之地有何用。”晉枭王胸膛起伏不定,虞姬連忙上去給他順了順氣,接着美眸冷光一閃,便道:“季醫師,你若敢以宓氏與七公主的性命起誓,你今日救治姜氏母子如同當年對她們那般無二,那本宮便相信你。”

“小醫……小醫對天發誓……”季蕪望着妣雲羅,牙齒有些打顫。

此時人們對鬼神多懷有敬畏之情,季蕪聲音啞在喉嚨,這時,一稚嫩的童音忽然響起:“妣雲羅對天起誓,姆嬷季蕪并無半點藏私,否則便教我早夭。”

“羅,羅兒,你不可胡說呀。”宓氏見季蕪一再拒絕,發熱的頭腦也冷靜了下來。

“七……七公主……”季蕪早就不把妣雲羅當一般的孩子看了,此刻見她神色鄭重的許下如此毒誓,不由感動得涕淚連連。

“童言稚語做不得數,上天不會當真。”虞姬訝異地看了妣雲羅一眼,轉臉對着季蕪,語氣柔中帶鋒道:“可季巫醫你說出來,可就不一定了。”

季蕪呼吸一滞,她握緊了拳頭,陷入了左右為難的境地。

“季姆嬷,你心懷磊落,蛇娲娘娘會保佑你我的。”妣雲羅不相信誓言,更不會畏懼,不過她一開口,宓氏心裏也有了底氣,連忙跟風道:“是呀,蕪,福娲會把好運帶給我們的。”

宓氏的福娲兩個字反而令季蕪神色惴惴。從前她也想倚靠着七公主的福氣庇佑,可是如今,她卻不忍心讓她的福氣被随意揮霍。

“季姆嬷……”妣雲羅稚嫩的聲音再次響起,這時室內忽然有響起了姜氏痛叫的聲音。

“季巫醫,我給了姜媵人下了催産藥,孩子的頭已經看得見了,你曾經将七公主推出來過,經驗比我豐富,勞你過來幫忙。”

催産藥極為霸道。母子雙亡可能性占了三分之二,去母留子的可能性只占三分之一,付萍手心冒汗,但卻不得不出此下策。

只要保住了帝星,她的族人就不會受到牽連。

付萍的話一出來,季蕪再難推辭,只能硬着頭皮進去幫忙。

妣雲羅望着季蕪的背影,忽然道:“季姆嬷,你別心慌,帝星一定會順利生下來的。”

天命之人,都會有所感應。季蕪聽了妣雲羅的話,便不再掙紮。

“哇——”姜氏痛叫了半個時辰之後,聲嘶力竭,暈倒過去,而一個渾身血淋淋的嬰兒也被季巫拉了出來。

“帝星,帝星終于生出來了。”付萍将小小的嬰兒接過去,但垂頭拿着布帕給她擦身子的時候,面色忽然一變。

“帝星,帝星怎麽會是女的。”付萍身體搖晃了一下,季蕪聞言望過去,眉間難掩喜色。

“福娲小主保佑,蛇娲娘娘保佑,此事王後娘娘再也不會牽連宓氏族人了。”

季蕪用布帕擦幹淨了手,将宮人用細布做好的襁褓遞給付萍,并出聲提醒道:“生男生女皆是晉嗣神恩賜,付女醫,咱們出去給大王報喜吧。”

“嗯。”付萍回過魂來,接過襁褓,将小女嬰捆好,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向外走去。

“恭喜陛下,姜媵人給您生了一位小公主。”付萍嘴上牽起一抹牽強的笑意,語氣裏除了惶恐,哪裏有半分喜意。

“你……你說什麽?”晉枭王臉上的喜色一下子褪去,聲音徒然拔高道:“孤王的帝星怎麽可能是女的。”

他一把将幼小的一團扯過來,待掀開襁褓之後,神色一震,腳步忽然後退了一下。

“陳服,你竟然愚弄孤王。”晉枭王憤怒之下,将小嬰兒憤憤往地上一扔,對着侍從咆哮道:“去将陳服抓起來,孤王要炮烙他。”

“女兒,竟然是個女兒。”虞姬神色頹然了片刻,聲音忽然凄厲無比道:“帝星竟然是個女娃,上天和我虞夕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

幾家歡樂幾家愁。水雲臺陷入一片愁雲慘淡之狀。虞姬氣悶難消,身子一軟便倒在了地上,仆婦醫者連忙簇擁上去,而那小小的嬰兒落到地上,生死不明,但卻無人問津,從前被當做珍寶的照顧的姜氏血流了一地,卻沒有一個醫者進去為她止血,一個人孤零零地躺在裏面。

妣雲羅冷眼看着衆人鳥散,深刻認識到了這深宮的無情之處。

她邁着蹒跚的步伐緩緩走到那小嬰兒身邊,蹲下身來仔細看了一眼,見她果然如書中描寫那樣,一生下來便頭發烏黑,皮膚雪白,完全不像普通嬰兒一樣皺巴巴的,此刻她雙眼緊閉,睫毛宛若小扇子一樣黑長。

書中并沒有難産這一說,妣雲羅瞅着她一動不動的樣子,忽然伸出手指戳了戳她的臉蛋。

“咳咳……”被她戳動的小家夥憋紅了臉,忽然猛地咳嗽了幾下,又哇哇大哭了起來,手腳還有力的亂動,将本來就散開的襁褓弄的大開了起來。

女主的生命力果然很頑強。

妣雲羅在心裏嘆了一句,從地上站起來,轉向季蕪道:“我們回去睡覺吧!”

“嗯!”季蕪目光在暖室和小女嬰身上掃了一下,将目光移開後,上前抱住她,待轉過身,卻發現宓氏與采蓮的身影不見了。

“不用找了,她一定去王後那兒邀功去了。”

妣雲羅嗤笑了一聲,靠在季蕪懷裏,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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