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北宋鹹平四年,元月廿七,午時。

天界蟠桃盛會,歌舞霓裳、賓朋滿座,一派歡慶祥和。玉帝龍椅高坐,與衆仙家談笑風生,王母鳳顏含笑,七彩仙女圍坐四周,其樂融融。

聖果蟠桃,延年益壽,衆仙臉上無不洋溢着歡喜之意,唯有一人例外,便是閻七。

閻七身着白衣,白發如雪,似是要融入天庭的雲煙中。這時,紫霞仙子娉婷袅娜而來,笑眼盈盈地看着閻七。閻七無奈地望着她那張虛假的笑臉:“你不陪着王母娘娘聽曲賞舞,跑我這來做什麽?”紫霞撇過臉,沒理他,而是在他的椅旁席地而坐。閻七往玉帝和王母的方向望去,又回頭看了眼紫霞,原來她是為了把自己藏在這。紫霞的選擇自然是對的,在這樣的盛會也能落得一身冷清的人,非閻七莫屬。本就是幾乎沒有存在感的人,以他作為庇護,更是萬無一失。知曉了她的願想,閻七知趣的不再看她。一盞茶的功夫過去了,一個尖銳的聲音從閻七和紫霞身後傳來——

“紫霞,你在這裏做什麽?”瑤姬突然出現,厲聲呵斥道。紫霞拍拍裙擺上的塵土,起身把早準備好的蟠桃呈給閻七:“我來給閻王殿下送蟠桃。”瑤姬明知她在說謊,卻也不好發作,要是因為這麽點小事掃了母後娘娘的興,得不償失。“現在蟠桃已經送到,還不趕緊回去伺候着!”紫霞側身施禮:“是。”雲淡風輕的走開了。瑤姬瞥了閻七一眼,傲然離去。

過不多時,紫霞又尋着空當來找閻七,卻是來譏诮他的:“你這隐介藏形的功力還是不行啊,瑤姬這麽快就發現你了。”閻七道:“她發現的并不是我,而是你。你得罪她又不是一天兩天了。”紫霞笑道:“聽你這意思,倒是我連累你了。好,蟠桃還我!”“賞出去的東西,竟還有要回去的道理?”閻七扶額輕笑,端的是出塵脫俗。紫霞不再賣關子,湊近低聲道:“玉帝叫你蟠桃會結束之後去淩霄殿一趟。把桃子還我,表示我話已帶到。”閻七苦笑着把蟠桃還她:“你順便告訴他,我不去。”紫霞道:“要說你自己去說,我才不當傳話筒。”閻七道:“你不是已經當了他的傳話筒了麽?”紫霞道:“玉帝的傳話筒還是勉強可以一當的,唯獨你的傳話筒,我絕不能當。你自己看着辦吧。”說完,揣着蟠桃袅娜離去。

盛會結束,衆仙散去,閻七徑直回了淩虛殿。不多時,淩虛殿外竟響起敲門聲。紫霞站在大門前,用一雙狡黠的桃花眼看着閻七:“我就知道你不會去。放心,我不是來勸你赴約的。我就是有些好奇,一會兒玉帝過來,你要如何跟他解釋抗命不遵的原因?”閻七看了眼紫霞,又看了看遠處缭繞的雲煙,轉身回屋。殿門未關,紫霞跟在閻七身後大步走進淩虛殿。

淩虛殿沒有丫鬟,碩大的宮殿,只住着閻七一人。這當然也是玉帝安排的,閻七喜靜,不習慣被人伺候着。閻七把紫霞晾在大堂,只身進了書房。窗紙上透出閻七消瘦清冷的身影,紫霞一聲長嘆,給自己倒了杯酒,對影獨酌。

玉帝來時,紫霞已在桌上醉得七葷八素,不過一見玉帝的臉,她瞬間就清醒了,謊話張口就來:“參見玉帝!閻羅殿下不肯赴約,我特來勸他。”玉帝黃袍加身,濃須長髯,劍眉入鬓,體态威嚴,道:“你出去罷,我與閻羅王有要事相商。”紫霞垂首退,一出屋門便掠地而起,飛出淩虛殿。她一面逃離一面想:天庭裏到處都說玉帝偏袒閻七,本來她還不信,如今看來,玉帝對閻七豈止是偏袒,簡直是寵幸。閻七爽了他的約,他非但不生氣,還親自來淩虛殿見他。玉帝和閻七之間,定然有什麽不為人知的秘密。

這秘密,她還是不知道的好。

玉帝見沒了外人,随即卸下一張不怒自威的臉。霎時間紫霧籠煙,黃袍隐去,驚現一襲青衫,玉樹臨風,竟是二十六七歲的少年模樣。

書房裏的人輕嘆一聲,房門從裏面拉開,冷漠的聲音從屋裏傳出:“昊天,你不該來。”張昊天是玉帝的本名,除了閻七,再不會有人以這兩個字叫他。張昊天強笑道:“你不肯見我,我更應該來看看你。你三千年才上一次天庭,這次見面不成就得再等三千年,如此一比較,從淩霄殿到淩虛殿這幾步便非走不可了。”閻七轉身面對昊天道:“我并非不肯見你,只是覺得你我二人會面敘舊無甚意義而已。”昊天踏進書房,輕掩上門,盤腿坐在閻七對面,盯着他上上下下看了好一會,道:“我知道你讨厭天界,每次來天庭你都會換上這身白衣,好将自己隐沒在這飄的雲煙中。”閻七挑眼看他,四目相對,青衫白衣映入對方眸中。末了,昊天開口:“閻羅王這個職位,終究是我虧欠了你。”閻七眸色忽冷,一言不發離開書房。昊天在他身後苦着一張無奈的臉:“阿七,我真是拿你沒一點辦法。”

兩人在大堂裏落座,斟酒暢飲。青衫白衣,相對無言,卻已從酒中品得彼此萬語千言。閻七與昊天的關系确實非同一般,兩人自仙界開創之初就互相認識,那時他喚他兄長,他叫他阿七。後來仙界擴增,昊天成了玉帝,而他請纓前往地府。昊天知曉他不喜天庭喧嚣,地府人手少,魂魄多,倒是個清淨之地,便應允了他。然年複一年,地府在仙界的地位日漸衰落,閻七又對此事毫不上心,他似乎樂得獨守地府,在那陰冷黯淡空寂的地方度日。昊天想把他從那塊近乎被人遺忘的罪惡之地撈出來,可玉帝的身份卻時刻提醒着他地府絕不能離了閻七。久而久之,愧疚便根植在心中,郁結成一個死扣。

天庭沒有黑夜,四季花開,草木長青。宮闕在雲間缭繞,仙女們個個貌美如花,能歌善舞。世間極樂之地,除了封藏在血肉裏的心,這裏的一切都光明磊落,纖塵不染。

然而閻七卻不喜歡天庭。在一片光明中,黑暗總能輕易藏身。相反,在滿目黑暗中,即便只有一點星光,也能指引歸途。

酒過三巡,淩虛殿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昊天一秒變身,他這副青衫少年的面孔,除了閻七再不能示以他人。

兩個絕不該在天庭出現的人出現了,崔珏和洛施。兩人是閻七的左右臂膀,崔珏執勾魂筆寫生死簿,洛施執判官筆下斷魂書。他們倆同時來天庭找閻七,定然是地府出了大事。

那崔珏和洛施本就臉色慘淡,一眼看見玉帝,更是驚悸。偏偏這時玉帝開口問道:“發生什麽事了?”語氣中竟帶有一絲惱怒。閻七點頭示意他們直說便可。洛施上前禀告道:“回玉帝、殿下,今日辰時,孟婆和馬面向我禀告,忘川河和黃泉路出了大事。忘川河魂魄一夜之間消散無蹤,在斷魂書上的名字也已自行消去,崔判官的生死薄上也沒有他們的名字。我前去确認,發現河中流水清澈見底,甘冽如泉,這是地府幾萬年來從未發生過的事情。”洛施一席話,将忘川河怪相道得一清二楚。閻七扶額沉思:斷魂書和生死簿均未見名,這豈非說明忘川河泱泱怨魂突然消逝,泯滅于三界。如此一來,人間生靈和地府鬼魂的平衡便徹底打破。此事足以轟動三界,給仙界造成恐慌,危及地府存亡。

“黃泉路那邊又有何情況?”閻七的臉色在聽完忘川河噩耗後變得極其冰冷,這是閻羅王與厲鬼惡煞對峙時才有的神色。

洛施道:“同樣是今日辰時,黃泉路上的彼岸花莫名枯死,一片荒蕪。本該陰風凜凜的黃泉路無一絲風聲,悶熱異常。新來的鬼魂被這一幕驚得不輕,勾起邪念,僅三人通過考罪石順利投胎,其餘的均被打入地獄。殿下,屬下覺得,這兩起變故同時發生,且影響巨大,兩者之間應該有什麽聯系。這種聯系,也許正是引發這兩起事故的緣由。”洛施後面這兩句話雖然明裏是在分析忘川河和黃泉路出事的原因,實則是在向玉帝表态地府嚴查此案的态度。這既是在保護地府和閻七,也是保全她自己。

閻七自然知曉洛施的心意,他給了洛施一個眼神,讓她退下。這種事還是應該他這個當閻王的親自來幹。他起身踱至大堂中央,向玉帝跪地請罪。玉帝看他跪在自己眼前,縱心裏萬般不忍,也無法開口叫他平身。忘川河和黃泉路的事情非比尋常,連他都開始頭疼,三界平衡已被打破,如何挽救,縱然挽救又能挽救多少?

“閻七,你速回地府查明事态,三日之內,将情況上報天庭!”

閻七走後,玉帝在淩霄殿的龍椅上坐了許久。

他其實有些後怕。

忘川河和黃泉路雖說牽扯極大,但再大的事也有解決的辦法。唯有人的執念,一旦根生,不可更疊。如若忘川河一事屬實,他一查到底,會不會将此法子學了去,将自己的存在從人界和冥界抹殺?

畢竟他的執念,就是死亡。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