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長路盡頭

陽春三月,楊絮翩跹,洋洋灑灑飄蕩在林家村。

一條筆直的公路延伸彙聚成點,望不到盡頭。晨曦斜穿過樹林,楊樹的嫩葉和白絮随風搖曳,在柏油路上斑駁閃耀,像是在跳一支歡快的春曲。

林家村在郊區,離城區二十多公裏,是個不太富裕卻也不算貧困的村落。小車一輛接一輛,開過這條兩車道柏油馬路。即便他們看見了路邊蓬頭垢面衣衫褴褛的婦人,也沒有停駐問詢。倒不是經過的人有多無情,而是已經習以為常。

婦人名叫劉美英,三十出頭。幾年前丈夫在外跑運輸,為避開對面失控的油罐車急打方向摔下山崖。三年前,劉美英8歲大的孩子在上學途中,也就是現在這條柏油路上,被醉駕轎車卷入車輪,碾碎了頭顱。劉美英悔恨不已,若非家中一貧如洗,兒子怎會連校車都坐不起,又怎會慘遭車禍?甫失親子的那段時間,劉美英日日以淚洗面,精神恍惚,夜裏更是噩夢連連,驚惶不安。痛苦到極致的女人,漸漸開始在潛意識裏篡改自己的記憶,删除那些夢魇般的經歷,添加并不存在于這個時空的虛假記憶。俗稱,自我催眠,又或者叫,精神分裂。

從此,這個不幸的女人瘋了。她忘記了自己的年齡,忘記了自己是個女人的身份,不再顧忌穿着打扮,不再顧忌周圍人的目光和言語。她腦海裏只剩下那個能讓她接受并期待的念頭:她的孩子在那條柏油路上,而她要找到他,不顧一切找到他。

三年了,她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每天早上七點開始出門,來到這條柏油路,找尋她8歲大的兒子。她走過大半個鎮,途徑二十多個村。中午十二點,她準時回家吃午飯,下午一點接着出門,重複上午走過的路,繼續尋找的征途。她逢人就問,你看見我兒子了嗎,8歲大,矮矮瘦瘦的,左眼有一顆淚痣。十裏八鄉都知道林家村有個瘋女人,在這條柏油路上妄圖找尋自己早已喪命的兒子。

一周後,同樣是清晨,從柏油路經過趕往城區上班的車輛突然發現,那個精神失常的瘋女人劉美英不見了。一時間,大家心裏都有些空落落的,悵然若失。三年裏,劉美英風雨無阻,她出現在柏油路上的時間比任何人都精确,盡管她家裏連個鬧鐘都沒有。而今,她卻并未出現。人們紛紛猜測:她是真的身體欠恙,還是病好了?無論緣由為何,習慣使然的人們都隐隐有一種被人失約的失落。

上午十點左右,陽光姣好,暖烘烘的曬在身上,劉美英又出現了。她像往常一樣找尋着自己的孩子,詢問每一位路人。她問了好幾個人,可沒有一個人回答她,就像是根本看不見她一樣。不過她并不氣餒,這樣的事情常有,回答不回答是人家的事,強求不來。

直到迎面走來一位白衫古裝的男子。他眉如墨畫,一雙細長的眼溫潤優雅,烏發如綢,束着白色絲帶。他幽幽地走來,沒有一絲腳步聲,仿佛以一種地老天荒恒延萬年的氣質,暗示着他非比尋常的身份。他悠然淺笑,目光柔和,世間的一切似乎變得不再重要,不再吵鬧,安靜得只剩下他和他眼前的婦人。

他沒有說話,一個空靈而溫暖的聲音卻在劉美英心裏響起:“劉美英你好,我叫閻七。”閻七……一個她從未聽說過的陌生名字。她試着問道:“你認識我?”男子點點頭。劉美英未作深究,迫不及待又問:“那你見過我兒子嗎,八歲大的男孩,大概這麽高,十分瘦小,左眼眼角有一顆淚痣?”閻七搖頭。劉美英仍未放棄,這是今天第一個給予她回應的人:“沒見過沒關系,那你有沒有聽別人說起過他?”閻七仍搖頭。劉美英自顧自說道:“我們家孩子平時挺文靜的,可能今天貪玩,就忘了回家,我得去把他找回來,要不一會飯菜涼了……”

閻七望着婦人遠去的背影,先前準備的說辭忽而随風而散了無痕跡。他神形入定,婉然嘆息。剎然間,在他身前落下一黑一白兩道身影。兩人跪膝落地,參見自己的主人。

閻七擺擺手,示意黑白無常起身,道:“必安,無赦,你們來晚了。”

“殿下,她神志不清,您是如何勸說她去城隍廟的?”白無常謝必安高而瘦,是個弱冠少年,問得極為坦誠。

一旁的黑無常範無赦本就性格冷傲,嫉惡如仇,如今聽聞閻七親自外出收歸魂魄,至此臉色又暗了幾分。

閻七将兩人心跡看在眼裏,嘴角揚起一絲玩味的幅度:“我何曾說過已勸說劉美英去城隍廟的?”

“那您的意思是?”範無赦心裏突忽然湧現一絲不詳的預感……

閻七擡首遙望遠方,陽光穿過層層密葉的阻礙,在他的右顴骨上投下一縷耀斑。他輕笑着,人畜無害道:“我放她走了。”

範無赦一口老血差點噴出!自忘川之變已過去千年,地府在恢複人鬼均衡這項硬性指标的工作中,只完成了三分之一。這其中最大的礙事者,非地府老大閻七莫屬。像今天這樣放走魂魄,任之成為孤魂野鬼的事情,他幹了不計其數。想她範無赦和謝必安,兩百多年來日夜操勞,滿世界的找尋未到城隍廟報道的野魂。閻七倒好,時不時來人間溜達一趟,碰上留念過深的魂魄便直接放走,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說的就是他。可他畢竟是地府的老大,範無赦只能在心裏謾罵幾句,當面指責閻王殿下這種事她仍是幹不出來的。

謝必安這只小白兔就直接多了,他好奇心作祟問道:“殿下,您為何要放她一馬呢?她這三年來瘋瘋癫癫,過的日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簡直生不如死。其實,您只要告訴她,她的兒子已經去了地府,恢複神智的她,是不會拒絕去城隍廟報道的。”

閻七眸光流轉,看了一眼謝必安,接而又擡首,看向了更為遙遠的遠方。“生不如死?你怎知她生不如死?”

範無赦道:“任何人看到她這個狀态,都會覺得她過得尤為悲慘,不如一死。”

“可你們是否想過,劉美英自己可曾覺得這三年生不如死?”

範無赦不屑道:“連悲傷和痛苦都遺忘了的人,豈不更為可憐。”

閻七迎着陽光照射而來的方向,長嘆一聲,正色道:“如果遺忘過往能讓人感覺到安穩和幸福,那又有何不可呢。這三年,對劉美英來說,其實是她此生過得最為簡單而快樂的時光。為了延續這段時光,她連自己的死亡都選擇了遺忘。将她從虛幻中救贖,讓她意識到曾經經歷的苦痛,無異于斬殺她的靈魂。地府負責回收惡鬼怨靈,但并不負責殺戮,尤其是一個純淨的靈魂。人間廣闊如斯,自當有她的容身之處。這條柏油路,于她而言,是沒有盡頭的。她會日日年年的走在這條路上,找尋她心裏恒久不變的那個8歲男孩。”

說完這段話,閻七便倏然化作一陣風,消影無蹤。

然而,在這一剎那,範無赦還是看見了他眼角那一抹溫潤。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