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魔杯出世
一直以來,人們都以為黃泉路是因為彼岸花和游魂才如此陰冷,此次彼岸花枯卻讓所有人意識到一個問題,也許他們從一開始就本末倒置,黃泉路其實是由陰風滋養了芳叢彼岸,才給游魂提供了安居定所。
閻七斂目,似是不忍再看。常理而言,寄居在黃泉岸叢中的游魂,陽壽盡後多數都可踏上奈何橋轉世投胎,而今因彼岸花驟死引發心中邪念,被打入第十二層血池地獄。算起來,倒是他這個閻羅王失職至人慘境。
他沉吟片刻,走至小玉身旁牽起她的小手,輕聲道:“咱們再去忘川河看看?”小玉滿心歡喜:“嗯!”只要是跟着她七哥哥,小玉什麽都不怕。在她把手伸向閻七手掌的那一刻,洛施、崔珏、孫麗娘三人也在蓄力,好在閻七突然起步的那一刻跟上。洛施和崔珏兩人跟着閻七一路從靈虛殿飛至此地,對閻七的速率早已了熟于心,倒是苦了孫麗娘這把老骨頭,四十有五的年紀還得跟着閻七折騰。
黃泉路本是一片死寂,因五人遽然成風,刮過黢黑花叢,瞬時摧散大片枯莖,蕩灰成煙。
至忘川河旁,果如洛施所言,流水潺潺,清澈見底,與往日那個腥風撲面、充斥着厲鬼怨魂的血色污水真乃雲泥之別。小玉平時最怕來忘川河,每次給孫麗娘送花釀酒都是戰戰兢兢地走上奈何橋,踩在最中間,生怕橋下的厲鬼一個怨氣沖天把自己拉扯下去。如今見忘川河光景大變,比山澗清泉有過之無不及,頓時玩性大發,踩着小碎步飛奔上老藤橋,趴在藤欄上俯看橋下。河裏水草、卵石盡入眼簾,靜美如畫。正欣賞着,河裏卻有一件特別的東西吸引了小姑娘的注意力。那東西實在特別,與周旁的卵石全然不同,它形若杯盞,呈暖白色,剔透晶瑩。
“七哥哥,河裏有一個很漂亮的杯子!”十二歲的小姑娘,一發現寶貝便迫不及待與人分享。
杯子!
四位長者怵然一驚:莫不是趙傍口中那個盛酒後變得極其難喝的爵杯?趙傍此前那番話雖說聽上去全無用處,閻七等人卻悉數進耳,料想那杯子絕非善物。
“在哪?”孫麗娘最為在意,似是難以置信忘川河中會有那個爵杯。
四人順着小玉手指的方向望去,果見兩塊卵石中卡着一個暖白色的晶瑩爵杯。
小玉心智簡單,見漂亮之物自然心中歡喜。“我能下去拾嗎?”問得極為期待。
閻七當即制止,面色幽冷,喚道:“洛施。”
洛施行至忘川河邊,單掌伸出,悠然聚氣。只見河水微微泛起漣漪,繼而在爵杯的上方出現一個漩渦,那漩渦轉速越來越快,越轉越深,直至撥開流水,露出底部的漂亮爵杯。洛施掌勁遽然一收,爵杯輕松入手。失去外力驅使的流水頃刻彙入漩渦,迸濺出幾片水花。她掏出手絹将爵杯內外水漬擦盡,呈與閻七。
正在這時,孫麗娘突然開口道:“殿下,能否讓我先看看這個爵杯?”孫麗娘是地府資深長老,性格乖張惡劣,笑裏藏刀,深不可測。平日說話盡是玩弄戲谑之言,油腔滑調。今日這話卻說得尤為正經,叫人在意。
“趙傍将爵杯摔入河中時,忘川河并無異樣。一個時辰之後,我從酒窖出來,河水已煥然清澈,魂鬼無形。當時我在河中覓尋甚久,不見爵杯影蹤,如今為何憑空再現?屬下鬥膽,我想看看這蹊跷的爵杯究竟是何神物。”
孫麗娘極少直言求事,許是她心中已料出答案,只待求證。
見閻七默然應允,孫麗娘拿過爵杯,小心察驗一番輕試手感,似無特別之處。繼而舀起一杯清澈河水,一飲而盡。即刻嗆得面色泛紫,咳嗽出聲。孫麗娘不似趙傍,喝了污穢之物就牽連盛物之盞,她忍住了将爵杯一擲摔碎的沖動,破口罵道:“呸!一股忘川河臭水的味道!”說完忽而臉色一驚,瞠目結舌:“怎麽會……”
“什麽怎麽會,你想到什麽就快說,別在這一驚一乍的。”洛施拿出她地府判官的威嚴斥道。
孫麗娘不予理會,沉思半晌後,竟幽幽笑出聲來,似喜似悲:“原來如此,這個爵杯不是什麽神物,它是個魔物。”
閻七挑颔,示意她說下去。
“彼岸花枯死,忘川魂消亡,都是它的傑作。”算得答案後,孫麗娘愈發鎮定。“趙傍可曾提起他拾得爵杯,并與我打賭喝酒一事?”她的目光掃過衆人,知道不出所料。不過接下來她說的,卻是趙傍有意無意略過的細節,同時也是整件事情的關鍵。
“趙傍在喝酒前被黃泉路刮來的陰風凍了個激靈,随口說了句‘要是這黃泉路上沒風該多好啊’。後來,忘川河中一個怨氣極重的厲鬼忽然掙紮飛出,他脫口罵道‘該死的忘川河,又髒又臭’。”
說到這,答案呼之欲出。
閻七、洛施、崔珏三人一點就透。一旦理清這兩句話的含義,黃泉路與忘川河發生的一切便都有了解釋。洛施神色冰冷,黛紫色的紗裙散發出陰厲而狠絕的冥寂,令人生畏,“你的意思是,爵杯聽從了趙傍的訴求,毀彼岸花,滅忘川魂。倘若事實真是如此……”她望向孫麗娘手中的爵杯,“那它便是一個以毀滅一切的方式實現願望的魔杯。”
孫麗娘唇角微揚,她對洛施的說法很是滿意。洛施穩坐地府判官之位一百多萬年是有原因的,她的頭腦與她的手段一樣可怕。
一旁的小玉似懂非懂,擡頭一看閻七,見他七哥哥神色如此淡定,便也裝出一副萬事皆曉的樣子:“這麽邪乎的杯子是從哪兒來的?”
本是無心之言,卻讓閻七心裏別的一驚。是的,他已回想起一千七百年前,他與孫麗娘兩人在奈何橋上對飲,失手将手中玉盞摔落忘川河。那爵杯乃玉帝所賜,由太上老君用昆侖暖玉煉制而成。當年時他并不在意,于他而言僅是個喝酒的器皿而已,可有可無。不曾想,這暖玉爵杯經忘川河怨魂上千年浸染,竟修煉成這等天煞魔物。
思忖至此,閻七托掌而出,孫麗娘雙手奉上。爵杯簡單而精致,亦如捧住它的那只手。衆目睽睽之下,閻七單手一覆,放任白玉爵杯摔在河邊鵝卵石上,碎得七零八落。
所有人都知道他是故意的,包括小玉。
啊啊啊啊,這就是傳說中的暴殄天物。衆人心中吶喊。
驚駭未及緩解,另一樁更為匪夷所思的事情又發生了。只見碎玉如有神手拾撚,片片起飛,在原來落下的地方拼湊成爵杯的外形,似有青光一閃,竟恢複如初,在圓滑的鵝卵石上站立不穩,滾落至一旁草地。
這一次,連閻七都大吃一驚。他已等不及再吩咐他人,右掌一揮再收,爵杯入手,左右察看,竟完好如初,連一絲裂紋都沒有。他眉頭微顫,輕啧一聲,忽而一掌将爵杯打出,掌風劈開流水,玉杯直擊河底亂石,碎成齑粉。水花瀉落,澆溶玉粉,在流水中消失不見。衆人盯着河水目不轉睛,然而爵杯還是當着他們的面再次複原,出現在河底的鵝卵石上。
毫無疑問,此爵杯已幻化成魔,自帶靈性。無論如何粉碎,都能憑自身意念恢複原形。換句話說,它是不死不滅之物。
閻七神情俊冷,一言不發。洛施知道該自己出馬了,她輕踏入水,徒手拾起爵杯,幽幽道:“它是魔物不假,不過這并不能證明黃泉路和忘川河的變故就是它導致的。一個小小的爵杯,是否真的能實現願望……”說到這,閻七已料的她接下來的動作,卻并未出手制止。一方面是出于對洛施的信任,另一方面則是他也想知道答案。
洛施拾出爵杯時特意舀了半杯河水,她執杯覆唇,不帶一絲感情說道:“忘川河水太幹淨了。”方抿了一口,便被那味道嗆得噴口而出。她心中閃過一個不太鎮定的念頭:這麽難喝的東西,趙傍竟一飲而盡,果然人為財死鳥為食亡。
期待中的忘川複濁厲鬼歸位并沒有發生,反而是黃泉路上傳來飒飒風聲。洛施面朝黃泉路方向,雙目圓睜,僵在原地。孫麗娘和小玉回身去看,只見漫天墨塵撲面而來,勢不可擋,刷過她們俏麗的面龐,盡數紮入忘川河。閻七與崔珏不動如山,任彼岸枯粉自身後刮來,白衫、藍袍,瞬間黑如焦炭。黑風砸入水面,激起巨大的水花,紛落成雨,将五人從頭到腳澆淋一通。
待黑風黑雨停歇,五人已面目全非,忘川河更是一汪黑水,髒到何種地步呢?若下筆汲墨,定落紙成書。
小玉哇的一聲哭了,其餘四人則是欲哭無淚。尤其洛施,看到五官難辨焦炭一般的閻七,簡直連切腹自盡的心都有了。幸而閻七身為閻羅王,能幻化萬物。這身狼狽只在洛施眼前晃了一眼,下一秒,一個墨發白衫、面色清冷的公子便又出現了。
其他人就沒有這麽随心所欲的法力了,污穢滿身也只能強忍。
老成歷練如洛施,釀此大禍,還是當着閻七的面,心中也不免犯怵,“那個……我再喝一次,把河水變幹淨。”說完舀起漫漫一杯的黑水往嘴灌去。閻七淡然打落,一抹空靈而不帶一絲感情的聲音響起,“罷了,再喝一杯,不知又會以種事物的毀滅為代價。”末了,他眸色冰冷,轉身離去。
“洛施。”
“嗯?”洛施還未從被打落爵杯的震驚中恢複。
“帶上爵杯,随我去天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