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風動

國公府老夫人出身大長公主府,便是今上按着輩分也得喚一聲姑姑,年輕的時候也是京圈一等一的貴女,誰人見到她不是交口稱贊。

如今當起了國公府的老封君,又有自己的俸祿、封邑,眼光甚是超前,對待女兒們力求舒心。旁人家裏教導閨女三從四德、女子無才便是德。

老夫人卻說讀書明理,姑娘們到了年紀便請了塾師來家裏授課,一應讀些《女戒》、《三從四德》,還拿了《賢女傳》、《紅玉集》來教。

都是些前朝女子果斷剛強,獨當一面的故事典籍,一面則柔,一面成剛。教導人該外柔內剛,氣度通達,知道老太太喜歡什麽樣的女孩子,府裏小姐們有心的無不往那方面用力。

沈清柔最是其中翹楚,在老夫人面前裝乖賣癡,敢喜敢怒,下了學每每先到老夫人院子裏來請安,将其他人甩開一大截。

沈清芸拉住孟玉拆咬耳朵,如今天冷,以往每日授課三個時辰,現在減成兩個。下學之後正巧到老夫人房裏用中飯。

等到沈清芸跟孟玉拆到了,方才從抄手游廊出來,屋裏已是笑語陣陣。沈清柔妙語連珠,逗的老夫人前仰後合,摟着她直叫猴兒。

門外的丫頭撈起簾子,請了姑娘們進去,沈清柔正趴在老夫人耳邊說話,一張芙蓉面笑語盈盈。孟玉拆解下鬥篷遞給一旁的小丫頭,端起熱茶喝了一口驅寒。

一旁的琥珀拍拍她的肩膀,示意她跟着去,孟玉拆便起身随着她去了耳房。琥珀将孟玉拆拉到炕上坐,将針奁簍子取出來,小幾上擺着紙墨。

琥珀笑着取水化墨,“前兒去姑娘院子找孟媽媽,白露妹妹那一手好鮮亮的活計。我倒是瞧上她手裏的鞋樣子,說是姑娘親自描的,我這裏鬥膽勞動姑娘給我描幾幅花樣。正巧我給老夫人做抹額,缺新鮮樣子,便求來了。”

孟玉拆還當是什麽事情,笑微微道:“什麽大事兒,這有何難。”

孟玉拆自小跟在孟長賢身邊開的蒙,孟長賢好歹正經的兩榜進士出身,教她綽綽有餘。孟玉拆喜歡書畫,她也有這個天分,幾年下來畫工了得。

便是孟長賢在世時也說,若是正經培養她出來,三十年後又是一代畫聖也不一定。叫沈儀聽見,笑他自賣自誇,這些對孟玉拆已經是前世的記憶了。

可是父母總是特殊的存在,輕易不可或忘,拿起畫筆便想起父親将她抱在腿上,一筆一劃教她練字的模樣。臉上的笑容不免淡了些。

琥珀坐在小幾對面,挑籃子裏的布料,沒有察覺她低落的情緒,笑道:“姑娘屋裏挂的那副《聽雪圖》,我瞧着真真栩栩如生,聽白露說是姑娘畫的,倒唬我一跳。姑娘大家手筆,倒給我描花樣子,在這裏真心謝過。”

孟玉拆收拾好心情,手上行雲流水,幾筆便勾勒出一朵濃豔豔的牡丹花,細微之處足以以假亂真,笑道:“既然承了我的情,好歹姐姐得空給我繡一方帕子,那才是道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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琥珀目光帶着欣賞,便是她這門外漢也瞧得出孟玉拆确實精攻畫道,看的津津有味,觀人作畫都是一種享受。

“不值當什麽,姑娘不嫌棄,一方帕子我還是有的。等到姑娘們不去學堂了,我還有得麻煩姑娘呢。”

孟玉拆留了一點心,有些疑惑,“我這才入學堂不到一月,怕是還早着出來呢。”她還記得前世,姑娘們有的都訂了親,直到關在房裏繡嫁衣,才沒有去學堂。

老夫人還是很樂意孫女兒們多讀點書的,不去學堂就是要嫁人了,那時候哪有機會什麽請教不請教。

琥珀這才反應過來一般,放下手裏的活計,道:“我都忘了,還沒跟姑娘們提。前兒幾位夫人說是姑娘們都大了,這女孩子不止要會讀書,還要會管家,人情往來、接人待物,算賬,籠籠總總的一大堆。大姑娘都十四了,連最小的六姑娘也十二了,該學了,是以便叫散了學堂,學些人情世故,往後總有好處。”

孟玉拆聽的眉頭微蹙,前世并沒有這些事情,她回來這些日子什麽也沒做,竟然還有了改變。又或者不是她這裏出了岔子,只是舅母們思想變了。

琥珀仍道:“我瞧着那些書看不看都一個樣,人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可見書本對人的影響大不過本性。不若姐妹們一處,更好玩呢。”

孟玉拆也沒空細想琥珀的話,笑了笑,“是這個理。”

陪着老夫人用完飯,幾位夫人點完卯,回了各院子。沈清芸拉着孟玉拆要去她院子裏,孟玉拆便叫谷雨回去告一聲兒,她晚些回去。

沈清芸住的院子在西園進門不遠的地方,兩扇雕漆的紅木大門。進門兩道游廊環抱,廊下挂着鳥籠子,養着些畫眉、鹦鹉,叽叽喳喳,見她倆進來,一疊聲的喊‘姑娘’‘姑娘’。

孟玉拆瞧的有趣兒,立在廊下,取了米粒逗弄那紅嘴綠毛的鹦鹉說話。她微微仰頭,臉龐線條精致柔潤,眸如點漆,明眸善睐。

剛進妹妹院子的三少爺沈珲擡步跨進來,就看見立在紅柱綠瓦下的精致少女,人物景物相得益彰,美的像是一幅畫。被她的笑晃了眼,一時看的癡了。

沈清芸抱着一只雪白的波斯貓兩步跳下來,笑道:“這是我三哥今年送我的生辰禮,說是海外運來的,一點雜毛都沒有,好看罷。”

孟玉拆沒養過貓貓狗狗的東西,順了順貓兒雪白柔軟的毛發,“好看。”

沈珲跟在夢裏似的,颠兒着腳走進來,笑着開口,“表妹若喜歡,下次遇見了,我也送你一只。”

兩位姑娘聞聲望去,沈珲近距離看清孟玉拆的臉,心裏不知怎麽更加熱乎了些。孟玉拆剛進府的時候雖見過,不過匆匆一瞥,如今才發現剛進門的表妹如此乖巧可人,又生的貌美。

沈清芸見是嫡親哥哥來了,興高采烈,笑着迎上去,“你怎麽來了?”

沈珲提起右手,不經意瞧了孟玉拆一眼,聽她喊了一聲表哥,便退後一步,笑道:“你上次不是叫我給你帶香盒,喏,今兒從府學回來買的,竹根子扣的。這個是壽桃樣的,還有金元寶樣的,我想你不喜歡。”

一時又有些後悔,早知道該買兩個,心裏便有些不自在。聽見沈清芸說,“啊,誰說我不喜歡,你該兩個都買呀,有多少我要多少。”

沈珲曲起左手,在沈清芸頭上敲了一下,“貪心不足,表妹一個都沒有,你想要多少?”

沈清芸接口道:“對啊,你該多買幾個,正巧送給表姐。你前些日子送我的那盒桃花粉,磨的可細膩,自己做的嘛?還是豫章帶來的。”

後面一句卻是問孟玉拆了,沈清芸的大丫頭小芳在門口喚了一聲,“姑娘、少爺進來坐罷,外面多冷,仔細凍着了。”

三人一道拾階而上,沈珲跟在後面,小心的拿眼睛去瞧孟玉拆。但見她背影纖細窈窕,個子高挑,腰肢掐的勻細,一頭青絲仿佛沒有散開的濃墨,柔軟發亮,心口微熱。

孟玉拆撿了炕下一張楠木交椅要去坐,沈清芸一把扯住她,挨着坐到炕上。聽她說制作桃花粉的過程,笑道:“等到開春,咱們院子裏也有一片桃林,到時候你叫我去摘,自己做桃花粉。”

小芳端了茶上來,沈清芸小姑娘心性,最是喜歡酸酸甜甜的吃食零嘴,屋裏的茶都是清甜的花茶。孟玉拆一貫不愛吃茶,抿了一口便作罷。

沈珲坐在紅木圓桌上,聽她倆說話,注意到孟玉拆不愛吃茶,叫來小芳,去拿些果脯來。孟玉拆倒是沒有注意到沈珲的動作。

前世她剛剛失去父母,心情郁結,到了國公府也不見得好,極是喜歡清靜。除開在老夫人院子裏跟姐妹們坐一會兒,也不喜歡去哪個院子裏走動,也沒什麽特別親近的人,又是個七巧玲珑心,慢慢察覺府裏女主人們的态度,為了表決她沒有争搶的那份心,除開孝敬外祖母,更加深居簡出。

後來經過大伯的介紹,嫁去朱家,遠離了國公府的姐妹,閨中密友都沒有半個。重來一次,父母已經離開她幾十年,那份哀傷淡化,倒有心情經營其他了。

沈清芸性子爛漫,想一出是一出,心思單純,這是被父母兄長嬌慣着才有的模樣。孟玉拆喜歡她身上的那份福氣,很願意跟她來往。

一個沉靜,一個跳脫,處了個把月還挺好。在沈清芸屋裏坐了小半個時辰,直到谷雨來請,孟玉拆便要回去了。

沈珲也不知什麽原因,也在妹妹屋裏坐了這許久,這會兒跟孟玉拆一道出來。兩人并肩走,中間隔了一臂的距離,沈珲道:“表妹在這裏還習慣嗎?”

“挺好的,跟豫章那邊的清冷不同,府裏姐妹多,很熱鬧。”孟玉拆見沈珲關心她,便笑了笑回道。

這會兒側頭去看他,發現沈珲跟沈清芸長的挺像的,一樣的濃眉大眼,沈清芸因為性格的緣故少了一分娴靜。沈珲卻明眸皓齒,五官端俊,國公府的姑娘們都生的好,少爺也不差。

聽說百年前的第一代安國公沈拓就是個難得一見的美男子,子孫是一脈相承的好長相。沈珲才十三歲,足可見日後翩翩的風度。

他還沒跟女孩子這樣聊過天,孟玉拆又與親妹妹不同,一時之間不知怎麽拉近距離,想的額上有些冒汗了。孟玉拆卻到了院子門口,道了別便毫不留戀進去了。

沈珲心頭微微失落,看了一眼緊閉的大門,轉身出了園子。年關将至,府上許多事情要忙活,夫人們要打點年貨,人情來往,收鋪子租金,算莊子田戶上的帳。

府裏的女先生也告了假,家去準備過年,姑娘們上了最後一堂課。孟玉拆知道,以後大概再也見不到先生了,果然再次去老夫人院子裏,便宣布了下年不用再上課。

有人歡喜有人憂,嫡女們自是無可無不可,母親是當家夫人,少不了她們的教育。庶女便不好說了,姨娘本為奴為婢,多學的是些以色侍人、鑽營媚上的手段。

庶出姑娘們也只有在學堂才能跟嫡女平起平坐,出了這個門,誰肚子裏爬出來的,便是差距。

三房的四姑娘沈清麗一出學堂的門便開始掉眼淚,跟她玩的好的大房的三姑娘沈清佳見姐妹們的目光都轉了過來,勉強笑道:“好歹鐘先生教了咱們幾年,四妹妹是舍不得才哭的。”

二姑娘沈清柔将小書包扔給大丫鬟花萼,不用上學簡直讓她一身輕松,何況于她沒有半點損失,笑嘻嘻道:“四妹妹眼眶也太淺了,這有什麽好哭的,沒了這麽一項待遇,還有其他的呢,總虧待不了你。”

沈清柔眼光實在毒辣,一眼瞧出四姑娘沈清麗為何傷心。不是為了先生的離去,而是先生的離去意味着庶女能跟嫡女比較的籌碼又少了一樁。

四姑娘沈清麗平時也是個鋸嘴的葫蘆,輕易不跟沈清柔扯是非,今兒恐怕也是傷心狠了,沈清柔還往人傷口上撒鹽,紅着眼眶,嗓音有些啞,“二姐姐也看看別人罷,沒有誰一直高高在上的,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何必做個惡人。何況,你又比我好在哪裏?”

一個是嫡子的庶女,一個是庶子的嫡女,在這國公府還真不分上下。

說完就轉身走了,三姑娘沈清佳忙追上去,二姑娘氣着了,在後面吵吵嚷嚷死丫頭的罵。不過沈清麗是三房的庶女,二房手也伸不了那麽長,沈清柔最終氣呼呼的走了。

孟玉拆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一時瞟到沈清蘭臉上的神色,竟然是惆悵中帶一點恍然,随即一絲狠厲閃過。

她以為自己花了眼,定睛去看,沈清蘭已經昂首帶着丫鬟走了。沈清蘭方才因為沈清麗一句話,倒是又陷入回憶了。

風水輪流轉,明年到你家。可惜這話在沈清柔身上不适用,那樣一個炮竹似的蠢貨,總是有些好運氣。

在這家裏,父兄甚至可以跟國公爺和嫡長子比肩,即使定了親,死了未婚夫,守着望門寡的親事,最後還能逆風翻盤,被送給那人,飛上枝頭。

沈清蘭掐住指甲,這回有她在,沈清柔可不會再得個早夭的未婚夫,她是好意。那人是她早盯上的翻身的籌碼,容不得人搶。

作者:  1V1,SU,H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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