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春意漸濃, 紅木的門外臺階下,春海棠舒服的舒展枝丫, 粉紅的花苞含羞帶怯的将開未開。一排盆景随在後頭, 綠油油的喜人。
屋裏燃着清淡的香氣,雲爐裏火星子猩紅, 炕上的桌上放着一只楠木的盒子,雕刻裝飾精致。孟玉拆已經盯着它看了一晌午, 臉色糾結。
白露抱着衣盆進來, 将收來的衣裳疊整齊,分門別類的放進衣櫥。又将床上的帳子被套換下來, 出來時見姑娘還保持着先前的動作坐着。
笑道:“都盯了一天了, 覺也不睡, 有什麽好看的。喜歡戴着就是了, 咱們又不能笑話姑娘,旁人也不知哪裏來的。”
孟媽媽最是在乎孟玉拆的行事清白,這話叫她聽見了, 指定得教訓白露。小丫頭越發的膽大了,調侃起她來。
孟玉拆橫過去一眼,又嘆口氣,“不戴, 收起來罷, 不要叫外人瞧見。”
白露有些不解,她還不能體會孟玉拆的心思,努努嘴, “東西是藏起來了,手上還留着信呢,這可如何?”
那亮亮的小眼神,看的孟玉拆微窘,她手上還攥着與這手钏一道來的一封信,霸氣淩厲的字跡偏偏書寫的綿綿情話,‘玲珑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看着信,都能想象他伏案的模樣,一定是認真專注,又挑着眉毛自得。
臉上一紅,她賭氣似的将東西往炕上一扔,“那也燒了罷。”眼不見心不煩,省的總也想起他來。
這裏說着話,便聽見谷雨在外頭叫,“二姑娘來了。”
白露連忙将桌上的小盒子與炕上的信撿起來,轉身進了屋子,下一瞬沈清柔的身影便出現在門口。
孟玉拆也沒下榻,請她坐了,吩咐谷雨上茶。沈清柔坐在孟玉拆對面,目光在屋裏梭巡了一圈,最後落在孟玉拆身上。
見她穿着家常的碎花小襖,青蔥的綠色襯的人水蔥一般,眸子黑亮晶瑩,臉色白皙泛着康健紅潤的粉。仿佛十五吃的甜糯的元宵,看在眼裏都覺得舒暢。
就不明白了,吃一樣的水土,怎麽就有人能長的那樣好看,一颦一笑一舉一動誘人親近。甚至,沈清蘭竟然願意用她去讨好大皇子。
閨閣裏的姑娘籌謀這樣的事情簡直匪夷所思,沈清蘭又不同,她是家中嫡長女,身份地位超然。她往後的歸宿也是國公府更上一層樓的途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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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本人聰慧伶俐,指不定是大伯父交代了什麽。這些沈清柔通通用不着理會,她只知曉,沈清蘭的作為一定不會為老夫人所喜。
不論孟玉拆是否情願搭上大皇子,一旦事成,沈清蘭在家裏的地位更淩駕于衆多姑娘之上。便是出嫁,選的夫家、陪送的嫁妝、往後的社交圈只會将她甩的遠遠的,這是她不能忍受的。
沈清蘭的行動叫她獲悉一回不容易,若是輕易放過,怎麽對得起自己。所以在得到情報之後,沒有立刻朝老夫人邀功,若是獲得孟玉拆的支持,越加十拿九穩。
姊妹兩個對坐,手裏端着茶,從不遠前的春節聊到天氣、家裏的瑣事,近來勳貴家姑娘們的芳誕喜事。
“咱們上次去的荟萃院,說是有人在那裏包了院子看戲呢。”沈清柔狀似無意提起。
孟玉拆不接話頭,裝傻道:“姐姐也喜歡看戲,我瞧着前兒府裏請的戲班子就不錯,等姐姐好日子,再去請來就是。”
沈清柔讪讪的笑道:“我也不是很喜歡——就是看戲請來家裏是一樣的,怎麽去外頭,魚龍混雜的,咱們這樣的姑娘家豈能給人唐突。說是就有宵小混進去,還好沒啥事兒——我記得上次你跟三妹妹出去,可不就遇見人了?”
沈清柔目光灼灼的盯着孟玉拆的臉色,不放過一絲一毫的變化。孟玉拆心頭一跳,險些就信了,随即鎮定下來。
便是白露也唬了一跳,急忙去看沈清柔。孟玉拆疑惑道:“遇上什麽人?我倒是不知,諾大個院子,逛了一圈也沒遇見外人,還道沒人呢。”
她的神情鎮定,沒有半分慌亂驚吓,沈清柔也孤疑了。可是那事并不是沈清佳告訴她的,反而是花萼偷聽來的。
人們通常是這樣,你信誓旦旦的告訴她某件事,她或許不那麽相信,偏偏對于不光明正大途徑打聽來的消息篤信不疑。
仿佛那一層隐晦便是真相上面蒙上的薄紗,也認定真相總是來的曲折。所以孟玉拆的否定并沒有打消沈清柔的懷疑,她只是覺得原來好好表妹也并不是完全單純,她的好怕都是表面的罷!
這府裏的姑娘都是有欺騙性的,只她立與衆人身後,将她們看的明明白白。沈清柔突然有一種自得,輕蔑的看了孟玉拆一眼,“表妹也不必瞞着我,你與大姐姐打的算盤我也知曉,告訴我有什麽幹系,不定我還能幫你一把呢。只是發達了不要忘了姐妹們。”
白露谷雨瞬間柳眉倒豎,氣恨的瞪向沈清柔。孟玉拆惱怒的臉都紅了,手上緊緊的攥着帕子。
沈清柔這話并不是趙楚铮當時口是心非的試探,而是實實切切當她想攀高枝,并以此奚落她。
怒氣反笑,孟玉拆一雙眼睛湛亮的看向沈清柔,“沒有的事情二姐姐說的頭頭是道,不知道的,以為是你有什麽要不得的打算呢。”
沈清柔臉上爆紅,一種被人戳破心思的心虛使她虛張起來,站起身,氣勢不足道:“表妹說什麽呢,我有什麽打算。本來找你說說話,沒想你這樣冤枉我,罷了,不說了。”
等到沈清柔氣哼哼的出了門,半晌孟玉拆便猜到怕是她得到什麽消息,不能确定真實性來找她求證,偏偏管不住嘴,一言不合吵起來。
雖說起了口角,孟玉拆倒覺得慶幸,至少堵着了沈輕柔接下來的話,她也不用陪着演戲了。
一個人呆坐了半日,最後得出結論,“這府裏怕是真住不下去了。”
谷雨還氣的很,“趕緊走罷,先前有三夫人六姑娘,這又來個二姑娘。這口舒坦飯不吃也罷,省的受不完的氣。”
上回氣的孟玉拆吐了藥,幾個丫頭都是親身經歷的,再恐怖西北的未知,也好過虎狼環視的國公府。
這一回孟媽媽再不好說什麽,沈清柔風風火火的來,放肆完了就走,受委屈的姑娘誰理會呢?老夫人年紀大了,并不是什麽委屈都能去告狀的。
孟媽媽沉心道:“姑娘您甭瞄我,既到這份上了,你媽媽我也是個有骨氣的。名正言順的孟家就該咱們待的,大老爺不敢對你不好,左不過老奴先去尋老爺夫人,總要讓你安生的。”
這是做最壞的打算了,孟玉拆感念孟媽媽待她如親女的情分,笑道:“哪裏就那麽嚴重了。”
晚上去老夫人院裏點卯,有不少人瞧她的眼色不對,怕是跟沈清柔起争執的事兒都知道了。并不清楚裏頭的緣由,也不關心誰對誰錯,弱勢如她,笑了就笑了,并不吃虧。
孟玉拆輕輕的嘆口氣,在沈清柔緊張的臉色下,與老夫人有說有笑,并不曾告狀。左右這樣的事情也不是一回兩回了,一次咽的下去,便都受的住。
出來後琥珀将她拉到一旁,仔細瞧她的臉色,“二姑娘從你院子氣哼哼的出來,為了什麽?”
孟玉拆搖搖頭,只說是沒順着她的意,維護了她讨厭的人幾句。琥珀臉色一下不大好,卻不能對姑娘們評頭論足。
本也不必傳的人盡皆知,偏偏沈清柔那時出了孟玉拆的門越想越氣。
消息沒打探到,自己還落荒而逃,又或者為了發洩某種不為人知的情緒,也為了威懾一下孟玉拆,這府裏不止只有沈清蘭一個說得上話又有存在感的姑娘。
有意無意呢不知,事實上是她一腳踹翻了門前的一顆長勢極好的盆景月季,“這花呢長勢不錯,到底上不得臺盤,再有人精心養着,只能種在這盆裏。瞧我一不小心就踢翻了。”
又說了幾句指桑罵槐的話,不外乎門裏的人,孟玉拆當時沒理會,也不準丫頭們出去。路過的好些下人都瞧見了,一個下午,不知演變成幾樁故事了。
孟玉拆覺得沈清柔如此做大可不必,也挑撥不了她與沈清蘭的關系,壞不了什麽了不得的事。
琥珀臉色憤憤不平,“唉,又是何必,等會子,老夫人舒坦了我去說說。”
孟玉拆這回倒沒阻止她,先前受了莫名其妙的氣,不虞事事打攪老夫人,這些芝麻蒜皮的小事誰又管的過來,反得罪人,使的這些小麻煩變本加厲的襲來。
既然決定要走,在老夫人面前便也不必委屈了,不瞧見她的處境,不明白她的艱難。
也不知琥珀怎麽對老夫人講的,第二日孟玉拆過去東院,老夫人便将她留下一道用了早飯,又撿出來一匣子鮮亮的首飾只叫拿去玩兒。
孟玉拆捧着匣子,心裏想着事情,待外頭人說大少爺過來了,方要退下。
老夫人牽住她的手,“你再坐坐,咱祖孫倆再說說話。”
于是等到沈望進門來,彼此間行過禮,安坐了,老夫人問了沈望幾句學堂的事情。沈望如今跟着忠順王世子一道讀書,與勳貴家的子弟很是熟悉。
加之他穩重老成,長相俊秀,便是老師也誇贊。沈望性子溫柔,見孟玉拆坐在一邊不說話,便道:“近來天涼,表妹身子可還好?瞧着清減了些。”
不想沈望突然開頭問道她,孟玉拆微微一笑,“沒什麽大毛病,轉天兒是這樣。我聽聞學裏辛苦,說是夫子不叫帶着小厮過去,倒是表哥凡事還得自個兒動手。”
一般閨閣姑娘們對學堂的事情都不怎麽感興趣,兄弟姐妹們說起來,一兩句便散了場,不耐煩聽,難得孟玉拆這般來問。
不論是照顧他的情緒,還是真有趣兒,沈望心細,有意成全,笑着道:“夫子說了,咱們這樣的人家叫人伺候慣了,學些東西也好,不算吃苦。”
兄妹兩個你來我往,聊些各自平常的趣事兒,其樂融融。老夫人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一對金童玉女,眼睛都亮了一些。
坐了一刻鐘的功夫,沈望退出去,孟玉拆起身目送。老夫人忽道:“正巧玉兒回去,望哥兒送送你妹妹。”
孟玉拆擡頭瞧了一眼,老夫人笑容晏晏,并沒有要與她說話的意思。沈望點點頭,陪着孟玉拆一前一後的出了門。
兩人一道出了東院,在院子的樹下站定,孟玉拆攏了攏兔毛的領口,笑微微道:“表哥回去溫書罷,我自個兒回就是了。”
早上的陽光暖融融的,照在她白皙如玉的臉上,鍍上一層溫暖的光,眼睛流轉成淺棕的顏色,仰頭看着他,安靜美好,叫人心都漏了一拍。
沈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心裏一悸,似乎才回神過來,站在他面前的不只是他的表妹,還是個正當妙齡且容顏絕世的姑娘。
“老祖宗吩咐,叫我送表妹回去,并不費事,耽擱不了多少工夫。”沈望笑着回道。
誰怕耽擱他工夫了,白露都忍不住笑,孟玉拆讪讪的,先前頭走了。
與沈望相處的日子并不多,這一路走着找不着話題,沉默着氣氛滞澀的很。孟玉拆直直的盯着前頭的路,仿佛地上有什麽好東西。
沈望幾次想找她說話,心裏頭醞釀了一會兒,又不好開頭。這一猶豫便到了孟玉拆院子門口,方驚覺這一路是如此快。
孟玉拆趕緊道別,叫白露抱着匣子進門。沈望來不及說話,眼睜睜的看着孟玉拆消失在臺階裏頭,纖細的背影仿佛翩跹的蝴蝶,轉瞬即逝,他伸出手都沒抓住。
白露喜滋滋的将匣子放在桌上,打開來一樣一樣清點。谷雨臉上微黑,刺她道:“幾輩子沒見過這樣的寶貝,先前在豫章,咱們夫人不就賞過你。”
白露絲毫不介意,仔細的翻看紅麝香串,“那怎麽能一樣?今兒這是老夫人特意賞的,只咱家姑娘有,獨獨一份兒。”
便是大姑娘都沒有,那麽多人瞧着,是給孟玉拆長臉的事,白露就是高興。谷雨今兒不知怎麽的,倒是看的清楚了些,“一時半會兒罷了,再過幾日還不是那樣。”
孟玉拆自己挑了圓桌去坐,想起沈清柔先前來打探的事情,怕是她确實知道了沈清蘭設計她那件事,沒準兒還有後招呢。
沈清柔的心思不難猜,總之沈清蘭不痛快了,又能顯出她二姑娘的尊貴來,便妥了。
白露與谷雨吵了幾句,廚房的人來送糕點,兩人一道迎出去。孟玉拆坐在裏頭聽見外頭歡歡喜喜的說話聲,不一會兒兩人便進來了。
提着一個大食盒,打開來,撲鼻的香氣。蒸酥果兒掐,松子糖,板栗糕,一個圓盤子隔開八個扇子格兒,滿滿當當的零嘴兒。
孟玉拆拿眼神去詢問兩個丫頭,白露将食盤托過來,撿了兩塊糕點到她手上。谷雨癟癟嘴,“這話風是吹的快,老夫人的賞賜前腳進咱們的門兒,後腳巴結奉承便來了。”
白露見她這樣,笑道:“說是最先給咱們送過來,才從鍋裏起的,知道姑娘愛吃熱的,不敢耽擱功夫。”
孟玉拆便湛然一笑,“人家給,你就吃,操心那麽多做什麽?”
她這一副萬事不問,該吃吃該喝喝的模樣,真是叫人憋屈。
谷雨還想說話,白露連忙拉她去外頭,“你還唠叨,姑娘好容易松快些。你要說的她不是不知道,只是有什麽法子,你這麽個伶俐人,還沒我看的通透不成?在這府裏,沒親爹媽就什麽都不是,這一口氣争不來的。”
谷雨頓時一陣難過,心尖都揪的疼,“咱們姑娘就是太難了,那些個奴才秧子見風使舵,不見兔子不撒鷹,瞧我往後還理她不理。”
谷雨就是在府裏老人手裏吃虧受氣多了,底下小丫頭鬼精靈的也鎮不住,這一頓牢騷憋的。
白露拍拍她的肩,“所以姑娘也急呢,日子不容易,咱們再自己找氣受,何苦來哉。有這功夫,想想如何聯系孟府的老人,大老爺的信怎的還不來?”
兩人說話的聲音漸漸小了,孟玉拆收回注意力,不再去理會。
與沈清柔起了一場不大不小的口角,茶餘飯後說的閑話偶然傳一兩句到她耳朵裏,也被沈清柔即将到來的婚禮喜悅的氣氛沖淡。
琥珀也是真的忙,鮮少有一道說話的機會。這一日一張帖子請了大夫人與沈清蘭幾位姑娘去赴宴,巧也是沈清柔婚宴前一日。
府裏四處張燈懸彩,滿是喜慶的熱鬧,中午吃過飯睡了一覺,起來時天色明朗。便叫琥珀在西窗下張了塌,寫了幾張大字。
不一會兒外頭倒是陰沉沉的,好似馬上要飄起雨來,孟玉拆在窗前立了會子。谷雨拿了披風來給她披上,笑着努嘴示意她瞧桌子上,“大少爺身邊的瑞祥送來的,說起早起在街上看着,姑娘沒出門指不定喜歡,叫拿着玩呢。”
上一次在老夫人院子見了一面,沈望倒是關心起她這個平日無甚存在感的表妹來了。瞧見什麽好吃的好玩的,有沈清蘭的就少不了她的。
孟玉拆為人禮性,絕不肯平白受人家的東西,便回送些自己做的小荷包、手絹之類。沈望比着似的,越發卯足勁兒看顧她。
琥珀将這事趣事兒一樣講給老夫人聽,老夫人都講兄弟姊妹之間這樣你來我往,互相想着是好事。越加湊合兩人親近。
老夫人的心思說來也簡單,沈望乃是沈家未來的國公爺,孟玉拆有他照拂日子更好過些。偏偏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大夫人當即心裏咯噔一下,面對婆母含着笑意的臉,只不好說什麽。
暗暗警戒沈望功課要緊,少耽溺後院的小事,也不敢太明白的表示她不喜歡兒子與外甥女親近。君子不立于危牆之下,再者瓜田李下,有多少事是捕風捉影傳出來的。
她還指望着給沈望說一門家世顯赫、賢良淑德的媳婦呢。孟玉拆畢竟還是心思敏感,想的又多,大夫人态度稍微不對便體會出來,悄悄遠了沈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