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老夫人聽着孫媽媽借着孟玉拆奉承的話, 不知當了幾分真,笑眯眯道:“親家老爺夫人可還好嘛?順天府與西北相隔甚遠, 親戚間來往也不方便。只知道你家大少爺跟前已有一子, 如今倒是幾歲了?”
孫媽媽人生就一副笑模樣,面團一般的長相, 圓臉圓眼睛,年紀大了稍稍發福, 比那泥菩薩還要慈祥三分。老人家愛跟這樣有福相的人說話, 老夫人精神頭都更足了些。
“多謝老封君記挂着,老爺夫人都好, 大少爺跟前的陵哥兒今歲便兩歲了。說來還是家裏二爺去的那年大奶奶進的門, 轉眼第三代長孫也有了。”孫媽媽觑着老夫人的臉色, 為接下來要說的話做鋪墊。
老夫人近來身子骨不好, 稍稍坐久一點,腰便僵着疼。孟玉拆見她扭了扭身子想往後靠的模樣,眼尖手快, 撿了炕上的靠枕墊在她身後。
扶着老夫人調整了坐姿,待她坐的舒服了,又安安靜靜的坐回自己的位置。
老夫人臉上笑容深了些,看着孟玉拆有些真情流露道:“想我滿頭白發, 倒是先送走她娘一個黑發人, 每每想起心便鼓着疼,好在老天垂憐,有這麽個丫頭在身邊, 不然我也不知能撐多久。”
聽老夫人這口吻,似是離不得孟玉拆,孫媽媽前來也有任務在身,帶了孟家大房的信來。如今尚未開口,叫人将話全堵回去,可了不得。
雖心下有些不确定的焦灼,還是穩着道:“是呢,姑娘乖巧,我家大夫人身邊沒有女兒,當初便極寶貝姑娘。若是接過去,也是當親閨女一般待的。”
話已經說到這份上,雙方都知道孫媽媽此行的目的,偏老夫人兜着圈子并不肯給個痛快話。孟玉拆雖不似孫媽媽兩眼一抹黑,也有些不确定了。
只是誰都能說出叫她去西北的話,她自己卻不好提出來,也只能安安穩穩的等着。
在老夫人這裏說完話,孫媽媽的男人先去了前頭将孟長賢的書信交給沈傭。原本是要住到順天府的孟家去,沈府極力勸說留住國公府也是一樣,孫媽媽思量片刻,不再推辭。
上巳剛過,春風席卷大地,院子裏綠海滔滔,不少地方圍上了黑賬,準備移栽樹木。
上房這會子小丫頭們不是跑去玩了,就是趁着主人家歇中覺,自己也躲懶去了。老夫人穿着家常的比夾,靠在塌上閉目養神,似睡非睡。
琥珀從門外進來,接過小丫頭手上的懶人捶,自己給老夫人捶起腿。
“她怎麽說?”頭頂上傳來平緩的聲音。
琥珀略微思索,笑道:“照老夫人說的還在睡,孫媽媽自然先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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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住在沈府,孫媽媽這幾日有空便在老夫人跟前來說話,先前老夫人還待見,這幾日倒是五回有三回不見的。
方才估摸着老夫人起身了,孫媽媽又過來了,不想琥珀出去傳話,說是老夫人還不曾醒。琥珀眼瞧着孫媽媽失望的走開,卻不好勸解。
實則她也疑惑來着,孟家早透露出想接表姑娘走的意思,前兒國公爺進來說話,孟家大老爺信上也交代的清楚。
本是孟家的女兒,當初體諒老夫人痛失愛女,留着外孫女養兩年以慰思念。也叫孟玉拆在生母長大的地方守孝,全了孝心。
如今三年将要期滿除服,孟大老爺作為孟長賢嫡親兄長,接侄女過去親自操辦,理由也很充分。又是商商量量的來,按理說,老夫人不該阻止才是,怎現在耍起別扭。
雖疑惑着,琥珀也沒問,想來老夫人是舍不得表姑娘,畢竟在膝下養了幾年,哪裏輕易割舍的下。
老夫人緩緩睜開眼睛,盯着外頭一樹萬年青發了會兒怔,“你去将我閣樓上那支小箱子打開,将我收着的那些東西清點清楚。”
琥珀訝異的看向老夫人,那不是準備給表姑娘的嫁妝,怎麽現在去清點。略微一思索便想通了,琥珀笑道:“老夫人既然不打算留表姑娘,怎還吊着孫媽媽,瞧給人急的。”
老夫人翻身向裏,趴在褥子上,小聲嘟囔道:“我若輕易叫玉兒走了,人還當國公府不歡迎這個表姑娘,誰還重視她來着。”
琥珀微嘆口氣,老夫人待姑娘也算良苦用心了,将老夫人身上的被子掖好,轉身出去找東西不提。屋子再沒了旁的聲音,老夫人換了個姿勢,閉着眼睛,良久長長的嘆了口氣。
孫媽媽是來接表姑娘走的,老夫人一表态,這個消息很快阖府皆知。
沈清蘭聽到的時候,卻有些不滿意的模樣,招來芙蕖細細的問過,得到确切的回答,心裏似乎松了一口氣,又好似更堵了幾分。
這算什麽,勝負未分,對方卻準備急流勇退,瞧不起她這個對手不成。沈清蘭嗤笑一聲,臉色晦澀不明。
孟玉拆覺得她既然都要走了,沈清蘭應該不會再将她視為假想敵,是以這一日府裏姑娘要擺宴給她踐行,即使沈清蘭也會到場,她也答應下來。
想着她馬上要離了順天府,他日不知何時還有再見的機會,大家仿佛都有些傷感,沈清芸也将從前那些小矛盾抛開,親熱的挨着孟玉拆說話。
給兩人各自斟上酒,頗有幾分豪爽的碰了一下,“這杯就當我給你賠禮了,之前種種我有不對,看在咱們要分開的份上,你就甭記着了。”
“不過我不對,你也不全無辜。等喝了這杯,你再回敬我一杯才是。”說的倒是大氣的很。
孟玉拆卻給她氣笑了,合着當初撕了她的畫還很無所謂,單方面的跟她生氣,她也還有錯?
便很不情願喝這杯酒,沈清蘭在一旁瞧着,掩着嘴笑道:“想必表妹還生氣呢,不肯受妹妹的賠禮。六妹你也沒誠意,該自罰三杯才是。”
無事獻殷勤,她湊什麽熱鬧,孟玉拆瞥了沈清蘭一眼,不想如她的願,便接了沈清芸的酒。
卻忘了沈清芸是個人來瘋,喝了她一杯酒便越發來勁兒,招呼着幾個姐妹都來敬。三杯下肚,孟玉拆臉上泛起細膩有光澤的紅暈,“不成,不成了,再喝要醉了。”
“過幾日你就走了,咱們在一塊吃酒的日子不知要盼到何時,今兒可得賞這個臉。”沈清麗也笑道。
沒法子,又陪了幾杯。沈清蘭在一旁冷眼旁觀,招來芙蕖問,“可确定馮正儒來了?”
“來了,說是不好好讀書叫馮老爺收拾了,找三夫人庇護來了。早上我分明瞧見他小幺兒從二門前頭過。”芙蕖小聲道,隐約猜到沈清蘭打算做什麽。
吃到席散,已是酉時末,圓盤似的月亮爬上深沉的天幕。擺席的亭子立在冷風中,四面灌風,樹聲濤濤,先是老夫人遣人來不叫折騰的太晚,仔細凍病着。
沈清惠也叫馮姨娘叫回去,漸漸的人便都散了,三三兩兩的婆子媳婦子收拾殘席。孟玉拆喝多了幾杯,坐在廊下醒酒。
白露過來扶,叫孟玉拆抓住手,“媽媽去拿幾個錢,賞給辛苦的媽媽嬷嬷們。”
孟媽媽攆她,“早備下了,姑娘只管回去歇着,先前我聽琥珀那丫頭說老夫人松了口,怕是要提一回,這可好了。”
此時,二門上正是換崗的時辰,兩個婆子站在門前寒暄,後來的那個拉住要走的,“屋裏備了酒菜,老人兒們都來了,喝一盅去去寒氣再走。”
被拉住的那個臉上顯出猶豫的神情,摸手擦掌躍躍欲試,又不能立時下定決心。
“走罷走罷,推來搡去沒的矯情。”
于是兩人進屋,走在後頭的婆子朝着月洞門外的影璧遞了一眼,歡歡喜喜的關上門。一個小厮模樣的人先轉出來,招招手道:“公子,人走了,咱們趕緊進去。”
正是馮正儒,既是躲難而來,樣子還是要裝的,是以這幾日跟着沈家幾個弟兄上族學,不曾踏足後院。
心裏癢癢了幾日,恰巧今兒裝相無趣得很,又撞見個丫頭來請沈珲吃酒。一問之下,方得知竟是給孟玉拆踐行,一時間失魂落魄,恨不能飛進來。
終挨到晚間下學,便想進來,被三老爺拉住問了幾句功課,一耽擱便錯過了進二門的時辰。好在身邊的小厮是個靈活的,與了熟識的婆子幾個錢行方便,這才有這麽個機會。
兩人沿着漆黑的院子往裏來,小心翼翼的躲着巡視的婆子,等前頭幾個火紅的燈籠過去,馮正儒扶住山石,急的滿頭大汗。
小幺兒對沈府後院也不熟悉,不敢擅自出主意,吶吶的跟在後頭。
交代完事情,孟玉拆便叫白露扶着朝前頭去,走到半路後頭攆上一個丫頭來,說是孟媽媽叫白露順帶帶回去那一套汝窯白瓷的海棠茶壺茶杯。
白露道:“這會子了哪裏來得及,姑娘還醉着呢,你去說使個丫頭來也是一樣的。”
“媽媽說了,小丫頭笨手笨腳,有個磕磕絆絆的平白糟蹋好東西。”小丫頭低頭恭敬道。
孟玉拆便撿了幹淨的小回廊坐下,冷風一激,臉上的嫣紅退了大半,笑微微道:“那你去拿,我也走累了,在這裏歇着等你。”
在院子裏轉了兩圈,險些轉不出去,正滿心失望,長嘆一口氣,馮正儒打算轉身出去,就聽見小竹林後頭熟悉的說話聲,頓時大喜過望。
“玉表妹,玉表妹……”
孟玉拆勉強睜開眼,迷迷瞪瞪的視線看清來人,離她近的快要怼到臉上來。不自在的往後撤了半尺身子,“馮公子這個時辰怎麽在這裏?”
稱呼這般生疏,哪裏是有意的模樣,馮正儒臉上的失望不似作僞,“玉表妹是要離開順天府前去西北了?好歹相識一場,怎還瞞着我一個?”
這話可怎麽回答呢,孟玉拆道:“還不曾确定要走,也不好鬧的沸沸揚揚,叫大家為我都不得安生。”
她在燈下淺淺的笑,頂上的紅燈籠照在臉上,鍍上一層淡淡的光暈,美好安靜,恍若下凡的神女。馮正儒一瞬間心馳神蕩,精魄盡陷進她眼裏。
情不自禁往前一步,“玉表妹,你不要走罷,我,我……”分明之前在她面前也算落落大方,他也不是什麽都不懂的悶頭小子。此刻要說出那句話來,卻千鈞重擔,開不了口。
陌生的氣息侵略一般襲過來,吓她一大跳,忙躲去一旁,“時辰不早,馮公子早些歇息罷,我回去了。”
一聽她要走,馮正儒情急之下拽住她的手腕,“玉表妹,你不要去西北,我去跟姑姑說,我對你是真心的。”
說着話,朝她欺過來,孟玉拆是真被他吓到了,又不敢高聲呼叫,醉酒的身子搖搖欲墜,眼瞧着快要跌進馮正儒懷裏。
頭暈眼花之際,忽覺有一道黑影一閃而過,下一刻人便被抱住,熟悉的冷香團團包裹,她渾身一顫擡眼看去。
少年的半邊臉隐在陰影裏,跳動的燭光閃爍,拉長了鼻翼的輪廓。俊美陰郁的臉近在咫尺,神色不善,嘴唇抿住,彎下的眼角都在訴說他的不高興。
也不知怎麽回事,方才險些被馮正儒近身,仿佛被蛇纏上,渾身僵冷,此刻在趙楚铮懷裏,抗拒的不适頃刻間便褪的幹幹淨淨。
“你怎麽在這裏?”她聲音略低,帶着酒後的軟憨,無比的親近人。
渾身的殺意在這句話裏盡數收斂,僵直的脊背緩緩放松。他冷哼一聲,睨着被他一掌敲暈躺在地上的人,“我不來,你要跟這狗東西說什麽?”
腦子迷迷糊糊的,緊張過後的放松,更叫人感覺疲累,她軟軟的靠在他懷裏,似無意識的問,“你又生氣了?怎麽這麽愛生氣。”
若不是他來的及時,還不知會發生什麽,還怪他生氣。趙楚铮臉皮一僵,皮笑肉不笑道:“哦,我不該來?”
話是這樣說的,那風輕雲淡的語氣細品之下就有一股咬牙切齒的意味。孟玉拆醉的狠了,上下眼皮直打架,不管不顧無意識的輕輕摟住手下精瘦的腰肢。
感覺懷裏的軀體立時燙起來,溫暖的吸引她更靠近,臉貼住的地方有什麽東西極有韻律的跳動,給她無比的安心。
他微微蹙眉,低頭看向懷裏嬌小的身體,鼻翼微動,嗅到一股濃烈的酒香氣,低着嗓音道:“不要以為你醉了,就能躲過去。”
這丫頭每每叫人欺負到退無可退,馮正儒這個時間點堵着她,哪裏會是什麽意外。
半晌小小的抽泣聲傳出,在這個無比溫暖舒适的懷抱裏,鼻子酸楚的猝不及防,她撒嬌又似賭氣,“誰讓你來的,每次都這樣……要是沒有你我怎麽辦?”
本來想生氣,可她話裏的軟弱将好容易硬起來的心激的粉碎,他低頭喃喃,“怎麽會沒有我,我一直在。”
他就這樣抱着她安慰,懷裏人漸漸睡熟了,計武悄無聲息的走過來,“殿下,白露姑娘等着接姑娘回去呢。”
扭頭看了一眼,白露站在一邊不敢說話,也不知等了多久。趙楚铮掂了掂懷裏毫不費力的重量,将人打橫抱起,走之前又瞥了馮正儒一眼,“給我扔河裏喂魚去。”
這大冷的天兒,就是不淹死,擱河裏凍一夜怕也不中用了,計武卻另有所想,“怕是出了事情查到姑娘頭上,眼瞅着出行在即,生了是非姑娘也難為。”
計武如今也算找到勸說趙楚铮的命門,凡事從孟玉拆的角度準沒錯,果然趙楚铮厭煩地又掃一眼,走了。
在白露膽戰心驚的心情下,趙楚铮七拐八拐的抱着人,避着巡夜的到了院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