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如夢初醒
江原背着簍筐,慢慢沿着山壁爬下去。很奇怪,他腳下是雲霧,不是地面。山澗的風拂過臉面十分清涼,騰雲駕霧的時候,腳下浸在雲端,就像是浸在水裏。這裏有一片薄霧。薄霧裏有山巒,山巒裏有清溪,清溪上架着吊橋,橋上站着一個人。
山間有人嗎?
當然會有。
修道的仙人就總愛往山裏跑。
可是江原覺得這恐怕不是什麽仙人,倒有可能是山精所化。如果是仙人,應該是瞧着叫人敬而遠之,只能高高望着,生不出別的心思。只有山裏的精怪,才會叫人心裏癢癢的,既想撥開雲霧多瞧一眼,又心躁于無法靠近。無論怎麽走,始終都瞧不見橋上人的正臉。
永遠是山霧中朦胧不清的背影。
差一點,就差那麽一點——
江原疑惑地走在這裏,就在他想靠得再近點,把那惱人的雲霧揮開時,忽然覺得耳邊如有擂鼓大響,震人心魄。天地玄雷三聲響,萬物初蒙而生識。江原猛然覺得身子一重,腳下空空哪還有雲彩,倒着就往山澗栽下去。
他腦子一個激靈,這可不成,壯士未捷身先死,豈非要摔成肉泥?偏巧這個時候吊橋上的人似乎聽到了動靜,正要轉過身來——
“江原,江原。”
江原一驚,從睡夢中拔出神智,一睜眼,熟悉的庭院,熟悉的掃帚。哪裏有什麽山澗吊橋,這裏是他呆習慣的晗寶閣。
一名穿着流紗袍的弟子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江原回過神:“雲行師兄。”
“你總算醒了。”雲行道,“晗寶閣打掃完了,東西呢,叫你搬的都搬完沒有?怎麽在這睡大覺,小心被宗主看到責罰。”
一邊說着一邊要去拉他。
江原才從夢裏醒來,沒見着山精半分面,就見雲行伏身過來。他往後一仰,下意識避開了雲行伸來拉他的手,站起身理了理發冠:“我來這三月有餘,從未出過這清溪峰半步,宗主遠在岳仞峰頂,怎麽會過來責罰我一個小小的雜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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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你運氣不好。”雲行見江原已醒,便收回手。等江原起來後引路在前,不輕不重道,“誰叫你來時正好趕上三花大會。”
江原拎着掃帚跟在後頭,一臉興致闌珊。心中暗想,可若非因為你們要忙這三花大會缺人手,無情宗也不會招人。無情宗不招人,江原當然也不會在這裏。
三花會頂,天地澄明,就是無情宗将要舉行的三花大會。江原為了這事忙活了很久,把晗寶閣裏每樣東西都擦了過去,架子上排得整整齊齊,望過去一分毫厘不差,這才收手。正是因為太累,所以才坐在門口打盹,順便夢了些亂七八糟的。
想到那個夢,江原就想到夢裏的人。
還沒能看清面容就醒了過來。
莫名覺得有點可惜。
初時的三花是三個人。踏入虛空的小仙君青鸾,居于地面的地上仙‘無空’,還有隐于北洲的莫懷君。他們三個分別代表了天地人,時隔百年一聚,意為三生萬物,天地祥和。
後來能得道成仙的少,修得百年容顏不變已是難得。天高不可及,地深邃莫測,剩下的便就是人——能夠在玄洲大陸撐出一片天的人。
象征着從前三個人的三花,如今便是三樣物件。
青鸾結魄燈,無空黃泉杖,懷君忘憂丹。有結魄燈在,便不怕死。有黃泉杖在,就能往生。得了忘憂丹,心中空明忘盡一切凡塵人俗擾,自可頓悟大道。
這三樣東西,兩樣都在無情宗,唯有忘憂丹遺失已久。
但聽說,忘憂丹前不久在伏龍嶺的巨蟒腹中找回來了。
故而才辦此大會。
大會當日,将宴四友,祭五方,恭迎三花歸位。
只有實力最強的宗門才有這個資格。
山外的人想進無情宗一窺寶氣,窺了寶氣的人卻視若無睹。江原将掃帚放在一邊,拿鑰匙開了晗寶閣的大門。一打開,珠光寶氣直沖雲霄。江原閉閉眼。不管多少次,這裏的金碧輝煌都能閃瞎人眼。他讓了開來:“師兄請。”
雲行踏進去,一覽無餘是如同擺了陣的木架。
一排接一排,一層疊一層。
碼得整整齊齊。
他瞥了江原一眼。
這人果然和弟子們說的一樣,對什麽事都無動于衷——也同弟子們說的一樣,在整理倉庫方面,莫名有着執着和潔癖。
雲行一邊去搬需要的東西,一邊嫌江原過于冷淡。“我同你說三花大會,你怎麽一點反應也沒有?早你三年來的弟子,也不過這次才能見到罷了。”
江原自顧自幹活,并不吭聲。
雲行:“你啞了?說話啊?”
“喂——”
忽然背後一聲響,雲行吓了一跳:“你幹什麽。”
江原無聲地看着他,然後拍了兩下手。
“哇,好棒。”
雲行:“……”
“我看你也不是很想留在無情宗。”
不想留,大可以走。
等明天破曉,江原在這裏就剛呆滿三個月。但他的風評比較兩極化,因為他是晏齊破格招入的。晏齊是誰,那是清溪峰的峰主,連照情的師弟。能叫晏齊領回來的人,自然格外受人關注。別人擠破了頭也進不來半分,這小子被峰主光明正大從千人萬人中帶回來,卻在這裏不懂珍惜,天天拄着掃帚打盹,別說宗主跟前,峰主跟前都不湊一湊。
這到底是狂妄不知好歹,還是有恃無恐?
有弟子私下傳言說江原性格孤僻,不愛和人說話,更不會碰到別人一絲半分。這種‘潔癖’導致同在清溪峰下的弟子對江原一直看不上眼。甚至雲行回來的時候,還私下和雲行八卦了一通。暗裏的意思是,這小子是走後門的。
這種八卦,說給雲行聽最有意思。
誰叫雲行是晏齊大弟子。
還是晗寶閣的直接看守人。
可惜他沒能得到挑撥離間該有的快樂。雲行僅僅是一個錯愕,就直接命人把他扔到山門下,厲聲道:“胡言亂語,不堪入耳,滾去掃山!”
“什麽?”弟子驚愕道,“大,大師——”
‘兄’字未能出口,就被扔了出去。
雲行冷冷看了一眼,這才動身回峰。
身為清溪峰大弟子,晗寶閣本是雲行的職守範圍,就算自山外歸來得知晗寶閣多了位弟子替職,心裏再詫異,也輪不到底下弟子妄議是非。
還是晏齊的是非。
不過,小道消息已入耳,雲行還是對江原存了估摸的心思,只是相處了一個多月後,發現這位新弟子沉默是沉默,該幹的活一樣不少——這才收起指尖冰魄針。
“師兄想多了,是你自相矛盾。”江原說,“先前還說要被宗主看到責罰,現在又說宗主忙着籌備三花大會。你直說連宗主是個大忙人,就別拿他來糊弄我。”
“我這不是看你——”
還不等雲行多說,江原便道:“我懂得。畢竟是天下第一宗嘛,無情宗的宗主又豈是這麽好見的呢。”別說他才來這裏三個多月,怕是有弟子三年都不能有機會見連照情。
江原這話說得如此直白,倒叫雲行看了他好幾眼:“原來你很明白?”
不怪雲行這麽說。修道中人,多少對身處高位者心懷敬仰之心。想見連照情的人多了,不差江原這一個。正因初見江原時,聽過他念叨岳仞峰,雲行這才總拿‘宗主來了’刺激他。想不到竟然一點也不管用。
江原不答話,只是略略低了頭。
無情宗不在外收人,但會從宗內選弟子。清溪峰和伏龍嶺的弟子,若是被連照情看中,便能進入內宗。很多弟子卯足了勁,就想着叫連照情多看一眼。
但江原走路間行步輕浮,氣海不足,又有眼疾,素以黑紗覆眼方可視物。就算連照情真的來峰下選弟子,也必不可能選江原。
雲行心知此事,本想據實相告,每每礙于對方無辜的神色,而不能開口。也只能造些謊話,說什麽連照情很忙。此刻見江原眉如青羽,略垂着頭不吭聲。他心中一動,譏諷之言不知怎麽就成了寬慰的話。
“你不必如此,三花大會前,清溪峰和伏龍嶺的弟子都要去面見宗主。到時候偷偷帶個你,只要你不給我惹事,別人也不會多說什麽。”
江原擡起頭:“真的?”
雲行點頭:“自然。”他想想又不放心,懊惱于自己不知怎麽地,頭腦一熱就輕而易舉許了承諾,忙不疊和江原要一個保證,“但你果真要緊随我身後,不可胡來。”
“我半個瞎子能胡來什麽。能進無情宗——”門下一座小山峰。“已是招攬的師兄仁厚。”江原面不改色地背着胡話,“見兩眼天下第一宗的巍峨,就夠了。”
是啊。
天下第一宗嘛,誰都想進。
天下第一的宗主,又誰都想見。
哪怕這是仙魔兩道都避之不及的一個宗門。
行事乖張,不是仙道中人清靜無為。出手狠辣,叫魔道為之側目。罵不過,打不過,偏偏還無錯可挑,甚至十年前因一舉攻破了仙道視為眼中釘的羅煞門,為此立下衆目睽睽的大功,當之無愧成了當今宗門之首。
同道中人對它羨慕地眼紅,但那又如何。無情宗敢行旁人不行之事,确實替中原大陸招攬了很多事端,叫懷有異心者不敢輕舉妄動,西域魔城因此而忌憚許多。中原宗門再不服,遇到事,不還得巴巴上門找連照情幫忙。
既恨又妒還生羨。
像江原這樣的小弟子心懷仰慕想瞻仰宗主天顏,說給誰聽都覺得正常。
晗寶閣內光線差,只有外頭的陽光照在這堆金光閃閃的寶貝上,江原隔着朦胧的眼紗,模糊之中感覺雲行似乎很高興。高興什麽,因為被誇了?世人都喜歡被誇贊,狠辣無情如無情宗也不能免俗嗎?
但雲行高不高興,江原不在乎,他只在乎雲行手搭着的位置。那位置不太好,袖子後面就是梅花印金龛。雲行動作大一點,就能将龛上的寶珠給碰倒。
就在江原想讓雲行站邊上點時,外頭忽然傳來一聲炸響,動靜之大,叫江原眼睜睜看着才理好的置物木架一排接一排輪流翻了下去——倒下的姿勢十分漂亮。
“……”他深深吸了口氣,指尖火花亂跳。
與功敗垂成的晗寶閣相對,外面是難得的奔走混亂——劍聲,驚疑聲,還有一股寒氣猛然炸了開來。依稀間聽到弟子倉惶間喊道:“雲,雲頂真人又出山了?”
作者有話要說: 江原:媽噠整理倉庫不要力氣的啊!
他來了他來了,他一路火花帶閃電來了。會日更的。希望和你們有個美好的約會。鞠躬。
江原X白晚樓
小甜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