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暮色晚樓

雲頂真人?

這是江原來無情宗三個月,頭一回在弟子嘴裏聽到這個名字。從前一直是三緘其口,無論如何也不會從嘴裏吐出半個字。

雲行已經不在了。他動作很快,早在聽到動靜時,已經鳴劍出鞘,閃電一般飛了出去。這些時日來,雲行一直同江原呆在一處,搬運雜物或是清掃落葉,不曾出手半分。如今這一出身手才叫江原想起來,原來這不是個雜役,而是清溪峰晏齊座下大弟子——如雲踏風,來去無影的‘疾羽銀針’。

銀針不是說他只用針。相反雲行用劍,但他的劍可如千萬毫毛瞬間發出,劍光無形,對手身上卻已是千瘡百孔。

外面聲音嘈雜,江原扶着門框走出去,甫一出去,便覺冰天雪地,凍徹心扉。大冬天都沒這麽冷。外頭又是一聲炸響,好像是哪裏的山塌了。江原順勢望過去,岳仞山脈延綿起伏,是他每日看習慣的,此刻山霧缭繞,有如仙境。

無情宗占了岳仞整一座山脈,除卻岳仞峰作為主峰,是宗堂所在。剩下伏龍嶺關着歷久以來收伏的妖靈猛獸,作為弟子試煉之地。清溪峰天生靈地,算是無情宗的一座寶庫,設晗寶閣派專人看守。剩下雲頂臺,附于岳仞宗堂之後,任何人不得進出。

眼下就有幾個弟子都往雲頂臺飛去。

都是平時江原沒見過的那種。

似乎修為很高。

江原在其中找到了雲行的身影。雲行是清溪峰大弟子,晏齊是他師父,連照情是他師伯。無情宗若有什麽事,雲行責無旁貸,理當身先士卒。

這樣的事似乎是經常發生的,因為初時弟子們十分慌亂,但很快就自己做自己的事。江原甚至能聽到他們在讨論:“看來靈符多加了幾張還是不夠,又壞了。”

“雲頂真人幹的?”

“連宗主總不會自己去炸自己布下的陣。”

弟子們正望着那處雲霧缥缈處竊竊私語,卻忽然聽到一聲:“喂。”

遂聞聲看去。

一個青衣流紗袍的弟子拄着掃帚,皮膚很白,因為面上覆着黑紗遮住了眼睛,就襯得他更白。此刻朝他們看過來,剛才那聲‘喂’似乎就是他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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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溪峰只有一個人是黑紗覆眼的,晗寶閣新來的看門人,江原。先前說,江原在這裏的風評兩極風化,有弟子覺得他孤僻不近人情,但也有弟子挺喜歡江原的。因為江原雖然話少,也不和弟子勾肩搭背,但願意賣力幹活,經常幫他們的忙。

眼下這些弟子就是第二種。

所以江原一喊,他們便也應了:“小江。”

江原道:“你們說的雲頂真人,是否就是‘萬仞寒霜無情劍’?”連照情的師弟,白晚樓。

弟子們面面相觑,随後道:“小江,不可直呼大長老名諱。”

大長老——

江原心裏有了數。

看來是了。

無情宗除岳仞峰連照情外,還有伏龍嶺衡止,清溪峰晏齊。三人本是師兄弟,連照情最大,衡止第三,晏齊排第四。白晚樓排第二,是除了連照情之外,本該最有實力當宗主的人。據說當年岳仞峰無情宗能一舉攻下羅煞門,白晚樓功不可沒。但是宗主沒輪到他當,峰主也沒輪到他當,只當了個護山大長老。

天下宗門之最為無情宗。

但無情宗之最其實不是連照情。

而是他的師弟,白晚樓。

夕陽連照情,晚樓聽風雨。白晚樓這個人,就是暮晴中的風雨。聽聞他整個人似一塊冰,從骨子裏透着寒意。他看你,你便覺得心裏凍成冰坨子。但你又忍不住想要被他看,因為玉骨生肌,都生在了他身上。

自羅煞門一戰,白晚樓不曾出過無情宗,也從未在世人面前露面。莫非傳言是真,這些年來,他一直被連照情關了起來?

白晚樓被關起來了麽?江原不知道。

但眼下白晚樓确實在附近。

江原只需跨一步就能見到的那種。

忽聽有弟子道:“連宗主來了。”

連照情?這麽說鬧出動靜的果真是白晚樓?江原心中一動,又沒人注意他,便飛身而起直上晗寶閣閣頂。晗寶閣地處位置高遠,站在閣頂,一覽衆山無處可擋。

這裏有個金頂,背後又挨着一處半山腰的竹林。夕陽照來時,無他物遮擋,只照在金頂上,便如金銀,轉到竹林,就像翠玉。金銀玉色一襯,整座閣樓都寶氣沖天。

這麽一處絕佳寶地不知是誰選的址。

黑紗擋住了部分光線,視物有些黯淡。屋檐上也都結了霜,江原往一處未見人影,便轉了個身,只一轉身,便覺得呼吸都要凝固了。風雪幾乎撲面而來——

這風雪,不是真的風雪。

只是一種氣息。

當有一個人氣勢足夠強,他在你面前站着,什麽都不用做,你都會覺得沒辦法呼吸。江原面前不足十尺處,站了一個人。無情宗的弟子,都穿流紗袍。普通弟子是青色,望去蔥翠一片。峰主着金色滾邊,一眼就能認出來。

只有這個人不同。

他一身雪白。

不知道雪是他,還是他是雪。

他背對着江原,滿園青翠中,單腳站在一根竹枝頂。那竹枝是十分纖細的,站了這麽一個大活人,竟然沒彎一寸,仿佛在上面不過是片羽毛,并不是個人。

這麽一個人站在這裏,難道沒有人發現嗎?幾乎要窒息的靜默中,江原下意識往雲行他們離去的方向望去——那裏的山霧很快被劍沖破開來,看來他們發現那裏沒人。

“喂。”江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出聲。眼下他連膝蓋都要凍僵了。而眼前這個只把背給他看的男人,就像是長在了樹上一樣。他只是覺得,好像應該要提醒一聲。“他們來了。”

但這聲音在風中很快就被吹散了。不知道那個人聽到沒有。也許沒有聽到,因為他連動也沒有動。也許聽到了,因為就在下一刻,他整個人如同一只孤絕的大雁,倏忽振袖而起——只不過一個眨眼之間,就像是離弦的箭,嗖地一聲往高處去了。

……孤高清絕。

像世人所說的廣寒仙。

江原動了動暖和下來的膝蓋,用力眨眨眼,有些疑惑自己究竟是不是醒着。因為這裏連一絲別人留下的痕跡都沒有。真的有這樣一個人?還是因為冷,産生的幻覺?

雲行他們沒有過來,而是很快往另一處雲霧中去了。江原凝目望去,也只能見到隐綽的人形,和偶爾可見的劍光。大約能瞧見樹木倒塌,碎石崩亂。但另有細長的金鏈狀物什,往中間延伸進去,似乎扣在了什麽地方。

倏忽劍光消失,山間的霧氣也散了開來。幾個人持劍而站,風将他們的袖子吹得鼓了起來。江原莫名想到,方才那個仿若沒有份量站在竹尖葉頂的男人。雖然連臉都沒有瞧見,但只一個背影,就叫人覺得他同別人很不一樣。

有人蹲下了身,大約是連照情,只有連照情才會穿得如此珠光寶氣。片刻後他站了起來,似乎抱了一個人。随後一行人便往雲頂臺去了。江原仔細看過,但自臂彎間只有流瀉出黑色的頭發和隐隐可見的衣袍,并看不清面目。

雲頂臺隐在山霧中,偶爾有劍光閃過,哪裏能看清那裏是否有什麽人。江原已經悄不聲從閣頂退了下來,此刻就算是伸長了脖子,也看不見裏面半分。清溪峰弟子見江原仰着頭望,又見他眼上黑紗,不禁道:“小江若是能去內宗,眼疾是有得治的。”

江原轉過臉來:“怎麽說?”

他其實長得頗為清秀,因為覆了眼紗的緣故,這樣望着你,看着還有些令人生憐。那弟子被江原這麽一看,心底便有種總想幫幫他的沖動,嘴不受腦袋控制,說:“白長——”

“白長什麽。”

一道聲音不輕不重自遠而近響起。

弟子面色肅然,退至一邊,恭恭敬敬道:“晏峰主。”

江原望過去。

天上便落下一個金紗滾邊的人,微笑起來狡黠如狐,是晏齊。但他此刻不在笑,甚至于額間有汗。雖然不是責備,嗓音卻有冷淡。“白長腦子?還是白長了手腳。”

晏齊目不斜視,自他們中間穿過:“能多說話,就多做點事。若覺得清溪峰呆膩味了,伏龍嶺多的是地方歡迎你們。”

那兩名弟子頓時白了臉跪下來:“請峰主饒恕。”

“雲行,規矩再給他們立一遍。”

雲行就跟在他後頭,聞言道:“是。”

等晏齊走了,雲行走向跪着的兩個弟子:“你們——”

那兩個弟子瑟縮着磕下頭去:“我們無心的,以後不敢了。大師兄——”

卻是這時,雲行袖子被人拉住了。

回頭一看。

是江原。

江原拉住了雲行的衣袖,迫使他不得不回過身。這才說:“我能知道,他們在什麽時候,因為什麽事情,觸怒了晏峰主。又因為什麽規矩,需要大師兄你教導嗎?”

雲行道:“你要替他們求饒?”

江原道:“我只是好奇。”

“……”雲行道,“認識你這麽久,倒不曾見過你有好奇的時候。”

“我生在世上少說二十年,雲行師兄認識我的兩個月,恐怕只是一個零頭。”江原面不改色道,“不能稱之為久。自然我好奇時,師兄也不曾看過。再者,倘若我連二位師兄為何受罰都不清楚。在這裏豈非一直戰戰兢兢,一個不小心就要沒骨沒皮,甚至沒命?”

雲行看了江原很久,而後揮揮手:“你們去吧。”

地上跪着的兩個弟子一懵。

雲行道:“要我罰你們嗎?”

弟子連忙站起來:“不敢。”

雲行嗯了一聲,向前一步,這回江原沒有拉住他。只聽他說:“峰主心情不好,你們識相一些,不要在他面前亂晃。倘若峰主問起,我罰你們掃山去了,懂嗎?”

“懂,懂。多謝大師兄。”

說罷兩人連手而去,走的那叫一個快,生怕雲行反悔。

雲行這才對江原道:“你不知道他們犯了什麽錯,我就告訴你。”

“有兩件事,需要叫你知道。”

雲行上前兩步。

“小江。”

江原微微側過頭——

“你是不是忘記了,晗寶閣的東西還沒有搬完。”

江原:“……”

還有——

雲行附上江原耳側。

“入我無情宗門,當我無情宗弟子,便永遠不可妄議一人。”

違者。

八十大鞭,宗規伺候。

如此一說還能有什麽不明白。見江原退了一步,甚至情不自禁瑟縮了一下擡起手,雲行才直起身,面帶微笑。看來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弟子應該懂——

就見江原一臉冷靜地揉着耳朵。

“那我們邊幹活邊說。”

作者有話要說:  江原(⊙_⊙):還有,講話別靠太近。

雲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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