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粗鄙之語
“姓名,年歲,來自何地?”
“在下姓林,林風。今年二十有三,滄水懷陽人,目前已是煉氣——”
“不收滾。”
“你!”年輕的世家公子頓時面色通紅,“大放粗鄙之詞!”
粗鄙之詞——這叫粗鄙之詞,那怕是更粗鄙的還沒見過。謄寫的弟子擡起眼來,輕聲細語:“你知道你來幹什麽?”
“在下一心向往無情宗,本是心存仰慕——”
撐着下巴的弟子笑了笑:“可我無情宗不缺仰慕者。”
林風一愣,他擡眼瞧了瞧這偌大的招人牌匾。
弟子慢條斯理道:“缺雜役。”
……
這隊伍排了老長,從山門口到半山腰,都是人,形形色色,自高處望下如同螞蟻,黑壓壓一群細細長長,蜿蜒在山道上。江原從早上到現在日頭高照,大半日過去,挪了三棵老樹的距離,總算能躲進樹蔭中。
隊伍前進慢,是因為前面在吵架。
“你們簡直欺人太甚!在下堂堂煉氣階修士,給你們當雜役,簡直荒誕!”
江原看着一個藍衣服的年輕修士持劍從頭頂飛過,白皙的臉色漲得通紅,瞧上去氣得不輕。他心裏有點遺憾,這把劍飛得不夠快,連絲風也無。這山中悶熱,江原還指望着來個把劍,飛起來能卷起狂風嘯雲,好叫天下點雨,涼快一些。
他耳尖,聽到前面有人在竊竊私語。
“林風是不是懷陽林家之子,林家也算大戶人家了,怎麽也跑來和我們争飯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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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瞎蒙的吧,你沒見他氣呼呼走了,估計是被甩了臉色。林家怎麽了,他爺爺當年還給無情宗的宗主提過鞋,如今算是名門望族,要臉面了。”
“什麽,他爺爺,林望之?他幾時給無情宗提過鞋?”
便有人揣着不懷好意地笑:“就無情宗那些人,心狠是狠了點,真見了怕是你連道都走不動,提鞋怎麽了,大洲多少人求之不得想端茶倒水呢。就說那雲頂峰的——”
幾個人桀桀笑起來,腥腥澀氣,夾雜着男人間獨有的段子。
前後左右均意味深長看過來——
唯有江原揣着手像尊佛,置若罔聞。
世間之偌大,在他眼中如隔紗觀花。
連那些人像是被劍氣削了半邊頭發,慘叫着從他身邊跌落,叫整個行進的隊伍肅靜無聲,江原也只是讓了一讓,避免別人碰到他的衣角——
他不關心這些。只關心這些人動作能不能快一點。
汗從江原的鬓發間滴下來,今年的夏日尤其熱,尤其是擠在人堆,男人堆,臭哄哄的男人堆。他離無情宗的宗門口還差百八十米,前面還有數十人,身後還有一長隊。
可總有不長眼的除了要談段子,還要招惹他。
“喂。”
前面談了半天的人自己鬧夠了,還不忘在周圍尋求‘志同之衆’。自然一回頭就能看到江原。畢竟在一衆人中,蒙着眼的瞎子總是格外引人注目。黑紗覆白面,格格不入。
雲行聽到這裏,打斷了江原的敘述。
“我知道了,你打跑了這些亂嚼舌根的人,師兄這才記你一功,破格收你入清溪峰。”入的是清溪峰,不是無情宗。區區岳仞山下清溪峰自然是沒有權力替宗堂招人的。
江原看着他:“你需不需要治下眼睛?”
雲行一愣:“你罵我瞎?”
“不瞎你看我像打得過的樣子嗎?”
氣海不足腳步虛浮——
“……你繼續。”
之前說到,像江原這樣的人擠在隊伍中,就像是一棵小白菜長在爛泥裏,格外引人注目。又特別蒙了眼,他皮膚白,黑紗蒙着眼,就顯得有些‘楚楚可憐’——在別人看來。
有的人眼瞎心不瞎。
有的人眼不瞎心瞎。
顯然招惹江原的人屬于第三種,眼瞎心也瞎。
大約是先前談到興起,便不自覺要去拉扯江原。
“我怎麽說的,無情宗那幾個人,就是你們瞧了怕也要走不動道。瞧瞧,不過是個雜役的差事,連個瞎子都要同我們來争一争。”說罷伸手要去拉江原眼上的綁帶。“小子,無情宗的人是辣手月季,花好看,刺多啊。怕你難以消受。不如你做我的雜役,我包你衣食無憂,得道成仙,順便帶一下雞犬——”
言畢哈哈大笑起來。
雲行一拍手掌,恍然大悟。
那莽夫摘了江原眼上的綁帶。那懂了。
雲行肯定道:“他被雷劈死了。”
江原:“……”在黑紗後眨着眼睛,“你能不能尊重一下我的審美。”
五大三粗那麽醜都能叫他見了心曠神怡到雷劈,他有這麽饑不擇食嗎?要和這樣的人在一塊兒,天天波瀾不驚怕是沒幾天就能悟盡紅塵得道成仙了好嗎?
莽夫能碰到江原嗎?
碰不到。
他手在江原面前只差一寸,便動不了了。江原袖手垂眸,動也未動。但那莽漢的胳膊卻以一個奇異的姿勢,一寸一寸扭曲起來,像是被無形的藤曼纏上。
被無形的藤曼絞碎骨頭,是一種怎樣的感覺,在場怕是無人想知道。山門中遙遙傳來一個聲音,懶懶散散。直到那莽漢的胳膊終于發出咔噠一聲響,哀嚎連連。這才停下了敲筆的動作。“現下你自身難保,要拿什麽包人得道升仙?”
衆人只覺眼前一花。
一個身着金絲滾邊流紗袍的男人便到了眼前。
他眼睛細長,微笑起來,叫人想到狡面玉狐。認出他的人頓時倒抽了一口冷氣。在無情宗,雖然晏齊只排第四。但論心狠手辣,晏齊卻是當之無愧的第二。
晏齊殺人不喜歡沾血。
就比如現在。
“晏,晏齊——”
周圍抽氣聲此起彼伏。
晏齊好脾氣地應了一聲:“嗯。我聽到了。”說罷像沒事人一樣,去問那莽漢,“雞犬怕是輪不到你,升仙也有些難。不如我送你升天吧?”
這回雲行真的懂了。
“一定是晏峰主可憐你,才收了你。”
江原心想,如果你管一個殺人不眨眼如同切小菜的人有‘可憐之心’,那恐怕這世上沒有什麽小心眼的壞人了。但他不說。依江原看來,怪不得雲行來了這麽久,哪怕當了大師兄,也只能在清溪峰天天看着晗寶閣的寶貝。就這個——眼力見,有待斟酌。
江原只道:“晏峰主是心狠手辣之人。”
是。
“但他不是濫殺無辜之輩。”
這怎麽可能。
“他在那人身上搜出一封密信。”
雲行睜大眼;“哦?”
江原故作深沉:“上面寫着禪陵宗所派,要他潛入無情宗偷取秘寶。”
“無恥之輩!”
“不錯。”江原道,“所以晏峰主當場就将人推下了山澗示衆。”
只是推下山澗,這麽好心?雲行有些狐疑。
江原沒解釋,束住手腳那種推。
“後來呢?”雲行不想再猜了,他每次都會猜錯。這不是,那也不是,再繼續猜下去,豈不是在打自己的臉。他的臉尚可,還不想被打腫。
後來。
晏齊幹脆利落把人推下了山澗,将那封密信燃成了火灰,離得近的江原只覺得,太陽那麽毒,沒有一絲風,還要被火烤,簡直人間地獄——默默挪遠了點。
但是晏齊已經朝他伸出手。
江原一挪,晏齊一扯。
黑紗眼帶順勢而解。
江原便睜開了眼——
雲行聚精會神:“他發現你是裝瞎?”
“……”江原沉默了片刻,忽然沒頭沒腦說了一句,“晏峰主有如朗朗清風,自山澗而來。确實是世間萬千閨閣女子心中的夢。”
雲行:“……”
他忽然懂了。
晏齊生得好看。
但江原不能覺得他生得好看——
倘若江原心思歪了一歪——
晏齊便要被雷劈了。
姑且不論江原這毛病是真是假。
晏齊确實差點被雷劈。
一道驚天雷從天而降,劈的卻不是晏齊而是江原。但是晏齊和江原離得如此之近,如果雷要劈江原,豈會不劈到晏齊呢。但清溪峰晏齊豈會是這麽簡單就被雷劈到的人。他廣袖一揮,便眼也不眨地将那雷給撣到了對面山崖。
哐撞出好大一片聲響。
碎石嘩啦嘩啦。
江原面不改色地重新蒙上眼。
“天幹物燥,山間易引雷起火,晏峰主要當心。”
晏齊似笑非笑,狐貍眼便眯起來:“你提醒的對。”說罷微笑地看着揪着他袖子擋頭的江原,“現在能離我有三尺遠麽?”
江原:“……”若無其事地松開護身法寶,默默退後了兩步。
晏齊看着他:“你為何要蒙眼?”
“眼疾。”
“我觀你耳聰目明——”
江原不急不躁:“峰主不知,有疾在眼和有疾在心,是一個道理。我這個人,生來怪異。若見了好看的人,便容易激動。若一激動,便要發電。我怕電着峰主,故要蒙眼。”
雲行哈哈大笑:“如此荒誕不經之言,晏峰主怕是要打死你。”
“不,他收我進門了。”
“咳咳咳——”雲行被嗆到了。
江原一本正經:“他說如此誠實的人,世上不多見。既能在他面前蒙上眼,自立自愛。想必在寶貝面前亦能守住心。他很放心我在這裏。”
雲行:“……”
就這樣?
江原道:“不然呢?你是懷疑晏峰主的眼光?還是覺得我在放屁,晏峰主根本不足以在我面前被雷劈上一劈?”
“……”這兩個問題哪個答錯了都不對,雲行很謹慎。
江原微微一笑:“我的問題解決了,我們是不是該解決一下昆侖玉鳳彩雕的問題?”他将這個話原樣抛給了雲行,“到時那麽多雙眼看着,沒有玉鳳藏酒,怎麽和連宗主交待,和清溪峰交待,和無情宗交待?”
不錯。
雲行道:“那只能如實秉告宗主了。”
但江原叫住了他。
“說不定有別的辦法呢?”
雲行道:“能有什麽辦法,你給我變一尊出來?”
江原道:“你又沒問我。”
雲行眼神微動,這意思是問了就有戲?
“那我問你。”他幹脆道,“眼下這昆侖玉鳳彩雕酒器天下只有一尊,已碎在你手中。三花大會當前,你能變一尊一模一樣的出來?”
“不能。”江原坦然道,“我又不會仙術。”
作者有話要說: 雲行(逐漸暴躁):那你讓我問個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