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把人忘了

不怪江原心底存疑。

無情宗叱咤中原十來年,前有蘇沐挑遍天下敵手,後有白晚樓一戰成名,但前者死後者瘋,顧青衡還叛門而出自立為宗,值此風雨交加之際,一個弄不好,蘇沐打下的基業就成了一盤散沙,太好趁此機會一網打盡了。

但它偏偏就叉腰狂到現在。

有人說白晚樓那麽厲害,誰敢上前叫板。

也不盡然。

白晚樓再鋒利,也是人,也會累。若眉山佛門聯手,加上成沅君朝堂威壓之力,豈會拿不下一個白晚樓,不過是需要付出代價罷了。死一些人的代價,總是付得起的。

之所以沒人這麽做。

不是不敢。

而是因為連照情。

江原剛摔醒時,腦袋可能受了震蕩,時常犯暈,加之眼睛也有病,就成天窩在栖鳳谷。栖鳳谷不見外客,只是偶爾有人來和薛燦彙報事宜。西域的事,多半是薛燦操心,江原不怎麽管。但多少還是能聽到兩句。依稀聽到些無情宗中原之類的字樣。

江原等魔域的人走了,才從樹上跳下來問薛燦。

“我怎麽沒有聽過無情宗?”

薛燦擡眼:“你連自家的事都不操心,管中原做什麽。”

江原摸着下巴:“你要把手伸到中原去?”

“我不伸,怕他們也要伸過來。”薛燦摘了朵鳳栖花,将它碾成汁,滴在天蛛絲上。“知己知彼,方可百戰百勝。不未雨綢缪,你是要替他們欺負我麽?”

這當然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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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是奇怪,無情宗就算是拔地而起,也不過新秀之流,那連照情有這麽厲害,能叫你和手下再三叮囑多加抵防。”

江原看着薛燦替他搗鼓天蛛絲。他看薛燦是一點事都沒有的,大概是因為看膩了。就是平時西域那些漂亮的姑娘——平時還能多看兩眼的,眼下都不能瞧。上回他瞧過那個女修後,所在之處立馬就成了雷腹之食,劈地江原都有點懵。

這天雷不是打打而已。

是真的能要人命。

薛燦一邊将鳳栖花的汁液抹在天蛛絲上,一邊想着怎麽回答江原。他想了會兒,覺得可以這麽和江原開頭。“從前無情宗還不如現在這般壯大時,本來眉山和佛門有一個機會,可以匡扶大義,趁無情宗站穩腳跟前,将它一舉剿滅。”就像當初想對付羅煞門一樣。因為當時無情宗和羅煞門算是各傷元氣,想要坐收漁翁之利并非不可能。

“但此事未成。”薛燦說,“你知道為什麽嗎?”

江原尋思:“和你說的連照情有關?”

“聲東擊西,假他人之威,換自己喘息。”薛燦道,“連照情适時服軟,祭出了無空黃泉杖,将它交給了佛門。”

無空黃泉杖對佛門來說,堪稱至寶。佛門得此一物,在情面上要對無情宗如何,也說不過去,從道理上就更站不住腳了。對無情宗的态度當然和緩許多。

“眉山嘴上不說什麽,心裏卻是有想法的。他們兩個本該佛道一家的人,因此有了些微妙的想法,産生了嫌隙。”

火猛之危立緩。

但服一次軟有用嗎?沒有用。服軟只是能換一時喘息,連照情深谙此理。故而他根本不是只拿寶物換安穩。給出黃泉杖的同時,連照情直接去信了蝴蝶谷。

蝴蝶谷曾欠蘇沐一個承諾,有朝一日無情宗若需要,蝴蝶谷中的人和物,蘇沐大可随意挑用。蘇沐雖死,話還算數。金非池收到信的當日,便親自出了谷。

金蝶開道,迷疊深谷。

金非池一出來,就像是開了妖道。

眉山和佛門對于無情宗的注意,便立馬轉移到了金非池的身上。比起一個沒人領頭的尚立不穩根基的新生宗門,已穩如磐石的金非池出谷自然更令人在意。

“一年。”薛燦說,“金非池在外面晃了一年,叫眉山和佛門也頭疼了一年。連照情就利用這一年的時間,将白晚樓藏了起來,還休養生息,迅速整頓宗門。叫晏齊掘出岳仞山脈的寶庫,叫衡止占了伏龍嶺這一大關。”

金銀在手,妖龍猛獸在手,無情宗又立于岳仞之巅,來去皆一覽無餘,可攻易守,等眉山和佛門回過神,無情宗已成磐石之勢,再難以撼動。

但這還不算贏。

給出去的黃泉杖要回來,才叫萬無一失。

這回連照情派出了白晚樓,那個時候白晚樓尚未瘋得厲害,一年的休養生息足以叫白晚樓露面之時毫無破綻。佛門豈是那麽好進的,進了佛門的東西又豈是簡單取回呢。

黃昏之下,白晚樓身一人負一劍,踏進了慧根的地盤。

迎接他的,是金剛羅漢陣。

殺人是最簡單的事,但傷人又不取人性命,還要勝,才最難。天下間能贏金剛羅漢的人很少,能不傷金鋼羅漢卻一路過關斬将的可以說是無。

但白晚樓做到了。

他以劍背為鋒,點到為止,未傷一兵一卒,過了金剛羅漢陣。羅漢被他摔在身後,一個個疊成了山。最高那個背上放了個純金大鑼。連照情教的,說這叫先兵後禮。

先兵後禮的白晚樓直上金光閣。

金光頂有人,是個老和尚。

老和尚早就聽到白晚樓要來,耳廓微動,聽聞金戈聲漸止,便眨了下眼。随後忽有寒風撲面起,一人躍過高閣,自天邊彩霞中來,收袖落地,一塵不染。心知此事佛門終敗。

當日若不被寶物迷眼,或能斬猛虎于幼時,如今山虎出林,為之奈何。慧根雙手合掌,掌心握着佛珠。他說:“阿彌陀佛,施主身法卓然,老衲佩服。但黃泉杖認人,六根不淨不可與之相觸,恐令其染上塵埃,欲行不法之事。”

白晚樓充耳不聞,目不斜視。

他徑直上前,當着慧根的面一把握住了黃泉杖。

“心存私念視為不淨,趁火打劫視為不恥。黃泉杖是我宗門之物,借由佛門保管已有一年,如今我宗門為扶大義,鎮守伏龍嶺,僅衡止一人力有不怠,需取黃泉杖鎮山之用。”白晚樓一個用力,将黃泉杖一把拔起,轉了個棍花锵然一聲拄地,說道,“和尚,你答不答應。”

白晚樓當然能随意取走。

但他非要問慧根。

慧根如果答應,保了面子失了東西。慧根如果不答應,保不全面子還拿不了東西。這個虧吃在肚子裏,最容易叫人嘔血。

白晚樓這句話問得比不問還要叫人難過。

江原情不自禁誇了一句:“他真厲害。”

被薛燦踹了一腳。

薛燦道:“連照情算準佛門最講門面,一天到晚阿彌陀佛,故而拿他們最喜歡的天下大義,叫佛門把吞了的東西再吐出來。不但吐,還要光明正大吐,一點便宜都不叫他們沾。行事如此不留情面,你說,這樣的一個人,我要不要防着他?”

江原撐着下巴:“能屈能伸,忍辱負重。此子不可小觑。”

說完就又被薛燦踹了一腳。

“你幹什麽!”

“我和你說他詭計多端,你老誇他們做什麽。”

江原:“我不誇,你繼續。”

薛燦瞪了他一眼,繼續說:“更別說連照情還養了個殺手锏。”

“白晚樓嗎?”

薛燦:“……你很了解啊。”

江原道:“不是你先說白晚樓打架很厲害的嗎?”而且就方才聽來,确實很厲害。晚霞天邊起,仙人踏風來。他得多有天資才能挑了金剛羅漢。

薛燦盯了江原半天,忽然說:“可惜他再厲害,無情宗也沒有他的份。你知道為什麽嗎?”

江原眨眨眼。

薛燦一笑:“因為一山豈容二虎。”

顧青衡便是最好的例子。無情宗有連照情坐鎮,豈會叫白晚樓好過呢?薛燦要是連照情,也不會在眼皮子底下留這麽一個禍患。趁着人瘋,關在不知名的地方,十年二十年。

江原摸着羅網,若有所思。

他忽然道:“薛燦,你是不是容不下我,故意說給我聽?如果你容不下我,不用這麽拐彎抹角,直說就是。”

薛燦萬萬沒想到話題突然被江原帶到了這上面,他有些愣,一時不知怎麽接話,下意識道:“那我要是說了呢?”

“說就說呗。”江原詫異道,“你還指望我讓你嗎?”

當然是先下手為強啊。

“……”薛燦緩了很久才沒氣死。

江原從薛燦那裏做足了功課才來的無情宗,對上連照情當然會小心應對。不過在江原眼裏,連照情就算是坑他也很正常。身為一宗之主,不坑別人是要死啊。

寶庫裏空了很多,因為多數東西都搬到了岳仞峰,還在浮隕壇。浮隕壇被白晚樓炸了一個焦黑的坑,不知道三花大會還能不能如期舉行。江原心無旁骛,一樣樣東西擺放完,待将最後一個架子立起來,忽覺視線昏暗,往外一瞧,竟日頭将落。

一日就要這樣過去了。這才察覺,有些過于安靜。

一個人的時候也這麽安靜,但現在總覺得丢了什麽。

什麽呢。

江原想了半天,沒能想起來。

但江原不管忘了什麽,都沒忘記晚間是要去庫房找弟子領工錢的。領錢要趁早,他排着隊,一邊思索究竟忘記了什麽,一邊伸出手。

發錢的弟子在江原手心放了兩個銅板。

江原看了一眼:“少了。”

弟子道:“不少,每次都這麽多。”

“我現在領兩份——”江原随口就道,然後忽然住了嘴。

弟子奇怪地看着他。

但江原沒理。

他突然想了起來。

為什麽領兩份工錢。

因為除了整理小寶貝,還托運了個大祖宗啊。

祖宗呢!

江原幾乎是狂奔回晗寶閣。

出門急着要錢,壓根沒仔細看周圍有沒有人。但願白晚樓還在,可千萬別飛走了。白晚樓飛起來那麽快——江原是見過的,如同離弦的箭,嗖地一聲就沒了。這才頭一天,萬一把人給搞丢了,連照情能殺了他!

晚間都是要往歇息處去的,江原在弟子們詫異的眼神中一路趕回晗寶閣。青衣的弟子飛起來像一只翠鳥。連奔帶跑氣喘籲籲站定在晗寶閣門口。

黃昏之下,這裏根本不會有別人來。

夕陽落在寶閣頂上,又照影挪到後面的翠竹林。前有金銀堆,後有玉石色,這裏珠光華彩寶氣沖天,是個聚寶盆。聚寶盆中有一道光影,如同破開天地的一抹銳鋒。

白晚樓坐得端端正正,背挺得筆直,像一尊雕像。

江原叫他坐着別動,他就除了眼睛眨啊眨,真的沒動。

一坐就從日頭東坐到了日頭西。

作者有話要說:  江小原,扣工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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