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生死秘道

“……”

白晚樓是又瘋了嗎?

不是。

整十載光陰,白晚樓從來沒有一刻像現在這般清醒,神思清明,就像從來沒有犯過病。但他忽然不想辯駁。

江原頭一回見白晚樓時,只瞧了一個背影,所見白晚樓站在翠竹頂,随風微微晃蕩,就像他腳下踩的不是竹子,而是一葉扁舟。這個白晚樓,你猜他瘋不瘋?第二回 見白晚樓,在寶冢與他對答如流,轉手間卻毫不留情取了冥獸的性命。這個白晚樓,你又猜他瘋不瘋?

所以這怪不了江原。

自認識白晚樓以來,所見白晚樓素來是冷冰冰的模樣,瘋不瘋都叫人瞧不出好壞。唯一的區別是會不會打人,和會不會打死人。若非差別實在太大,連照情都不一定能區分出白晚樓是好是壞,江原才認識白晚樓多久,又怎麽會知道呢。

見白晚樓果然不作聲,江原便上前一步。只消确定這個白晚樓是好的,不是成沅君所為,他倒也沒什麽計較。相反一個願意好好說話的白晚樓,還叫人省力許多。

江原既然放松下來,神情就有些輕松,他抹了把臉,注意力就回到了先前白晚樓曾答過他的那句話上。“這裏果真是地宮?”

白晚樓:“嗯。”

江原不介意他的惜字如金,就是有些奇怪。“我聽說地宮建起來都十分恢弘大氣,成沅君說你師父建這地宮是用來修道的,可是我一路走來,這裏越走越狹窄,連直起腰走路都不能。”說句不好聽的,這路根本就不是給人走的,恐怕真的只有兔子才能鑽過去。

說到這裏江原看了白晚樓一眼,見白晚樓身上整潔,并沒有同他一樣,滿是地上爬過的狼狽,不禁問:“我走了一路,也不見白長老蹤影,你是從裏頭出來的嗎?”

“不是。”白晚樓看了江原一眼,他看得出來,這個弟子話中的狐疑和試探。不過白晚樓不介意。這世上能叫他介意而隐瞞不說的事,本來就不是很多。

江原一怔。不是?難道這裏還有別的出口?

白晚樓走到洞口,朝裏一指。

江原順勢看過去,裏面漆黑一片,誰能知道這裏面會延伸到仙人坡的密林,又有誰知道他在裏面看過世上難得可見的財富和神兵呢。外人瞧來,這不過是一個極其常見甚或不值一提的兔子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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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裏。”江原張望之際,便聽白晚樓道,“兩條路。”

“你走這一條——”

這一條?

江原湊上前,無意中踢了個石子下去,下一瞬他胳膊忽然一痛,幾乎是被白晚樓硬生拽着一把拉開,急促的破空聲中,地下忽然射出三支鋼長鐵箭,精光閃亮,擦着江原的臉穿過。要不是白晚樓拉他及時,恐怕眼下已成了刺猬。

江原心頭砰砰直跳。

這才聽白晚樓繼續說下半句話:“會死。”

“……”

有話,能不能,早點說!

但白晚樓聽不到江原的心聲。

他只是照他所知道的說了一句大實話。

成沅君沒有說錯。這裏除了蘇沐之外,就屬白晚樓最熟。

蘇沐建這地宮時,修了兩條路,岔路口就在江原發現第一扇門的地方。如果江原不被那滿屋的金銀財寶吸引注意,也許他會發現那扇門對面的另一扇門,若進那扇對門,裏頭便是一處廣闊空間,修有明珠,設有蓮花臺,帳帷器具,應有盡有。它修有棧道,能直通地面。

白晚樓就是從那裏出來。

但很少有人能在財富的吸引下留意到這扇暗門,他們眼前只有金銀財寶。若只留心金銀財寶,有的人會留下,有的人會往前走去,既然有一扇門,便會有第二扇。

蘇沐在這裏,留下了金銀,書卷,神兵。門越修越小,叫人頭越走越低。到最後,幾乎只有趴着才能前進,如果有人想要這神兵,就要低頭跪着爬進去。

“世人為錢財珍寶而折腰。”蘇沐修時,指着這路和白晚樓說,“為師就看看,他們能把頭低到什麽地方去。”

不論他們進了哪扇門,只要一進去,都難以出來。此門只能從外開。也就是江原沒有進這任何一個地方,他若是進去,便會發現,其實裏面是有一些白骨的。不是人的白骨,因為蘇沐死的早,暫時沒有人知道這個地方,而是一些禽獸。它們無意中誤闖,便再也出不去。

白晚樓看着這條黑黢黢的路。

“沒有生機嗎?”

蘇沐微微一笑:“有。”

如果金銀財錢都不要,往前便是出路。就像江原一樣。他不進任何一扇門,雖路越來越窄,但過了那幾處,就是海闊天空。江原就是這樣出來的。

聽白晚樓略一提這其中奧秘,江原思忖出一個問題:“那若是他們有人守着門,一人進去取寶,另外有人接應呢?”

這個陷阱豈非就沒有了意義。

白晚樓道:“接應後要如何?”

江原道:“當然是要回去——”

他話音一頓,忽然閉了嘴。

因為江原想到了那三支精光閃亮的長箭。

要回去接應,就要有人回頭,如果有人回頭,就會死在這悄不聲的穿心長箭裏。這是一條有生機的路,生機就在眼前,一直引着你往前。但這也是一條不能回頭的路。但凡你心生一點貪念,就會埋葬在此。

江原只有兩句話想說。

他運氣真好。

還有。

蘇沐是真的變态。

這世上竟然有人會這麽無聊,閑得沒事幹,非要與世人背道而行。修道要往高處,他偏往地下鑽。人人尋求的金銀神兵,他唾手可得,卻非拿來當兒戲。蘇沐如此游戲人生,怪不得養出來的徒弟個個不循正道,把那些白胡子老頭氣得吹胡子瞪眼睛。

但轉念一想,江原又有些可惜。這樣一個人應當是很有趣的。他應當早些來中原,十年前有如此精彩的人,他卻錯過了。倘若他早些來中原,是不是能早點遇到白晚樓。

沒有瘋的白晚樓,又會是什麽樣呢?

等等。

唏噓間,江原忽然想起另一件事。如果他走的是這條動不動就會死的路,那白晚樓豈非走的大道。成沅君說蘇沐可能埋在這裏,埋在哪裏,那處地宮中嗎?如此說來白晚樓他豈非又在他師父的墳前走了一遍?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怪不得白晚樓又換了樣兒的瘋了。再看一遍衣冠冢,他心情一定不好。一個粉碎的兔子都能激怒白晚樓,何況是師父的遺物呢?

這樣一想,江原對白晚樓心中更生憐惜,他不知道像白晚樓這樣的心性,若是難過起來,是什麽模樣。忍不住勸慰說:“你不要難——”

白晚樓看過來,手裏正撸着一只鳥。

禿鳥。

細細的脖子光光的腳。

怎麽看都和難過搭不上邊。

江原:“……”

一個‘過’字就怎麽都吐不出來了。

有一件事,江原和成沅君想的一樣。他們本來都以為白晚樓若是見了蘇沐的衣冠冢是會動容的。說不定還會狂性大發。蘇沐留下的地宮很難進,但若是有狂性大發的白晚樓在,有什麽地方是破壞不了的呢?

塌了,那就挖。

只要找到地方,破了機關,最多費時久一些,總會挖出來的。不管是金銀玉器,藏書萬卷,或是神兵利器。又或者——衆人遍尋不得的忘憂丹呢。

這麽多年都沒有蹤影,卻偏偏被無情宗得了去。依蘇沐活着就能坑蒙拐騙把結魄燈和黃泉杖牢牢握在手裏的性格,他會找不到在伏龍嶺的忘憂丹?說如今才從蟒蛇中挖出來。成沅君是不信的。

但是叫成沅君失望,也叫江原沒料到的是,白晚樓并沒有因此勃然大怒。他跳入這地宮口,就像跳一口井一樣簡單。從地宮中出來,也只像是去別的地方溜了個彎。冥獸都能惹他發怒,這遍布蘇沐遺物的地方,卻引不起白晚樓半分動容。

為什麽?

江原想不通。

蘇沐教過四個徒弟,時間不長,基本是在放養。

連照情是在蠻荒領回來的。蘇沐見他時,連照情坐在一棵荒樹上,底下開了豔麗的花,樹上的人比花還要豔麗,見到蘇沐來,連照情露出一個嗜血的笑。然後被蘇沐打爆了頭,心理陰影頗重的被拎回了中原。

晏齊是在江南領回來的。人在江南煙雨中,那天下着小雨,他身無分文,坐在河邊。河對面是一處勾欄院,早上他剛從那裏逃出來——被人賣過去的。晏齊手上染了血,他拿柳葉擦了擦。然後有人給他送了一把傘。這把傘,晏齊到現在都留着。

至于衡止——他捧着一堆蜈蚣問蘇沐:“師父,你喜歡哪個?”

蘇沐問:“你喜歡哪個?”

衡止:“都喜歡。”

蘇沐就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那就都養。”

衡止這就高興起來。

若說蘇沐對徒弟不上心,他樣樣都教,有問必答。說他上心,他幾乎沒幹涉過連照情他們的任何行為,既不要他們上早課,也不約束他們行為。整座岳仞山脈,随便他們撒歡跑。

江原覺得,就這種師父,連照情來個弑師都很正常。但白晚樓不是不同嗎?他當年既然肯為了替蘇沐向羅煞門尋血仇,如今怎麽會半點都不動容。

不可能的。江原不信。

他越發肯定白晚樓只是不擅言辭,即便是哀莫大于心死,也只能憋在心裏。便說:“你若是難過,可以告訴我,我保證不告訴別人。”因為朋友之間,就應該互相保守秘密。江原既然答應白晚樓,從此以後他們就是朋友,這麽一點小事,當然也會做到。

白晚樓道:“告訴什麽?”

“……你師父啊。”

“他死了。”

是啊他死了。

江原張着嘴:“那你不該難過嗎?”

白晚樓:“為什麽要難過?”

江原:“……為什麽不難過?”

白晚樓:“我應該難過?”

江原道:“不應該嗎?”

兩人互相看了半晌。

須臾白晚樓說:“人死如燈滅,我既已為他報仇,又為什麽要替他難過。”

江原:“……”

他忽然就明白薛燦曾說過的那句話是什麽意思。

當日在西域時,江原聽薛燦說起中原有個無情宗,無情宗有個連照情,連照情有一柄大殺器,藏于深山不曾叫人輕易窺見。

江原誇了連照情一把,說他心機深沉,此子可畏。又誇了白晚樓一通,說他年紀輕輕,卻已是天下第一,中原當真人才輩出。

薛燦便說:“成天長他人志氣,你只知無情宗白晚樓天下第一,可知道世上傳聞他有三最麽。最厲害,最好看,最無情。”

“知道為什麽最無情嗎?”

為什麽?

這江原怎麽會知道,他又不認識白晚樓。

他有心等回答。

白白抛了餌的薛燦卻道:“我偏不告訴你。他關你什麽事,你要知道這麽多。”

如今江原不需要薛燦告訴他,他自己懂了。

人如浮萍,心似飄絮。

白晚樓看中你,便是真的看中你。他若是放下你,也是真的放下你。但本該十分矛盾,在白晚樓身上卻十分自然。甚至絲毫不影響蘇沐在白晚樓心中的地位。如今若同他說,羅煞門又活過來了,白晚樓也一定會拎起手中的劍,再去殺上一場。

喜怒皆不在于他人。

這就是白晚樓的無情。

江原如何想的,白晚樓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難以叫人區分出是否發瘋的一個特點,便是他瘋與不瘋時,幾乎是一個模樣。

眼下白晚樓撸着鳥,不知是興趣,還是無聊。但那鳥已瑟瑟發抖,幾乎快要暈過去。可它又暈不了,因為白晚樓知道不能叫它死,就不會讓它死。

晚風漸涼,青山染金,白晚樓這樣冷漠,叫江原一時有些無話可說,卻在寂靜之中,忽聽白晚樓道:“你是不是怕我?”

江原擡頭,白晚樓手裏捧着那只鳥。這只鳥,江原本以為白晚樓早就扔了,沒想到,會留到現在,他心中略微溫暖了一些,說道:“沒有。”

白晚樓歪歪頭:“所有人都怕我,你怎麽會例外。”他說,“我知道你不願意和我呆在一起,是連照情逼你的。”

發生過的事,又豈會了無痕跡。

江原确實沒有答應連照情。

他也确實一個人回了雲頂臺。

白晚樓雖然不記得具體的事,但記得那種感覺。

那是因為——

江原張張嘴。

因為他們說跟過白晚樓的人都死了,死的不明不白。江原怎麽知道,不是連照情對他起了疑心,故意将他放在白晚樓身邊,好有一個牽制?他來無情宗本來就另有所圖,白晚樓就算再厲害,再好看,江原也沒想過要與之深交。

這原因很簡單,但現在江原忽然說不出口。他話在舌尖轉了一圈,最後只說:“我只擔心照顧不好大長老。長老之前也曾有過弟子服侍,連他們都無法叫你滿意,又何況是我呢。”

這是實話。

白晚樓點點頭:“連照情是派過人來。”

“他們——”

“死了。”

白晚樓漫不經心道:“一個想拿我的劍,被萬仞反噬。一個人想要我的命,可惜太弱。”

還有一個人。不知道為什麽要在夜晚偷偷溜進來,試圖對白晚樓下藥。那個藥對白晚樓當然毫無用處。白晚樓不過是睜開眼,想問他為什麽,他就自己吓到了自己,逃跑時一不小心從雲頂臺摔下。就這樣死了。

後來連照情再沒給白晚樓派過人。

“……”江原只知道那些人沒能活,卻沒想過其中是這麽一個緣由。

外面從不這樣說,只說白晚樓心血來潮,興致起時說殺就殺,想來白晚樓一個人生活,又死無對證,別人不知真假,白晚樓又不屑辯解。久而久之就成了白晚樓殺人如麻。

傳聞十有八假,分明是居心叵測之輩另有所求,白晚樓又有什麽過錯。江原贊同道:“那他們是該死。”還死的一點也不冤。

卻忽然聽白晚樓說:“那你呢?”

江原猛然擡頭。

“你是第四個人。”一地殘陽中,白晚樓手裏捧着一只禿鳥看着他。“你也同他們一樣,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麽嗎?”

作者有話要說:  江原(這個時候如果說是會被掐脖子嗎):不想——

白晚樓(掐):不,你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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