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随我習劍
在無情宗,除了同門師兄弟,沒有人敢當面直視白晚樓。雖他容顏出衆,叫人目光流連,可惜一身寒氣太重,煞氣也太重,多看白晚樓一眼便像是要被凍傷,若是被白晚樓多看一眼,那怕是感覺馬上就要見閻王。
白晚樓尋常也不多話,但凡開到口,便是要叫誰滾。
就算不滾,和白晚樓打完,就只能滾。
因為爬不起來。
但江原有羅網,江原不怕。
他敢直視白晚樓,亦能不卑不亢。
有一件事,恐怕別人還不曉得。
江原這個人,看着和善可親,其實比磐石還要冷硬。他想要的東西,自己會取,不用薛燦幹涉。他想見的人,自己會去看,不用連照情逼迫要脅。他認定的路,自己會走,用不着成沅君替他安排。
所以白晚樓這句話,算是白問的。
面對白晚樓的質疑,江原上前一步。他沒有被白晚樓身上的寒意逼退,反而抓起白晚樓的衣袖,引着他握上了自己的脖子,随後覆上白晚樓的手。冰冷的手觸及溫熱的脖頸那一瞬間,江原忍不住打了個寒戰,就像是生命就在刀刃前。
“我不用劍,不需要長老的萬仞劍。也不要長老的命,你的命對我毫無用處。”更不會對白晚樓下藥,下藥如果有用,世間便早就再也沒有白晚樓。
“但我的命在這裏。”江原道,“長老若是想要,随意就能拿去。”
白晚樓看着江原,他手掌之下是溫熱的皮膚,觸感十分熟悉,仿佛已經掐過很多次。在白晚樓眼裏,生命都很脆弱,尤其是脖頸。只消一用力,骨頭嘎嘣一聲,這個人就會軟軟地倒在地上,再沒有聲息。
這個人毫不設防地将最脆弱的部位露在他面前,白晚樓試着緊了手,感受到了掌心中汩汩流動的血液,還有強而有力的心跳。
江原閉着眼,察覺白晚樓用力,指甲緊了緊,掐入了掌心。但他沒有躲,而是放松了自己,略略擡起了頭。完全将命交了出去。
就在天人交戰之中,江原脖間力道忽然一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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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是我無情宗弟子,便是我宗門之人,受我宗門庇護。”桎梏驀然消失,江原睜開眼。白晚樓已然收回了手,寬袖一甩,轉身之間,人已到三尺開外。
但聽白晚樓道:“不曾犯下戒律,不必急于求死。”
……
及至此刻,江原心頭一塊大石終于完全落下。
置之死地而後生,這就是他送給白晚樓的回答。
白晚樓若是要江原死,江原早在頭一回便死了。一道雷能激怒将瘋未瘋的白晚樓,一只碎了的兔子可以叫白晚樓狂性大發。可是白晚樓在險境中,哪怕是落石遍布雷光加身,也注意拿捏了尺寸,沒有傷到江原哪怕是成沅君分毫。
而萬仞是天生的神兵,剛正不阿,它認人。若持劍之人詭谲狡詐,心機叵測,它不但不認主,即便認了主,亦會失去光澤,甚或斷了劍身,以證清明。
江原就是在賭,賭他心中所見白晚樓,并非濫殺好殺之輩,賭白晚樓雖然冷漠無情,卻并未瘋到極至。
這個賭沒有下注,贏了也沒有實質性的好處,但江原就是心情愉悅。他嘴角勾起笑,步伐輕快地趕了上去。
“長老,等等我。”江原趕到白晚樓身側,“你走這麽快要去哪裏?”
能去哪裏,當然是回去。
白晚樓一聲不吭地看了眼天色。
圓滾滾的太陽已經挂在了山頭。
這說明夜晚将至,萬物安歇。
江原步子略快了一點,走到白晚樓前頭,笑道:“你忘記我們出來是做什麽的嗎?”
他帶白晚樓來仙人坡,可不是為了替成沅君殺蜘蛛,也不是為了在蘇沐墳前拜一拜,而是帶白晚樓散心,叫他知道什麽是人間至幸至極之事。可惜被成沅君打擾,白白浪費了小半日時光。
幸而日頭未落,天地尚明,一日還沒結束,他們還能做很多事。江原一把拉過白晚樓的衣袖:“長老随我來。”
太陽從山間落下需要多久?
不久。
但這不久之間,足夠叫江原帶着白晚樓去放浪,叫白晚樓仰着頭看江原掏了個鳥蛋,下河裏抓兩條魚,甚至叫鼎鼎有名的萬仞劍削木頭。
幹盡一切世外之人會幹的事。
從前江原在薛燦屋裏看過一個風筝,木架精致,上面的絹布花色繁複,用金絲繡着晚霞,一看就是好東西。他很奇怪,便拿來端詳,可惜薛燦見了後不高興,像搶了他舊情人的東西一樣。江原便将那風筝扔下了:“有什麽了不起,我自己做。”
薛燦将那風筝收起來,本來臉色不好看,但聽到江原這麽說,眼珠子一轉,就說:“我也要。你做兩個,給我一個。”
江原:“你不是有嗎?”
“那我不管。”
這風這地方很适合放風筝,便叫江原想到這件事,可惜這裏沒有風筝,一時半刻也做不出來。但仙人坡這裏雖然沒別的好東西,最不缺的就是草,偏巧江原別的不會,手工特別好。
江原拿萬仞劍削的木頭當支架,做了些小玩意兒。白晚樓在一旁看着,目光微動,露出好奇。如果雲行在,也會大吃一驚。因為現下這些小東西,和那只長得像雞的玉鳳彩雕不同,那只彩雕難登大雅之堂,眼下這些草編的東西,卻會動。
江原編的蜻蜓,翅膀會扇。螳螂會蹦。他做完一對比翼鳥,攏在掌心沖它們呼了一口氣,比翼鳥就扇着翅膀,飛了起來,就繞在白晚樓周圍。
白晚樓伸出手,比翼鳥飛到他手上一動不動,仔細端詳,确實是草做的羽毛,木頭當的骨架。白晚樓輕輕一嗅,一股淡不可聞的香氣。
江原問:“如何?”
卻見白晚樓看過來:“你有魔氣。”
江原笑容一淡。
也不過是片刻停滞,江原神色不變,只說:“不過是些助性的小伎倆,所做鳥會飛,兔子會蹦,只自己學了好玩,白長老就要說我邪魔歪道嗎?”他低頭拾掇着剩餘的木材和草葉,淡淡道,“這話又從何說起呢?”
“道為本心,非正非邪。”白晚樓盤膝坐着,端端正正。他不茍言笑,神色自如,就像是先前說出魔氣那兩個字,不過是随口一提,仙與魔,在他眼中也不過是兩個不同的人。而不管江原修的什麽道,在白晚樓眼裏,他也只是江原,修什麽道又有什麽分別呢。“修行功法的差異,不足以叫你妄自菲薄。”
“……”
世人皆分正邪,能說出道非正非邪這種話,白晚樓倒是有些意思。不過,無情宗本來也不是什麽古板的作派,在中原怕也是被歸入邪性一類。
江原手下沒停,收拾着編織好的小東西,過了會才說:“我從小生活的地方比較偏僻,所學沒有這邊大道純粹。也不像白長老和連宗主,有一個厲害的師父教授。很多東西不過是自己看着喜歡,便随便學學。在你們看來這些博人眼球的伎倆稀奇,其實在我們那很常見,根本上不了臺面。”
他擡起頭:“若有機會,我帶白長老見一見。”
白晚樓嗯了一聲,忽然将視線移向天邊。
“落日。”
江原望去。
果真。
山間的落日總是格外缱绻,像舍不得這層層盡染的叢林,亦磅礴大氣。所以山中容易有仙人,亦容易不知歲月。就像江原才來仙人坡一日,已經覺得像過了先前三個月之久。
江原欣賞了一會兒落日,忽然想到至今尚未裹腹,回頭道:“白——”
白晚樓坐在一邊,正目不轉睛看着他。
江原看夕陽,白晚樓看他。
四目相對中,即使有羅網相阻,白晚樓的相貌也在江原的心中,十分鮮明。他不用再看一遍,都記得白晚樓長什麽模樣。
江原是個喜歡漂亮事物的人,這體現在很多方面。比如他挑金環蛇,要挑身材纖細花紋勻稱的蛇。躺在樹上睡覺,要挑那種枝桠茁壯郁郁蔥蔥的樹,禿頭的他不要。就連看薛燦的小蝴蝶,也喜歡那種顏色純正的,不要過于豔麗。
薛燦鄙視他:“從未見過有人會誇螞蟻肚腹飽滿。”
江原嘴裏嚼着落葉:“你不懂。”
“誰要懂這個。”薛燦掐着蝴蝶便朝他沖過來,“來陪我練一練。試試我這新養的蝴蝶如何?”倘若好用,他要拿這小蝴蝶去見金非池,同金非池比一比,誰的蝴蝶更厲害。
中原的人多修劍修兵器,再不濟修術法,但西域不一樣,栖鳳谷天生魔氣纏繞,江原和薛燦生活在其中多年,浸了一身魔氣,打了一身胡七混八的根基。
按說這樣沒有章法的根基,他二人早該爆體而亡,卻硬憑着天生天養的剛性活了下來,從此經脈如海納百川,什麽功法都能修習,見招拆招來者不拒,放在中原,叫天縱奇才。但在薛燦和江原眼裏,這也不過就是吃多了毒,百毒不侵。
江原游刃有餘地躲開,輕而易舉落在一樹枝桠上。
枝條微晃,江原也微晃。
“我覺得金非池的蝴蝶恐怕要比你厲害。”
薛燦不服:“你又沒見過。”
江原道:“那等我見了,再告訴你誰更厲害?”
“你怎麽見。”薛燦眉梢一挑,“他離這十萬八千裏。”
江原嘻嘻一笑。
山不來就他,他自去就山。這栖鳳谷已再沒什麽好玩的供江原消遣了。他已經無聊到去玩鳥。曾有一度,江原成天和夙鳥吃睡在一處,學天生靈物是如何順應天地養精蓄銳,還偷看雄鳥雌鳥渡合陰陽之力,差點被雄鳥把眼睛啄瞎。
大約老天也看不過去,才稍事懲戒,叫江原沒了這項樂趣。從此世間一切如蒙紗罩影,看不真切。別說好看的人,連只漂亮的螞蟻也瞧不見。
江原一直恪守原則,哪怕是和白晚樓,也規規矩矩。除了之前被白晚樓抱過兩次滿懷,後來有意識之中,再沒碰過白晚樓半根手指。
白晚樓的手掌撐在地上,江原悄摸摸把手往邊上挪了點,又挪了點,與他挨得很近,卻留下了一絲縫隙,只遠遠瞧着,便像是緊緊挨在一處。他這麽‘見色眼開’的人,此刻竟然覺得心頭安寧多過于別的想法。
就在江原還沒能回味兩下時,白晚樓忽然一動,吓地江原手一緊。卻是白晚樓看向遠處,說:“夕陽要落下了。”
江原回頭一看,果見遠處紅通通圓滾滾的太陽已經滾到了山頭,像個蛋黃,挨着山尖,一戳就破那種。他來無情宗三個月,算來真正有閑心看夕陽也只有今日一天。
這個蛋黃,還感覺與尋常不同。
白晚樓望着夕陽,不知在想些什麽,忽聽有音律響起,回首望去,卻是那個蒙着眼的青衣弟子,指間夾了片葉子,低低吹着不知名的音調。
比小溪還要和緩,能淌到人心裏。
被吸引來的彩羽帶來了幾個同伴,萬仞劍在琢磨要不要把它們串成一串,而白晚樓和江原并肩坐在仙人坡,身後是青翠綿延,眼前是重山萬裏,夕陽渡金。
白晚樓看着江原,忽然說:“你修劍嗎?”
音律頓時戛然而止,像溪流忽遇高山停滞不前。
江原回過頭,看着白晚樓:“我不會劍。”
白晚樓道:“萬仞,來。”
神兵萬仞放棄了要串成串的小鳥,嗖地一聲飛到白晚樓身邊。
江原怔愣間,但覺手上一冷,是白晚樓握起他的手。江原拉白晚樓,向來是只拉衣袖,但白晚樓不同,他直接握上了江原的掌心。冰涼滑潤,像握了一塊玉。
随後江原手心一重。
萬仞已到他手中。
每個劍修,都只有一柄劍,此劍視為半身,人在劍在,人亡劍亡。別說是交給別人使用,就算是肯被人觸碰,也是很了不得的一件事。要問劍修,道侶與劍孰輕孰重,怕是他們自己也難以回答。但更多的回答是,既已入道,何需道侶,有劍足矣。
眼下白晚樓竟然将這萬仞劍交給他,饒是江原,也沒能反應過來。他處事向來謹慎,前可進,後可退,絕不會叫自己置于兩難之境。白晚樓卻是一個一路殺到底的性子,倘若江原是亂麻,白晚樓便将它一把火燒個幹淨。
江原看得出來,白晚樓是真的要教他。
“劍者通明,你若喜歡,可以習劍。”白晚樓道。
他把江原身上一切混沌不明的氣息,都歸為雜性,這些東西在白晚樓看來,就像是雜草,用劍便能修整齊平。天下沒有任何道意比劍意更為純粹。
江原既視白晚樓為人,白晚樓今日便不是殺器,只當一個人。但他還不止是人,亦是無情宗護山大長老,江原既為無情宗門下弟子,長老點化弟子,責無旁貸。
他握上江原的手:“你不會,我教你。”
作者有話要說: 白晚樓:投我以兔子,報之以劍課。
導演:說簡單點。
白晚樓:以身相許。
今日份小劇場
關于在劍修面前,劍與道侶孰輕孰重的問題。
記者采訪了某知名劍修。
答曰:劍即道侶,本為一體,何來輕重。
記者感動落淚。
後有熱搜。
“拿起劍就無法抱緊你,放下劍無法保護你。只能選擇其中之一,這就是男人擔當的愛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