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一碗米粥
江原眼睜睜看着晏齊出門,白晚樓跟在他後面,身上還穿着那身破了洞的衣裳,夜晚涼,不曉得白晚樓嫌不嫌冷。江原有些擔心——
擔心自己會被扣工錢。
畢竟換衣服要錢的。
白晚樓那身衣裳看着就貴。
軟絲編織,手工刺繡,鞋上海珠價值連城。但這樣的衣服卻壞了兩套,都是因為江原。江原怎麽能不操心。連照情連給個工錢都很小氣,若是一個想不開在他工錢裏扣,他豈不是這輩子都還不完?
這個時候江原突然有些懊悔。
他不該趕薛燦走。
他應該叫薛燦留下足夠的錢後再走。
既然是兄弟,豈能不解對方于危難當中,光留下一只小蝴蝶有什麽用,蝴蝶有用,靠蝴蝶發家不就好了嗎?薛燦長這麽大,還是不夠聰明。
當然,江原也有些擔心白晚樓。雖說虎毒不食子,但就他聽來的無情宗師兄弟之間的傳聞,從祖上八輩有仇到愛恨糾葛情仇,一應俱全,什麽版本都有。就是沒有兄弟情深。
晏齊看起來又很像是會為難別人的人。因為他笑起來捉摸不透,對你好時是這個模樣,下一秒推你入山崖時,也是這個模樣。江原第一次見晏齊的時候,便知道這個人很不好對付。比連照情更加難纏。
西域有一種草,看着平平無奇,同別的草沒有區別,甚至還微微泛着香甜,但飛蟲靠近它,就會被它悄無聲息地吞掉。
倘若連照情是豔麗卻明着要毒你的花,晏齊就是這種草。不論是花還是草,都很兇殘,一點也不好惹。最好離他們遠一些,碰也不要碰。
雲行盯着江原,說:“你真不用擔心。”
江原道:“無事不登三寶殿,大師兄聽過這句話嗎?”
和江原相處這麽久,雲行已經會應對這種莫名其妙的問答了:“你這裏又不是三寶殿。”
Advertisement
“可有一個天下第一。”江原嘆了一口氣,忽然上前要抓雲行的手。
電過的人才知道那是什麽感覺。雲行這輩子拔劍都沒這麽快,立馬吓地縮了回去:“說就說,別動手動腳。”
江原握了個空,欺身逼上前。
“雲行師兄。”他道。
燈火搖曳中,那張人畜無害的臉晃在眼前,有時候人好看能占便宜,但便宜占多也不好。比如說這個羅網,有的人戴着就是個瞎子,有的人戴着就格外——不可言說。
還是在深夜燈火下。
雲行莫名有些緊張。
“什麽事。”
江原正色道:“我有個疑惑,你一定要認真回答。”
看江原這麽嚴肅,雲行也不禁正色起來。他心想,難道江原是要問無情宗幾個師叔伯之間的事嗎?依雲行猜測,是這回事。畢竟他們師兄弟關系不好。江原才認識白師伯多久,這麽快就這麽擔心,他可是和江原共處了三個月,卻連熟人也算不上。
就在雲行胡思亂想時,江原說。
“你們無情宗教人練劍,是不是都是手把手啊。”
雲行:“……”
他沉默了很久。
“你說什麽?”
這處院子坐落于一處山崖的平臺,近處的山壁擋了一半的風,這才沒有夜風呼號。不然豈非天天像在鬼叫。唯一的那棵松樹枝杆遒勁,不知道活了多久年。
晏齊站在樹下,白晚樓站在崖邊。晚風烈烈,星辰燦海,叫白晚樓想到方才炸開的天雷。他伸着手,感受着崖底吹上來的風,風穿過指縫,握也握不住。從前不懂什麽叫寂靜,現在卻覺得這裏連個蟲鳴鳥叫也無,是太靜了點。
清溪峰弟子所住地方一個鳥樣,鳥樣不是罵人,而是如同鳥窩,端在高高的山石頂,既危險又安全。無情宗上下都是這個模樣,地方是,人也是。
晏齊認識白晚樓這麽多年,自然在白晚樓踏門進來時,便瞧出來,白晚樓已經恢複了。尋常怎麽都等不好,這回出個門就好了。江原做了什麽?
但晏齊又很快把江原從腦中踢了出去。江原能做什麽,他除了放個雷劈一頓,怕是什麽也不能做。若是這三天足以叫晚樓恢複清醒,怕還是衡止的藥有用。
清醒了也好。
清醒了,有些話說起來就更方便了。
“照情收到消息,說淮南王特地避開慧根他們耳目,先行一人往宗內來,算算時間,差不多要到了。照情的意思,是說不必理會他,随他去。大約是想看他能折騰出什麽名堂。”晏齊道,“我本來以為你——如今你既已好了,我也放心。你若見他,留他一命。”
白晚樓漫不經心地張着手掌,一握,風便穿指而過。瞧這模樣不知是把話聽進去沒有。要不是他眼神清明,晏齊還當白晚樓仍舊瘋着。
見白晚樓如何也不回話,晏齊道:“你聽見沒?”
倒不是他故意要催白晚樓,而是這實在是件要緊的事。成沅君如果不識相惹了白晚樓,确實很有可能命喪于此。
白晚樓道:“他已經來了。”
晏齊頓了一頓:“什麽時候?”
“今日。”白晚樓收回手,“你話說晚了,我已經見過他。”
“人呢?”
白晚樓跺了跺腳。
“這裏。”
晏齊:“……”
白晚樓道:“沒死。”
晏齊松了口氣。
沒死就是小事。
死了還得埋。
他道:“動手了?”
白晚樓:“我不和沒有兵刃的人動手。”
“你在哪見到他的。”晏齊問。連照情收到的消息是成沅君進了山,但若是連白晚樓都已經遇到成沅君,明火閣的弟子眼睛瞎了嗎?怎麽沒有人來通報。
“山脈高遠,弟子恐目不能及。”白晚樓随意道,“成沅君是個聰明人,不會願意和我們正面為敵。”而且多年來,無情宗和淮南王府其實一直都有往來。
無情宗不懼淮南王的力量,淮南王卻需要無情宗替他平衡中原的門派,甚或在皇帝看他不順眼時,有一座靠山。無情宗在,皇帝需要淮南王鎮守中原,無情宗若不在,淮南王便首當其沖。成沅君當然知道,該怎麽做一枚合格的眼中釘。
聽白晚樓這麽說,晏齊忍不住将白晚樓看了好幾眼。因為這個道理連照情懂,晏齊也懂。但白晚樓會說出這樣的話,就叫人匪夷所思。
晏齊有十年不見白晚樓說話超過三個字,多說一句仿佛能要了白晚樓的命。如今白晚樓如此明事理,晏齊幾乎要懷疑這個白晚樓是假的,該不會是江原帶出去掉了包。其實真正的白晚樓不在這裏。直到白晚樓說:“需要我替你剜一下眼珠子嗎?”
“……”
是那個白晚樓不錯了。
話雖兇殘,晏齊卻笑了一下。
他說:“我只是很久不見你。”
白晚樓不為所動,仿佛晏齊說的話不過是一陣清風吹過,根本吹不進他心裏。他難得清醒,肯同晏齊多說這幾句,甚至願意分析成沅君,也不過是因為身在其責。既然話已帶到,別的話便沒有意思了。
一場同門情誼簡單的消散在了風聲中。該做的事卻還得做。既得了白晚樓的消息,晏齊準備叫人搜山。不論成沅君是死是活,都一定要找出來。先他人之兵,不能落于被動之勢。臨走前,忽然想到一件事。
“衡止的藥已經送到了雲頂臺。你——”
晏齊腳下頓了頓。他話到此處,總覺得也很難在清醒的白晚樓面前開口,便不再多說。只道:“但你現下既然挺好的,你,你自己看着辦吧。”
就在江原盯着哔剝的燭火沉思時,他耳朵一動,外面已經有了動靜。進來的是晏齊和白晚樓。他們出去了沒一會兒,恐怕也就兩三句話的功夫就進了屋。
兩三句話能聊什麽?
就今天他們幹的事,聊一天也不夠。
江原看過去。
晏齊道:“雲行,走了。”
雲行應了一聲。
便果真要走。
江原立馬替他們開道:“峰主走好。”
晏齊似笑非笑:“你這麽急着叫我走,沒有別的話要說?”
“……”江原一敲手心,恍然大悟。有件事,确實忘到現在。還好晏齊提醒。他說,“弟子想問峰主讨些東西。”
錦被一條,白晚樓墊着睡。
夜明珠兩顆,免得煙火熏人。
還有。
江原尋思道:“他喝什麽水?晨間露水嗎?峰主,峰主,我沒說完呢!”
可惜晏齊已經甩頭就走,走得比飛得還要快。
“峰主,夜黑風高,你慢走。剩下的明天再說。”江原揮着手送走晏齊,連嘴角都寫着志得意滿,回頭見白晚樓幽幽望着他,便灑然一笑,說,“請一個人來,可以用錢請。送一個人走,也可以用錢送。這叫小氣病。”
一個人如果犯起小氣病,症狀便是坐立難安,足不沾地,恨不得溜之大吉不見人,方才覺得心頭舒坦。棍棒趕人都不比這個病來得有效。
晏齊會犯小氣病?
他只是懶得理。
白晚樓走到桌前,給自己倒了一杯茶。
白晚樓自出雲頂臺來,一直亦步亦趨跟着江原,倒沒有主動做過別的事。他做過最多的事,就是一個人坐在樹墩上看着遠處發呆,直到江原喊他回去。後來江原不趕他出門,白晚樓就學江原做事。江原擺一件寶器,白晚樓就也擺一件。江原掃一片葉子,白晚樓就動動手指,再給他送一片。
直到江原婉拒了他。
“……別把葉子從樹上震下來了。”
掃都掃不完,樹都快禿了。它也要臉的好嗎?
這樣的白晚樓,此刻竟然會自己倒茶。看着白晚樓輕輕啜着茶水,儀态端莊,江原從未見過,一時倒有些發怔。他問白晚樓:“晏峰主沒有為難你吧?”
白晚樓看了他一眼,說:“沒有。”說完,徑自走向床鋪,并沒有叫江原囑咐,就給自己鋪了床,然後躺上去蓋好了被子,睡得端端正正。
江原:“……”
總感覺哪裏怪怪的。
莫名有一種,朋友聽了家裏人的話,不再和你來往,決心要和你生疏冷淡的感覺。雖然白晚樓不是他的朋友,晏齊也不算家裏人。
江原收拾着杯盞,沒有再多琢磨。仔細一想,白晚樓一直是這麽冷淡不近人情,是哪裏來的錯覺竟會覺得他這樣反而不正常?
第二天江原便不用糾結這件事了,白晚樓還是挺‘正常’的,因為大早上江原就收到了一份‘驚喜’,來自于白晚樓。
一碗看不出顏色的粥。
裏面有米粒,和着水,姑且算作粥。
正常人幹不出這個事。
白晚樓更不可能。
他一定還在發瘋。
就是又換了一種。
江原決心抽空問一下晏齊,白晚樓還能瘋幾種。
只要不是一醒脖子上就架着刀仞劍,瘋幾種江原都可以。
江原本來剛起床,見白晚樓晚上躺着的地方整整齊齊,就立馬翻身坐了起來。他之前想着,白晚樓若是有一日清醒過來,會不會不告而別,沒想到就成了真。正這樣揣測,門就被人推開。一身整齊不見昨日焦色的白晚樓跨進來,手裏端着一碗東西。
白晚樓将粥擱在江原面前,神情倒是和平時一樣,不同的是,比前兩天一言不發多說了兩個字。雖然這個字聽在江原耳裏,有如即将要給他上鞭的酷刑。
“給你。”白晚樓說。
白晚樓可能只會這兩個字。
把鞋子伸給他,送他海珠。
伸手撈了月亮,送他月色。
簡簡單單兩個字。
不要就是掐脖子。
碗幾乎湊到了江原嘴邊。
江原被迫将粥碗接過來。
“……”
他伸出舌尖舔了舔碗邊。
先給自己鼓個勇氣。
自己做的?
能吃嗎?
不是要害死他吧?
為什麽突然要做飯?白晚樓一個整整十年都蹭連照情飯的人,進過廚房嗎?做的東西能吃嗎?難道是為了報複昨天讓他劈到了雷?
一個個問號在江原心頭急速旋轉,最後落在一個點上。
該不會是道謝吧!
因為昨天江原給白晚樓烤了魚?
倒是被江原猜到一些,多少有這麽一分心思。白晚樓這個人,若是你了解他,便覺得很好猜。他不通人情,不明世故,與世隔絕十年,獨來獨往。唯一接觸過的人便是江原,偏偏這個唯一接觸的人,見他第一面,就送他一樣東西。
蘇沐教白晚樓,來而不往非君子。所以無情宗處事的宗旨向來是,有來有往,附帶回贈。
比如你打我一拳——
我就揍死你。
白晚樓記着昨天的魚,晚上都在琢磨。他見江原去采玉石,便覺得江原喜歡玉石。望月光明亮,就覺得江原喜歡月光。昨日江原親自烤魚,白晚樓便猜,江原喜歡吃的。
不怪他這麽猜。
雖然江原一心認為這魚是替白晚樓烤的,但江原可能不曉得,白晚樓早就過了需要進食的階段。他可以不睡,也可以不吃。但江原要他睡,他便睡。江原給他吃,他就吃。
天下間,道好修,度難把。不論是修劍道,妖道,魔道,一個把握不好,就走向歧路。走向歧路,意味着将死。或是人将死,或是修道的這條路,将走向盡頭。重新從死往生,便是重走黃泉路,恐費三倍心血,亦是枉然。
白晚樓天資聰穎,蘇沐演給他的劍法,他看一次就會。對于‘靈籠’的掌握,也只用了三天。世人所羨他招手即來,何況只是加水放米燒火的飯呢。
一頓飯而已,難不倒白晚樓。
江原拿筷子攪了攪,鍋底的灰混合在粥米當中。他陷入了沉默。如果不喝,不知道白晚樓會不會掐他脖子,一想到那冰冷的手感,江原脖子已經開始涼了。
來而不往非君子。
粥而已。
江原端起碗,在白晚樓的注視下喝了一口。
作者有話要說: 卒。
全文完。
今日份小劇場《關于無情宗那個原則》
很久以前。
成沅君來無情宗蹭了一頓飯,米粥幾口,摸了嘴就跑了。
蘇沐沒說話。
但是後來在淮南王府住了整整一個月。掏空了王府的酒庫。
然後教育弟子:這個叫來而不往非君子,懂嗎?
未來的無情宗大佬們(若有所思):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