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甕中捉鼈
三更半夜。
雲行被雷聲從屋裏挖出來,匆匆趕到他師父的房外,就見一地狼藉。晏齊穿了平時那件金紗滾邊的外袍,披頭散發,未着鞋襪,陰沉着一張臉,站在廢墟之中。而江原拿手擋着眼,稍微有那麽一點愧疚。
簡直難得一見。
這模樣一看就知道誰是罪魁禍首。
雲行掃視完晏齊,便無聲看向江原,視線滲人。
江原道:“我來找白長老。”
雲行繼續無聲。
“但不巧晏峰主他同平時不一樣。”
雲行道:“哪裏不一樣?”
江原振振有詞:“他平時不穿白色。”
雲行反問道:“他如今哪裏穿白色?”
江原自手指縫裏瞄着眼伸手一指:“這不就是——”
他忽然又成了啞巴。
——那不是白色的裏衣。
而是淡青色。
不知道為什麽江原會看成白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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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原一時啞口無言。
雲行頗有意味:“白色?”
江原:“……我眼神不好。”
說得特別誠懇。
“所以呢?”
所以?
所以江原也沒有想到。實在也不是他的錯,他本來心緒正不平穩,正是随意就能泛起波瀾的時刻,一時忘記自己這個破毛病,就撞上了晏齊。
這事确實怪不得晏齊,不管哪一方面,都只能怪他自己。江原憋了半天,想不出別的理由與借口,只能說了一句:“晏峰主确實風姿過人。”
“你這麽誇我,我還要謝你了?”
燈火之中,晏齊分明冷面冷眼,說的話倒還輕輕柔柔,仿佛他只是在随便與人拉家常,并沒有想要動手把人往山下一推一樣。如此算來,晏齊與雲行倒是師出同門的。晏齊不高興了就将人往山下一推,雲行不高興了,也把人往山下一扔。
上梁不正必歪下梁。
但這話心裏想想就好,江原是傻了才會在這個時候說的,倘若說了,他不用晏齊推,自己就能跳下山去。此刻聽晏齊一說,只垂着眉眼,低低嗯了一聲。
“不過說兩句實話,不敢在峰主面前邀功。”
這話說完,江原也沒再多看晏齊一眼,屋子壞了能重修,人若是劈出好歹來,是修不回來的。江原和晏齊沒有深仇大恨,實在沒必要惹晏齊不痛快。
堂皇之言。堂堂一峰之主硬生生氣笑了。能惹晏齊生氣的人不多,叫他氣得發笑的人更少,江原倒是很好的本事。
如果不是事先知道江原這個破毛病,晏齊現在就能把人手一扭推到山溝溝裏去喂狼。可偏偏江原的毛病,若是知道緣由,劈了叫人可恨,不劈叫人更可恨。晏齊閉閉眼,他當然有一個把人往山溝裏推來得更好的主意。
晏齊道:“你是來找晚樓?”
江原眼睛一亮,差點擡頭。
他道:“白長老在?”
晏齊笑了笑:“當然不在。”
“他回了雲頂臺,再也不會出來了。”
江原猛然擡頭。
晏齊驀然将雲行拉至身後,眼疾手快之下,祭出長劍。長劍與雷勢相抗,無情宗二當家一頭散發在風中亂舞,頭一回竟覺得難以招架。
他使了個巧勁,一邊将那雷光往他處濺射而去,一邊道:“他昨日就走了,你今日才尋來問我。這兩日一夜的功夫,你如今才知道他不在嗎?”
雷聲四起,炸地如游龍肆虐,弟子們紛紛避讓開來,避之不及挨這一下,嗷地一聲苦不堪言。先前江原在屋中,弟子們不能看見,不知道發生什麽。如今親眼所見,大為震驚。
連照情将白晚樓放出來時,曾有傳聞說浮隕壇是因小江的緣故才落了雷。白長老因此受了傷,也正因被落雷刺激,才變了個模樣,大為乖順地呆在小江身邊。但世間怎會有人與天地靈力同氣連枝,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江原若是如此,豈非天地随他心意,大可呼風喚雨。
他們不信。
原來竟是真的。
江原沒有管別人如何想,他只是聽明白晏齊最後一句話,心頭像被雷劈過一樣。兩日一夜。原來他在地宮中尋找出路時,過去的竟然不是一日,而是兩日?那麽如今他所見星辰,也不是昨日的星辰?
江原的眼中映着晏齊,但更多的是映着晏齊那一身素衣,漆黑的夜色之中,它尤為顯眼。無情宗只有一個人慣會穿一身白衣,幾乎叫人看錯。
紛紛擾擾中,江原忽然只想到一件事。白晚樓曾給他端了一碗粥,但江原為了要去地宮,便打發他走。當時白晚樓有些猶豫,江原初時不明白,只以為白晚樓不肯。像他那樣的人,怎麽肯做這種事呢?原本也不過是随意說說罷了。
也許江原自己都沒想過白晚樓會答應。
白晚樓若是不答應,江原不知道還會不會去那地宮,又或者,再找一個認真一些的借口或理由。但是沒有如果,白晚樓最後還是答應了,不但答應,還與他說:“我走了。”
那還是昨日清晨。
已經過去兩日了。
晏齊呵道:“你還要将此地毀成什麽樣。”
一語驚醒夢中人。
江原乍然回神,但見此地狼藉,而周圍弟子面上滿是迷惑戒備的神色,心頭忽然不是滋味。他取出羅網,黑色的眼紗在指間翻飛。
那是屏蔽他與這世間聯系的一道薄薄的壁障。只消如往常一般,将它蒙上眼,一切便歸于平靜。但江原握着它,離面一寸之時,忽然住了手。
因為他突然心情不好。
從前在西域的時候,因為不太見外人,最多只見薛燦,又偏巧江原對薛燦一絲毛病也沒有,故而不必用它,也活得自在。但自從來了無情宗,一而再再而三,雷聲天天轟,別人尚未煩,江原自己都煩了。
江原是好脾氣的人嗎?他不是。不但脾氣不好,還很差。心情好時,你說什麽他皆可。心情不好時,連夙鳥的毛都能揪下來幾根。只是江原心情不好的時候,少之又少,所以總有人覺得,他是個能随便撩撥的人。便是拿劍戳一戳也不妨事。
但戳過江原的後果,顧明夕應當明白,成沅君也應當明白。
滋味一定稱不上好。
世間大好美景,憑什麽他與之隔絕。
仙人天姿佳成,憑什麽他認人不清。
江原根本就不是因為這莫名其妙的由頭就被迫認命的人。難道因為從樹上摔下來,摔壞了腦子,就連性子也一并收斂了嗎。
沉默之中,江原一聲不吭,自得到羅網以來,頭一回不将羅網系起,卻反将它縛在手上。他若是未加遮掩,那雙眼睛,又靈動又明亮,根本不像瞎子。世間也找不到比他好看的瞎子。
江原垂着眼,在手上纏着薛燦尋了很久才尋來的天蛛縛帶,将它牢牢系上,這才說:“區區天雷而已。世間之物如繁花盛景,我就不信每樣都叫它看不過眼。”
“它要炸,那就炸。”
江原朗聲道:“晏峰主再風姿過人,我也絕無半點異心。”
在場弟子均倒抽了一口氣。這是在幹什麽?這就是在挑釁!在示威!峰主待小江如此好,他竟然這樣打峰主的臉,簡直是恃寵而驕!
傳聞中待小江極好的晏齊眯起眼,衣袍亂飛,他周圍劍氣微微翻滾,觸之則痛,就像一只動了怒的狐貍,慢慢呲出獠牙。
江原毫不畏懼,坦然直視。
從來只被羅網縛,他偏不做網中人。
這天雷,愛打便打。
這羅網,不要也罷。
就算被炸死,他也要當活得最潇灑的那個人。
就在雲行察覺晏齊已然按捺不住心頭怒意,即将鳴劍出鞘時——雷光湧動的天邊忽然飛來一個人,硬生生打斷了這一場無聲的博弈。他一邊踏劍而來,一邊擡頭望着這暗色的雲,有如游龍一般亂蹿的雷,一臉沒見過世面的驚奇。
人未至劍先落。
刷地一下釘在兩人中間。
劍身震顫。
這個人一身不可言說的暴發戶模樣。
是江原見習慣了的人。
但那人顯然沒有見習慣江原。
起碼沒見過現在的江原。
乍然對上那雙明亮過人的招子,他呼吸一窒,落地時腳下一崴,便聽嘎嘣一聲響。
扭了。
扭了的弟子望着江原。
江原肆無忌憚望回去。
這很容易。
只消想想白晚樓的臉。
這世間再無絕色。
珠玉——
不錯。
他穿得珠光寶氣,江原也一直不知道他的名字。但他就叫珠玉。
連照情有兩大心腹,一名珠玉,一名璧和。其實江原應當見過,早開始在晗寶閣,他自閣頂遙遙望過去時,曾經見過有幾個人圍在白晚樓身側,其中就有珠玉。只是當時隐在連照情衣側中的烏發過于顯眼,足以叫江原忽略掉其餘所有人。
珠玉對晏齊道:“連宗主有請。”
晏齊道:“這麽晚,什麽事。”
珠玉道:“私事。”
江原幸災樂禍。
珠玉看了江原一眼:“連宗主也有請。”
江原不樂了:“什麽事。”
“私事。”
江原:“……”
看來連照情不但喜歡和晏齊有私事,也喜歡和他有私事。
但不可否認,珠寶的到來,緩解了江原與晏齊之間的劍拔弩張。江原悄摸摸在心中舒了一口氣。他雖然憑一時意氣,硬是解了羅網不戴,但很快就在雷聲之中後悔了。話是說得很光漂,然而嘴懂了心沒懂,它就是要砰砰直跳,叫這雷啪啪直落。
這雷打的不是晏齊。
是江原的臉啊。
後悔是必不可能後悔的。
也就硬撐着臉皮這樣。
但是珠玉叫了晏齊,也叫了江原,卻沒有馬上走,而是又看了江原一眼。
這一眼頓時叫江原心頭浮上警惕。
這種意味深長的眼神江原再熟悉不過,每回珠玉用這眼神看他,嘴一張說連照情有請,準沒有好事。江原已經被連照情叫過兩次。第一次是因為白晚樓,第二次是因為顧明夕。這次又是因為誰?
連照情叫你走,便只能走。
在弟子們八卦的眼神中,江原只能跟着晏齊去見連照情。一邊走一邊想,總覺得像犯了事要被押到刑場。
但在路上江原還記得問晏齊:“晏峰主。”
晏齊冷笑一聲:“炸了我的屋還想要便宜?做夢呢。”
“不是。”江原道,“為什麽好端端的白長老要回雲頂臺,為什麽你說他再也不出來了?為什麽他只告訴你,卻不告訴我?”
這話江原在心裏盤桓了很久,被珠玉打斷了一直沒問,眼下他若去的是刑場,上場之前他也是一定要問個清楚問個明白才好上路的!江原告訴了自己很多遍人走茶涼不必介懷,但腦子會了嘴不會,哧溜一聲就背叛了身體問出來了。
晏齊沒想到江原問的是這件事。他只以為江原這張嘴伶牙俐齒颠倒黑白,此刻是一定要說些胡話好替自己辯駁。晏齊看了江原半天,看得江原毛骨悚然。然後才挑眉一笑。
江原:“……”
笑屁說話啊!
晏齊:“騙你的。”
江原:“……”
你大爺的!
等到了連照情的地方。
江原:“……”
你大爺的!
連照情叫他因為誰都可以。
江原萬萬沒有想到是因為成沅君。
在連照情房裏看到成沅君時,江原以為走錯了地方。他擡頭看了看裝飾,又出去看了看院子。連照情院內的柳枝正在半夜抽風四處亂甩,忽見江原過來,霎時偃旗息鼓,比靈符還管用。大約是因為上次被江原一把甩了回去,印象太深。
這個柿子不太軟。
識時務者為俊傑。
趁着珠玉沒走,江原立馬拉住了人。
“成王怎麽也在這裏?”
珠玉低頭看了一眼。
不曉得江原自己知不知道,這一伸手,小電花嘩嘩的,燙了珠玉袖子一個洞。珠玉盯了眼新燙的洞,便又将視線挪到江原臉上。那雙眼睛賊亮,仿佛也能将心口燙出一個洞。怪不得小江要當瞎子,他若是不瞎,別人怕是都得靠邊走。
衣服燙起來容易,手臂發麻的感覺可一點也不好。珠玉若無其事把袖子從江原手裏拽開,撓了撓手背。
“私事。”
……
深更半夜的,連照情到底多喜歡私事,究竟要和幾個人有私事!
連照情看着江原一進一出踏着門檻,看了兩遍,才道:“你夠了?”
夠?
怎麽可能夠。
江原恨不得伸手指着成沅君,大聲說一句你怎麽會在這裏。成沅君不是應該被困在地宮之中嗎,怎麽會轉眼就到了連照情手裏?在這裏見到成沅君以前,江原甚至以為成沅君已經如願成了亡命鴛鴦。才分開的人在這裏遇見,莫名像私交被捉了個正着!
成沅君一臉灰頭土臉,但還算鎮定,屋裏再涼,連照情身上寒意再重,也不妨礙成沅君打着他的美人金,鎮定自若地與江原打了個招呼:“又見面了。”
說來也巧。
成沅君走的那條路,确實是一條偏門旁路。他沒江原好運,在洞裏飛也飛不出,退又退不回,通道僅有半人身窄,成沅君在裏面折騰了半天,一身灰塵和汗水,差點憋死。好不容易觸到石板,心中大喜,嘩啦一聲用力一推。
正進門的連照情與他面面相觑。
連照情:“……”
床翻着。
一個人灰頭土臉呆着。
探頭一看,喲,底下好深一個洞。
連照情勾勾嘴角,瞧過來的眼神便頗有些意思,反手一關,鎖上了門。
成沅君:“……”
這雖然不是一條絕路。
但好像也算一條絕路。
落在連照情手裏。
豈非比絕路還要慘。
作者有話要說: 江原:幸災樂禍。
連照情(微笑JPG):你好像很高興,我師弟呢。
今日小劇場《無情宗宗主深夜聚齊三個男人意欲何為》。
戲外。
珠玉:連宗主叫你們去。
去三缺一。
江原:白晚樓呢?
他不會打,只認識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