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你等等我

無情宗師兄弟不和睦的傳聞沸沸揚揚。早就有說是連照情看不順眼白晚樓,故而将人禁在此不讓見人,說不得還有什麽別的小心思。

不過江原入無情宗來,一來見白晚樓動轍能掐死人,絲毫不像被困的模樣。二來與連照情所接觸不多,對方雖狠毒卻也非陰險之輩,故而自動将這傳聞剔出了腦內,甚至一度覺得言不其實。但如今見白晚樓情狀,莫非就如他們所說果真是連照情所害。

江原沒有注意輕重,手下一個用力,竟然真的将白晚樓給捏的皺了眉。

白晚樓是什麽人。

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他能皺眉,豈非說明這手下得相當重。江原不過一個連門都沒能入的小弟子,卻能有如此力道。固然白晚樓從未見過江原出手,卻也不禁将他瞧了瞧。雖然白晚樓并不明白,江原為什麽要忽然之間提起連照情。

關連照情什麽事——

說他不如連照情嗎?

白晚樓冷下臉。

“連照情不是我對手。”他迫得江原不得不放開手,這才攏了攏衣衫,合目之間,便又是那個天下第一的白晚樓。

“天下無人是我對手。”

江原:“……”

是。

知道沒人打得過你。

但為什麽會提到這件事。

天下第一的腦子都長這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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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照情都排不上號,那天下還有誰能勝過白晚樓。既然不是被人打傷,難道是犯了什麽毛病?若按話本所說,這種相貌一等一好,身法又一等一厲害的人,不是有毒傷就是身世慘淡,總之一定是有一樣非常之慘的。

非常之慘的事——

江原掰了掰手指。

想起這麽一件。

白晚樓這麽多年,一直在內宗避而不見人,是因為失心瘋。但因為白晚樓向來強大,盛氣淩人,瘋不瘋都只有叫別人吃苦的份,江原便早忘了他會瘋的原因。

與白晚樓有關的。

一樁事。

一個人。

江原恍然大悟之下,看向白晚樓的眼神,立時充滿了叫白晚樓看不懂的意味。瘋起來別人苦,不瘋自己苦。先前淡漠自持,豈非都是欲蓋彌彰?

“……”

白晚樓脖子有些發涼。

但江原還沒想完。

因為如果與連照情無關,那便與另一個人有關。而這另一個人,倒是比連照情欺負了白晚樓還要叫人不能提。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江原也算聽過些許。說來說去,都不過是為師報仇雪恨,才染了一身塵埃,蹉跎十年都深受其害,說不定還将自己的命也搭上。

……白晚樓背後也開始發涼。

但江原還沒想完!

難道真的會有那麽一個人,一種感情,可以叫人能連自己的命也不顧,也不會後悔嗎?江原沒有師父,也無法體會這種情感。他在唏噓之後,只說了一句話。

“你餓嗎?”

白晚樓:“……”

江原摸着肚子。

“我餓。”

兩日未食米湯。

他不是仙,不是神。

江原只是一個人。

一個即便對方不管因為誰發瘋,都無法阻止江原口腹之欲的普通人。

死的人畢竟已經死了。瘋的人也不能說不瘋就不瘋。但昨日之恩尚在,今日站在這裏的人是他江原。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玖,江原請白晚樓吃過飯的,不但抓了狍子,抓了鳥,還烤了魚。無情宗既然能來而不往,白晚樓是不是應該要報答他些什麽?

在江原期待的眼神中,白晚樓動了手。

他精挑細選。

拔了一棵草。

“給你。”白晚樓道。

這兩個字,白晚樓總共說過三次。

一回給海珠。

一回給月色。

一回給粥。

不論給什麽,都不是江原想要的東西。

“……”江原嘆了口氣,“你還是掐死我吧。”

這不是草,這是藥。

吃了能補精提神。

但不管飽。

江原生無可戀地把那棵草往袖子一塞,坐在石頭上靠着山壁不動了。草藥這種東西,他從小到大已經吃吐了,自從學會烤野味,江原便不再以花草為食。

白晚樓掐不掐他都好,江原是個倔性子,他從前能夠情願被毒死也不肯渴死,如今也是情願被掐死,也不會餓死的。

江原閉着眼,只覺得一陣沉默之後,耳邊衣袂聲起,他偷偷将眼簾掀開一條縫,白晚樓不見了。須臾衣袂聲又起,他連忙閉上眼,卻是菜飯的香味飄來。

江原睜眼一看,竟然是個食盒。

他大喜,立馬活轉過來。

白晚樓沉默地把食盒推到江原眼前。這原本是昨日連照情叫珠玉送給他的,只是白晚樓不需要,便沒有動過。

白晚樓果然不是無情之人。這會兒江原就完全忘記了昨夜是怎麽差點死在白晚樓手中的。他只扒拉着飯菜祭自己的五髒廟,不忘記拍白晚樓馬屁,順便邀功自己。

“昨夜還好我在。”

不然白晚樓一個人倒在地上沒人扶,多慘。

蘇沐能扶他嗎?

當然不能。

他除了給他徒弟留下一身傷,還能有什麽。

風聲中,白晚樓道:“昨夜是因為你闖進來亂了我的調息。”不然他早已習慣這種痛楚,調完十五周天也就過了。硬生生被打斷調息以致前面做了無用功,才叫人痛不欲生。

江原一口飯夾在半途。

這似乎和他想的不一樣。原本以為算不上救命恩人,也是小功一件。但現在聽來,似乎他還是個罪魁禍首。江原盡可能鎮定道:“現在沒事了吧?”

“有事。”白晚樓道,“你若不來,衡止這顆丹藥我已煉完。”而今前功盡棄,他的苦白受,衡止的藥白煉,多遭了苦楚,還被人蹭了一頓飯。

他道:“多吃點。”

江原:“……”

這頓飯是吃不下去了。

珠玉一直盯着橋端。

他忽然捅了捅璧和。

“放在那的食盒是不是不見了?”

璧和道:“你最近很奇怪。”

珠玉道:“哪裏奇怪。”

“哪裏都奇怪。”璧和看着珠玉,“先是盯着白長老,後來又盯着小江,現在連食盒也盯了。白長老動不動食盒,你幾時在意過呢。”

珠玉辯解道:“不盯緊一些,萬一出了事怎麽辦。你也知道這裏多重要,長老多重要。任何一處出了問題,你拿什麽和宗門交待?”

璧和不以為然:“是你太小心了。宗門有陣眼,又有長老,能出什麽問題。山陣是蘇宗主親自設的,長老是蘇宗主親自教的。誰能連破這兩關。何況還有我們呢。”

他們是無情宗唯一一對合修,他們的生機,與此地山脈的生機緊密連在一處。白晚樓不死,山陣生機就不會絕,生機不絕,他們便也不絕。陰陽或成互補之勢,加入珠玉璧和,就是三足鼎立,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無情宗之巍峨難攻,由此而來。

璧和說的不錯,他也可以有這個自信,但珠玉看着他,目光中露出些許擔憂來:“璧和,習劍問道最忌盈,你如此自大,恐要招惹禍端。”

璧和大奇:“你怎麽又扯到我身上去了。”

珠玉沒有回應,只有些許顧慮。合修之道,心境空明歸一,故而最為純粹,它接近于太上忘情,只比無情道差那麽一點點。珠玉在無情宗,與璧和修道多年,心無旁物之境,是連照情都無法相比的。

他在道心中,窺到了一絲變故。

起因源于夜半那場雷。

從來有春雷生而萬物始這一說,可見雷之剛猛。而夜為陰,雷為陽剛。陽剛破陰,便在陰中滲入一絲裂縫。若天地始極,無情宗自創宗起,有山為陣,劍加持,攻防渾然天成,氣焰蒸蒸日上,然而自宗主到長老,再至門下弟子,所學順應自然,從無規整之說。

順應自然者,天意,是為道理。于一人而言是至臻之境,于一整個宗門,卻并非好事。須知宗門如大樹,樹若每一枝都自由生長,又豈能茁壯呢。

如今原本渾然的陰有了陽,便似在這混沌中加入了一絲機緣,這絲機緣,不曉得會帶來怎樣的變化。是生,還是死。珠玉卻是看不透了。

珠玉掐指算來算去,也沒有算準這絲變故來自何方,是身系何人。他無法算的,有兩種。一種,氣運遠在他之上。第二種,與他自身有關聯。

十年前,蘇宗主初創無情宗時,親自将珠玉璧和二人領至此地,指着雲頂臺告訴他們。“萬物皆有竅,譬如人之道元,山之根本。生氣由竅而生,又歸竅而去,方可循轉。此處為陽,與陰相對,你二人又練合修之道,在此地共陰陽之理最為恰當。”

這位尚且年輕卻已将外面攪得滿城風雨的人一臉理所當然:“我将宗門建在這裏,日日看見雲吞山海,氣勢磅礴。修長生之道,立無情宗威名,與天地來去。你們可願與我一道。”

聲勢疾厲之處,卻忽然沖身後招了一招。

江原嘶了一聲,驀然縮回手。

一滴血自他指尖滲出來,鮮紅滾燙。他看了一眼,随意拿手指拈了。血跡沾在石尖上,像是原本就沁在裏頭的,與朱砂融為一體。

雲頂臺素有仙人臺之稱,是岳仞整座山脈最高處。站在崖邊,往遠處看,山脈連綿起伏像是墨潑上去的。往下看,一條銀練隐隐爍爍。往上,是一塊立起來的石頭。上面劍氣森然,入石五分。所刻‘浮海雲生’,痕跡老舊,只有一半朱紅,另一半已然脫落。江原方才就是因為摸它時沒注意,叫上面的石刺給刮了手。

江原回身問:“這是你刻的?”

“不是。”

江原身後,白晚樓慢慢走來。他神色不振,眉宇間失了淩氣,看着就不如往日鋒利,反而平和,又未着發冠,素衣散發,衣袂翩飛間走上來時,瞧着不像一個劍客,反而像是要羽化成仙的仙人。

江原從未如此清晰見過白晚樓,他看白晚樓第一眼時,只覺得對方冰冷襲人,看第二眼,又覺像冰封住的火種。再看第三眼,視線便流連不去了。

他喜好顏色,但不愛慕顏色,是以世間美景皆如流水無痕。一如江原同白晚樓所說,東西雖好,擺在那看看就罷,不必占為己有。

但白晚樓似有不同,江原越看白晚樓,越覺得心裏喜歡。但又不同于別的人那樣心頭澎湃。他忽然之間,就生出一種這樣和白晚樓多呆哪怕一時半刻的念頭。

上回白晚樓叫他學劍,江原沒肯答應,如今他有些想學了。白晚樓曾經答應過他,只要江原肯學,他就會教,不知道這句話還作不作數。

江原心神一蕩,他剛開口:“白晚樓——”

就見白晚樓面色一變。

那是一絲遮掩過的痛楚。白晚樓轉身便走。待江原反應過來跟上,白晚樓已經又跳到了水裏。須臾面色慘白,方才的人氣一絲也無。

江原神色凝重,但他沒有說什麽,只是走過去,在池邊坐下。不知是汗水還是泉水,自白晚樓額間滴下,帶不起一絲熱氣,就又是一個煎熬的日夜。原來白晚樓沒有騙他,他稱不上好,也稱不上壞,而是時好時壞。

先不說一個人若是時刻受道元撕裂之苦會是什麽感覺,天天泡在冰冷刺骨的水裏又豈能不傷根基。白晚樓的做法,同衡止的藥一樣,誠如連照情所說,不過是飲鸩止渴,叫身體愈發敗壞,只換得一時清明。

這回與先前更不同,白晚樓神色不變,眉發卻開始結霜,但他雖然眉發結霜,臉頰卻從青白忽然變得赤紅,嘴唇飽滿如梅漿之色,一看就是內裏郁火不得消解。若要單靠白晚樓自己化解,其中苦楚不必多說,光來來回回就不曉得要折騰多久。

萬物順法自然,一如花開花敗,不過遵循常理。但難道他就只能在這裏看着嗎?

神色變幻間,江原忽然起身:“你在這裏等一等我,我很快就回來。”

說罷直往外而去。

先前白晚樓如何都請不動江原出去,眼下白晚樓沒有趕他走,他卻自己要走了。可見人之心性變化無常,都随時境而變,強求是強求不來的。

作者有話要說:  成沅君:我送你棵草。

江原:小別致,真不是東西。

白晚樓:我送你根草。

江原:小東西,真別致。

成沅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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