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咣咣咣咣

“你——”

江原心意已決,正是動身的時候,卻忽聞白晚樓喚他。他本以為自己聽錯,一回頭,白晚樓正朝江原看過來。原來并沒有聽錯。他行走之間,便如清風飄過。此刻又退回來,蹲在水池邊問白晚樓:“怎麽了?”

白晚樓攤開手心,一只兔子蹲在他手掌上。

江原看得一愣,這只兔子不是他送給白晚樓的嗎?确切來說,這不是他送的,是他借花獻佛,拿了無情宗的東西糊弄白晚樓的。想不到白晚樓一直放在身邊。

如今白晚樓取出來,是不要了嗎?

“你拿去吧。”白晚樓道。

掌心之中,小小一只玉雕蜷在那裏,看着很乖巧可愛。它是寒玉所成,但比起這只兔子,白晚樓身上,卻更加冰冷。若非根基深厚之人,根本聽不出他中氣不足。

“上面有我靈力,可助你離開此地。若非如此,你是走不了的。”除了白晚樓,沒有人可以自如地進來或者出去,江原能進來,是借了珠玉的光,但他要走,卻只能白晚樓送。白晚樓先前送過他,江原不肯。

江原聽得一愣。随後他自白晚樓掌心中,将那只兔子取過來。掌心相觸之時,江原被凍得瑟縮了一下。他不過靜默片刻,便珍而重之,一把将兔子連那只手一并握住。“我沒有要走。只是離開一下。真的。你等等我,我很快就回來。”

江原的手很溫暖,就像火焰灼燒着寒冰,白晚樓從未有過這種感受,當這種溫暖離開時,白晚樓蜷了蜷手指。他在這裏十年,早已習慣這種寒意。但頭一回覺得,此地竟然有些冷,還特別的安靜。

靜是什麽呢?是天地無聲。而江原像是冬日一場雪,雪落下來時,很輕,撲簌撲簌的,但它會化成水,水滋養萬物,就會春暖花開,一切重新生機煥發起來。

白晚樓有那麽一剎那的恍神,但他很快收回了心神,與體內殘留的丹毒對抗。确實是毒,消化失敗的丹藥便如毒,在白晚樓丹田內揮之不去。

這還是頭一回。

但也無妨,調息完這剩餘八個周天,此遭便也算度過了。肉身苦痛不過如此,慶幸的是并沒有犯下識人不清繼而發瘋的毛病,可見衡止的藥雖然毒了一些,卻還管用。

至于江原——他說會回來。

但世間之事,十之有九,都是騙人的謊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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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清風閃過,珠玉揉了揉眼睛,他問璧和:“我是瞎了嗎?還是看錯了?”他好像看到江原從雲頂臺出來了。

璧和道:“你可能是瞎了。”

珠玉一忖度:“我去看一眼。”

璧和一把拉住他:“你去哪裏?”

這麽一拉一扯的功夫,珠玉失了先機,即便那人是江原,也早就追不見了。珠玉握緊手中的劍,卻是璧和說:“珠玉,你怎麽了,我感覺你道心不穩。”

珠玉深深地看着璧和:“璧和——”

“怎麽?”

他似乎要說什麽,又搖搖頭,退回一側。“沒什麽,守好此地。宗主吩咐了,近日人多事雜,此處不容有失。”

江原出來,是有事。

但在有事之前,他要去找一趟連照情。

白晚樓的毛病,連照情一定最清楚。他們日夜相處,整整十年,連照情又怎麽會不知道白晚樓發生了什麽呢?既然将人塞給他,又豈是說輕易收回就收回的。白晚樓是個人,又不是物件,即便他是物件,江原也不是器皿,随便叫人來去,還半點沒脾氣。

江原一路帶風,直接穿過外面那柳樹林,有不識趣的柳枝欺生,試圖朝江原面上甩那麽幾巴掌,被江原袖子一掄,糊了自己一臉。

“混賬東西。”江原一記眼刀過去,火辣辣的,像開了鋒的利刃。“事有輕重緩急,人有好壞之分。黑白無道,事理不明,你即便是開了靈性也是蠢死的。”

說罷風風火火,直接到了門外。

被他罵過的柳枝怏的,差不多整整三日像死了一樣,連葉子都開始發黃。明明不是冬日,竟然開始變禿了,吓得澆水的弟子以為自己水裏被投了毒,自己跑到明火閣雲行那裏跪荊條。倒弄得雲行莫名其妙,把宗門上下查了個清。

但那不過是後話。

眼下江原人已至連照情屋外,一腳已伸過去将要踹門,想了一想,忍了下來,轉而用手敲。但聞裏面一聲‘進’。江原推門進去,連照情仰着頭,與晏齊湊在一處,不知在做什麽可能不能叫江原看的事。

江原就卡了一下殼。

“要不我回避?”

連照情順手就抓起桌案上的茶盞扔了過來。

江原一把撈住。

便聽晏齊道一聲:“好了。”

連照情擡眼間,眼眶紅紅的,襯着他那張明豔昳麗的臉,越發叫江原覺得他這會兒進來就不是很合适。總覺得有些什麽什麽。江原剛要開口:“白——”

忽聽連照情道:“等一下。”

遠處所見三道雷光頓起,咣咣劈在此地上空三丈的陣上。陣被打得如被雨水賤了的湖面,泛起層層漣漪,卻硬是透不過一分一毫。

江原一個懵逼,雷也一個懵逼。

雷懵逼的是它多回不曾失手,至今為止敗績只有白晚樓。怎麽突然不管用了。江原懵逼的是,好像有什麽奇怪的動靜。

江原細細側耳聽了一下,但一時心緒平和沒了任何動靜,便也随意想道,算了。這才重新開口:“連宗主。我要問白——”

咣——

嗯?

江原擡着頭。

“是不是屋頂漏了?”

連照情很淡定:“你說。”

哦。

江原便将心裏的話一口氣全吐了出來:“白長老他到底什麽傷,能不能治,可不可以治,要怎麽治,治起來要多久?”

內宗外,弟子們瞧着山上隐約電光火花,咣咣作響,有些遲疑:“這是什麽?雷劫嗎?宗內誰要度雷劫嗎?沒人需要度雷劫吧?”

連照情随便掐了個術,把咣咣咣的聲音給消了。這才道:“你怎麽知道他有傷?你偷偷進了雲頂臺?江原,你好大的膽子,膽敢私闖禁地。”

江原當然知道。

這明顯就是舊傷犯了,難道還果真是病嗎?

要說病,除了白晚樓以外,他覺得無情宗全宗門上下都有病。從蘇宗主開始,就沒見過正常人會把修煉的地方建在地下,蓋地像一座地宮,挖的都是叫人去死的路。連照情也不是什麽正常人,動不動喜歡三更半夜找人有私事。

最正常的大約就是雲行,晏齊是他師父,連照情是他師伯,竟然活得像一個初出茅廬涉世未深的正經修道中人,簡直是泥地裏的小白花,叫江原坑起來都于心不忍。

江原道:“我知不知道有什麽要緊,要緊的是連宗主知不知道。你既然知道,又為什麽要騙我說白長老已經好了。連宗主把白長老交給我,我同他在一起是天經地義,別說是區區一座吊橋,十座八座我也能上得。”

何來私闖一說。

連照情被堵了個啞口無言,張着嘴半天道:“你特地過來,就為了質疑我?”說罷将桌子一拍,“本宗何曾将他交給你,是你自己不要的!何況之前我便同你說過,既然你不肯與他呆在裏頭十年八年,先前所說便全數作廢,你拿什麽立場替他抱不平。”

孰料江原道:“我沒答應!”

他梗着脖子。

“我沒答應,便不算數!我來就是為了告訴宗主,我已經歸入長老門下,他若在雲頂臺,我便在雲頂臺,他若在山外,我便在山下。你動手——”

連照情迅如閃電。

江原沒閃沒避,硬生生接了連照情滔天一掌。門轟然一聲被炸了開來,江原随門而出,硬是咽下喉間一口血,随後站得筆直,繼續說道:“你對我動手,便是在打白長老的臉!”

連照情豈是任由他人指摘之輩,幾句話下來早就被氣得不輕,怒容滿面,眼中寫滿了陰鸷:“你敢對我如此說話,你簡直放肆!”

“門規第八條,宗門不得內鬥。第九條,凡違規者,不論長次皆以尋常弟子之名論處。”江原咳了兩聲,暗中吸氣,将血氣調在一處,又以丹田為力将連照情打過來的內勁圈在一處壓下不發,與血氣相調。這才說,“我一無不敬,二無不恭。連宗主卻因一己喜怒對區區弟子動手。晏峰主,該當如何。”

一直作壁上觀的晏齊忽然被點名,頓時啞然。

連照情牙齒咯咯咬了半天,道:“說!”

“……”晏齊半晌道,“領鞭十五。”

“五十還是十五。”

“……五十。”

江原正大光明地看着連照情:“規矩不是我定的,是蘇宗主定的。”為了整頓宗門,方定此規,故而顧青衡至今活得好好的。而第九條,不是蘇沐定的,是連照情自己定的,為的是尊師重道,要求宗門上下,一視同仁。

至今從未破戒。

也正因此規矩。先前即便是有針對江原的竊竊私語,從來只敢悶在肚子裏私下講,不敢叫別人聽見一詞半句。但凡有內讧,輕者雲行處理,重者逐出宗門。但凡在無情宗一日,便不能生出異心,不能對同門不敬,不可有輕視之心。

無情宗創宗之時,追求的是無上大道,澄明之境,至為純粹。純粹之意,是指道意不容摻假,無名利欲求,眼中不能有沙,無同門妒嫉。非俗世所言,撇去俗世恩怨情仇,親緣情愛,方為無情。以此為準,所行不必遵世俗之禮,所喜不必受世俗約束。

這才是宗主立宗時,要的逍遙自在。

江原不肯學一招半式劍法,不看一頁半頁殘卷,不記得不該妄議一人,也不懂得如何避開禁地,所不能說說了個夠,所不能為做了個遍。這兩句倒是接得特別快!

連照情氣得指甲都掐進了肉裏,胸膛起伏,晏齊看得掐上額頭,就怕連照情一個氣不過厥過去。堂堂一宗之主,若是被個弟子氣死,那是無顏見江東父老的。

便聽連照情道:“本宗自當領罰。但你,豈非也要罰?”

私議長老,偷闖禁地,哪樣不該罰!

江原詫異道:“我豈非由宗主親自罰了麽?難道宗主親自處罰,都不如執法弟子輕飄飄幾鞭來足了份量。”說着他捂上胸口,咳了幾聲,一臉虛弱,仿佛要被打死了一樣。

“……”晏齊實在沒忍心看連照情臉色,只湊上前道,“算了算了,走吧走吧。”

你總不可能真的打死他吧。

江原看了他倆一會兒:“需要我回避嗎?”

這回晏齊是真的差點沒能攔住連照情。好在連照情只是怒而離去,與江原擦肩而過。晏齊一路跟上,以防他這個師兄真的氣死,經過江原身邊時,略停了停腳步,意味深長:“他若不是記着你替晚樓抱不平,眼下我就要去埋了你。”

“多謝峰主照拂了。”江原側身替晏齊讓了一條路,“若不是他記得還能替長老抱不平,眼下恐怕你要埋兩個。”

晏齊深深看了江原一眼,江原垂眉順眼,哪有方才半分胡攪蠻纏的氣勢。青衣的弟子素然而立,倒是與初次見時沒有半絲不同,仿佛剛才露出的鋒芒都是看錯了眼一樣。

人已離開,柳枝怏然,而門戶破敗,仿佛此地才經過一場惡戰。江原這才輕輕咳了一聲,随後閉目打坐,無人所見之時,眼角浮出青色的紋路。他從來食花啃草,藥性滲透全身,浸入血中。他從不喝藥,因為他自己就是大藥。他從不用兵器,只因自己亦是兵器。

西域有魔修,也有妖修。江原兩者均沾。他沒有師父,所見魔修是道,便随魔修道,所見妖修亦是道,亦随其修妖道。來者不拒,無往不利。始于混沌,出于純粹,這才是江原。

從前多少人求江原血肉而不得。

如今江原自己将那顆方才壓制了許久的精血吐了出來,它經過內息調轉,又與吸收的連照情的功力相和,已是一顆血丹。不管白晚樓體內燒着什麽邪火,它都将這火熄滅了去。

作者有話要說:  請做自我介紹。

江原:鄙人江原,自帶特效,愛好打臉。觸發條件‘白晚樓’,使用期限是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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