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蜀中初遇
謝劍觞覺得自己可能是要死了。
前一陣接了個任務,從純陽來蜀中剿滅當地悍匪,熟練完成,然而他卻迷失在了蜀中的紫竹林裏,身上并未攜帶羅盤,瘴氣迷心力竭倒地,只能透過參天竹枝的縫隙,數着從竹葉縫間漏下來的點點光斑,知道時間從日中走到了日暮,又走進了黑夜,而他卻一動不能動。
蜀地大山深處的瘴氣最是厲害,千百年間不知埋了多少人在那雲霧缥缈裏面。是他大意了,并沒有想到這一點,竟是沒有随身攜帶克服瘴氣的藥,而這山間人煙稀少,甚至連動物的足跡都罕見,恐怕是沒有人能救他的
堂堂純陽劍宗弟子,如今竟要折在這蜀中的瘴氣裏了嗎?
謝劍觞以前給自己想過很多死法,或是死于戰亂兩軍對沖的馬下,或是死于問道不得而反噬,最簡單樸素不過在純陽終老百年,卻是萬萬沒想過會死于蜀中的瘴氣。
他苦笑,努力坐直身體背靠一株紫竹,別有洞天随着他的動作滑落,他盡力抓住它——死是可以,然而純陽弟子失去了手中之劍,那才是奇恥大辱。
瀕臨死亡的人會出現很多幻覺,甚至會在短短時間內回顧自己的一生,謝劍觞大概離死亡還有點兒距離,還沒出現這種情況。他只是微微睜開眼,看着放在腿上的別有洞天,手輕輕摸着它,劍的花紋是這麽的熟悉,他想起自己持着劍,一席藍白相間的純陽道袍,意氣風發,随手接過師弟的挑戰——仿佛離他那麽遙遠,像是上輩子的事情了。
謝劍觞咳了咳,吐出一口帶黑色的血。這是中了瘴氣之毒的表現,而周圍靜悄悄,連鳥叫蟬鳴都沒有。唯一的、證明時間沒有在薄暮中凝固的,就是越來越暗的日影,還有那穿透竹林的飒飒的風。
他越來越沒有力氣了,平時拿慣了的劍此時竟像是有千鈞重,他不得不用盡全身力氣把劍抱入懷中,在冰冷劍身的陪伴中漸漸失去意識和力氣。
楊楚月今天想吃竹筍。
雖然天色漸晚,他也本來是準備好了晚飯,但他就是想吃竹筍。
以前在長歌門也沒少吃竹筍,但他就是覺得蜀中的竹筍比較好吃,沉迷竹筍無法自拔,日常就是彈彈琴看看書打打坐,然後找竹筍吃竹筍。
他寫給門主的信裏極盡誇獎自己找的這個地兒,什麽遠在蜀中遠離中原,身處深山方便修行抑制魔性,環境優美便于讀書,荒無人煙他發魔性了也不會傷到人——然而都是扯淡,就是他往西走路過這兒,在附近的鎮子上吃了頓筍,覺得太好吃了,問了哪兒挖的以後直接搬到了竹林裏,方便吃筍。
兩天沒吃竹筍了,楊楚月決定不虧待自己,晚點兒吃飯就晚點兒吧,吃筍去!于是背了個從萬花谷順的竹筐,出門挖竹筍去了。
挖竹筍也要按照基本法,楊楚月就是絕對不挖方圓一裏以內的竹筍,挖過的不去挖了,所以他挑了條人跡罕見的小徑,走向了以前從來沒去過的方向。
太陽漸漸落山,蜀中特有的山間竹林的寒氣上來了,瘴氣也彌漫不散。楊楚月随身攜帶特制的香囊倒是不怕瘴氣,眼見着這周的分量都該夠了,他滿意地準備折返——
等等,附近有人!
習武之人的習慣讓楊楚月原地停住,屏了呼吸——是敵是友?這紫竹林極少有人來,是誰?
他原地停着,細細感受周圍的氣息。
很微弱,很細小,要不是隐藏着的人實力太強大,連入魔的他都只能感受到這麽多,要不就是——這人快死了。
若是前者,他楊楚月自問沒有仇家,入魔這種情況都是意外,不僅意外還自己找了深山老林窩着怕禍害別人,無緣無故,有哪位武功比他還高的武林高手要來殺他?長歌門的仇更不可能,他入魔之前便是長歌門翹楚,入魔之後五感神識敏捷更靈于他人,沒人會來找死,何況也找不到他。
若是後者,他讀的聖賢書告訴他,見死不救是不能的。
權衡了一小會兒,對面的氣息越來越微弱,竟是要消失了!
楊楚月不再懷疑,附近确實有瀕死的人。他趕緊循着氣息尋找過去,不多時便在一叢紫竹旁邊找到了人。
光線晦暗看不清面容,然而純陽破軍道袍,抱在懷中的純陽名劍別有洞天,無一不能讓人确定他的身份:純陽弟子。
純陽派在世間聲望還是很高的,長歌門對純陽門下弟子也禮讓有佳,楊楚月沒心思關心為什麽蜀地深山會突然出現純陽弟子,他趕緊試了試氣息。
還活着,就是很微弱,有救,自己來得還算及時。
他松了口氣。然而現在這種情況,也只能自己把他帶回去,帶到自己的住所,等他醒了,問清情況再送走。想來自己的魔性短短時間也不會發作,應是無虞。
他想拿下此人手中的劍,怎知雖然都快沒有氣息了,他卻把劍抱得極緊。想來純陽弟子都是惜劍如命的,他也不例外罷。楊楚月只好放棄背走他的打算,重新背正了背上的竹筍筐,試着把他抱起來,本來以為死沉死沉,手上暗暗用了點真氣,抱起來卻是比想象中輕不少。
楊楚月嘆了口氣,算自己倒黴吧,只能抱着昏過去的純陽弟子,慢慢走回了自己的住所。
屋裏有人,武功不在自己之下。
這是謝劍觞有意識時的第一感覺。
其實謝劍觞醒得挺早。楊楚月把他帶回來,住處附近瘴氣很少,他本就是瘴氣中毒,離開了瘴氣自然慢慢好轉。加上屋內熏香裏面有克制瘴氣的成分,不過大半個時辰就醒轉了。
有意識第一件事就是找劍——哦,在懷裏,很好,沒丢。
第二件事情——誰救的我?
他保持被楊楚月丢在床上的姿勢,閉着眼睛感受屋子裏的氣息。
有人,很厲害的人。
有熏香,沒毒。
……還有彌漫了整個屋子的竹筍炖臘肉的香味。
謝劍觞無意識咽了口水,他餓了。
但他不想起,四肢百骸都是無力的酸軟,就連眼皮都像墜了鉛,一動不能動。
嚴格來說,他這樣子并不能叫醒,只是意識恢複了,身體還在沉睡。這種感受很奇妙,你能清醒感覺到屋子裏的一切,和正常的時候一樣,并且由于眼不能視,感官還被無限放大,比平時更加敏感。
他聽到有碗碟放上桌子的聲音,還有鍋鏟敲擊鍋子的聲音,以及衣料窸窣,軟鞋輕踏在竹制地面所造成的微小空響。有人往自己這邊走,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停在了約床邊一尺距離——
“怎麽還沒醒?”
很難形容這種聲音,如珠玉洩下輕敲在玉質的器物上般清脆,又如上好的桐木斫出的古琴般輕靈,更如風吹着山間竹林的輕輕飒聲,不禁讓人想看看這是位有着怎樣風姿的人。
“按理說瘴氣迷住了,這會兒也該醒了,這是被瘴氣魇了多久。”揭開香爐蓋的聲音,細小的碰撞聲,似乎是往香爐裏添了些東西,屋子裏的藥香更重。
謝劍觞睜眼了。
入眼是一張簡單的竹制床,窗內四周挂着青紗,很普通。
他輕輕動了一下,嘗試坐起來,雙手卻軟軟垂下身側,原本緊緊抱着的別有洞天哐地一聲砸在床上,竟是抱得太緊太久,雙臂完全失去了力氣。
這邊的動靜吸引了本來在鼓搗香爐的人。又是略帶笑意的聲音:“道長可算醒了,楊某的床道長可還算躺得舒服?”
謝劍觞低頭閉眼清醒了一下後才慢慢坐起來。頭還是疼,他輕輕扶着額頭,看着站在床尾正在添香的笑意盈盈的人。
綠白衣服暗繡琴紋,琉璃桃花簪,眉間細小玉墜,都在告訴謝劍觞這是一名長歌弟子。
并不該出現在蜀中的江南氣息,一舉一動仿佛是跨越江南的濛濛煙雨走來,青色衣服仿佛還沾染着那煙雨的清氣,長袖曳地,行走間繁複衣料相互摩挲發出好聽的聲音,讓人不禁想象着他執着一卷竹簡,立在月洞門旁,輕輕念着詩句的樣子,該是多麽好看。
——然而作為純陽弟子的自己,同時也很明顯感受到,此人身上,魔的氣息。
此處的魔并不是神魔的魔,而是由裏至外散發的和周圍格格不入的氣息,他就這麽笑着,卻好像和你隔了一個世界。
他是偏執的、狂放的、是不容于這個世界的。
這樣的人,當真奇怪。
“不敢妄談舒服與否,在下還要多謝俠士救命之恩。”謝劍觞沒有說出來,只是順着他的話回答,輕輕拱手。
“救命之恩不敢談,楊某舉手之勞,道長無恙那是極好的。”楊楚月蓋上香爐的蓋子,向他走來,笑道:“道長醒得也是及時,正好來嘗一嘗這蜀中的竹筍吧。”
謝劍觞卻沒力氣站起來,楊楚月也看出來了,忙道:“道長還是歇一歇再起,湯還熱着,不着急。”
謝劍觞點點頭,坐在床邊,楊楚月也走過來倚在床尾看着他:“還沒問過道長名諱,煩請道長不吝,在下長歌楊楚月。”
“純陽劍宗,謝劍觞。”他報出名字,“謝過楊先生大恩,他日必報。”确定是長歌弟子後,他對此人的稱謂由“俠士”改成了“先生”,以示對長歌門的尊敬。
“報恩就不必了,不算大事。不過敢問蜀中這荒涼之地,道長為何只身犯險,迷失在瘴氣之中?若楊某今天不是饞蟲犯了出門挖竹筍,恐怕道長是回不去純陽了。”
謝劍觞道:“在下是為執行師門任務而來,剿盡悍匪後卻不慎誤入紫竹林,身上未帶羅盤迷失方向,而被瘴氣所魇。”
“怪不得,那道長還是萬幸,楊某也先替百姓謝過道長剿匪之恩。”楊楚月輕輕一禮。
他行禮的樣子極是好看,長袖流雲青衫落拓,輕輕一個動作卻極盡風雅。
謝劍觞恢複了些力氣,轉身拿過自己的劍依舊在手裏摩挲:“那請問先生為何會在這蜀中瘴氣遍地之地?還——”
“道長不如先喝點兒湯,楊某植下的昙花今夜怕是要開了,長夜漫漫,秉燭夜游賞花也不失風雅,道長給不給某這個面子呢?”楊楚月突然打斷他的話,卻依舊笑意盈盈看着他。
謝劍觞有些怔了,楊楚月笑起來是很好看的,不同于往日在純陽所見師兄弟那樣健氣爽朗的笑,而是溫溫軟軟,帶着點兒江南的水汽,又帶着點兒讀書人的文雅,讓人忍不住多看幾眼。
他不再說話,點了點頭,起來将劍背在背後,自行慢慢走向桌邊。
桌子上擺着熱氣騰騰三菜一湯,分別是清炒竹筍,涼拌泡筍尖,清蒸嫩筍,還有竹筍炖臘肉。
——這人還真是去挖竹筍順便救了自己。
“粗茶淡飯,道長可不要嫌棄某的手藝。”楊楚月落座在他對面,筷子分他一份,“蜀中多美味,然這竹筍,是一道人間至味。”邊說邊拿起碗,擡手舀了小半碗湯遞給謝劍觞,“純陽該都是吃得比較清淡罷,這雖是炖肉,某也只放了不多一點,道長應該還能吃。”
謝劍觞接過碗,看湯色極好,乳白中有點淡淡的黃,香卻不油膩,還飄着少許蔥花,再看盆裏确實只零散沉浮幾塊肉,竹筍占多數,想來炖出這味道是炖了很久的,點點頭喝了。
這長歌弟子也沒吹噓,湯的确好喝,是竹筍特有的清香,還有用柏木熏成的臘肉經年彌久的肉香。由于實在炖了太久,臘肉入口即化,肉味并不濃郁,大概都炖進了湯裏,但正恰到好處,不肥不瘦,令人贊嘆。謝劍觞不禁有了食欲,也沒了看到一桌子竹筍的無語。
雖然三菜一湯兩人吃略顯得多了一點,但一個餓了挺久的和一個竹筍狂魔湊一起,不僅吃完了桌上的還把鍋裏剩的湯都端出來了。
謝劍觞贊:“先生手藝不錯。”
楊楚月收拾碗筷放入水盆中盥洗,笑着答:“道長覺得好那就好,還承蒙道長不嫌棄這一桌子的竹筍來着。”
雖然瘴氣的毒散去,但是謝劍觞身上還是有些酸軟,他看着楊楚月洗碗也沒起來,又取下劍細細摸索。
楊楚月看見,随口問:“道長似乎對此劍甚是鐘愛,當時道長都昏迷過去了,某取了半天都沒取下來,只好讓道長抱着。”
“我是純陽劍宗弟子,劍就是我的道,劍在人在,劍亡人亡。我之死不過一介微塵消散在天地間,而劍之魂永存,是怎樣都不能丢掉的,何況此劍還是純陽鎮派之劍之一,要是丢了,在下也沒臉再回純陽。”謝劍觞愛惜地擦着劍。
“長歌于琴也是如此,承蒙恩師喜愛,某得了把青玉流和洞仙引,平時也是愛護有加,按道長所言,大概這算是長歌弟子的‘道’罷。”楊楚月瀝了碗上的水,用軟布細細擦幹淨放好,又拿過剛采的那筐竹筍打理起來。
許是彈琴之人的手都好看,他的手是蔥樣的白,纖細瘦長。纖纖玉手本是形容女子,用他身上卻再好不過。如玉的指頭輕輕剝開竹筍外殼,露出筍心,再放在旁邊的筲箕裏,動作有條不紊。
謝劍觞意識到自己這麽盯着人家看有點兒失禮,雖然楊楚月專心剝筍也沒注意到他,但他還是略微尴尬地清咳一聲,低下頭:“先生能得長歌鎮派之青玉流,想必也是長歌門翹楚,但先生身上何以有魔氣?”
楊楚月手上動作一停。
謝劍觞以為他誤會了,忙解釋:“在下唐突,先生師承長歌,定是磊落君子,入魔定有他因,若是方便,還請先生言明,我純陽或有法子可以驅散先生的魔性。”
楊楚月微微搖頭,還是輕笑,:“多謝道長好意,也謝過道長身為純陽弟子見到入魔的人卻不殺之恩,但楊某這個入魔奇特,連門主都無法可解,大概道長也是沒辦法的。”
“是問題總有辦法。”謝劍觞擡頭看向楊楚月,正巧楊楚月也看着他,他臉頰不易察覺地一紅,“先生不妨說說是怎樣入魔的。”
楊楚月嘆了口氣:“也不算說來話長,就是某日與師弟切磋琴藝,我奏了一曲,不曾想彈了一半便出了異狀發了狂,還是門主和李白先生趕過來才制住了我,不多時就自己恢複了清醒,但就是入魔了,時不時發作一下。我再待在長歌怕是會傷到別人,對長歌聲譽也不好,就向門主辭行出來游歷,前幾個月才在此處落腳。”
“這入魔還是奇特。先生心性澄明,不幸一朝魔氣迷心。且入魔後仍不願傷及他人,令人肅然起敬。”謝劍觞聞言撫掌,“在下願以純陽功法一試,為先生引出魔氣後散之,不過在下所修習的是純陽劍宗,內家法門并不精通,也只能是一試。”
“就不勞煩道長了,若是為楊某的事搭上道長一條命或是全身修為,那楊某是寧肯一死的。”楊楚月再搖頭拒絕。
謝劍觞略急:“先生可不能自輕自賤,拯救蒼生是我純陽責任之一,在下一命是無妨的,就怕到時先生情況沒有好轉,繼續這個樣子。先生的魔性發作經常嗎?”
“也不是經常,不定時發作一次,時間都不長。平時彈彈琴也沒什麽,但若是發作的時候是萬萬彈不得琴的。因為長歌門功法,琴音殺傷力極大,入魔後控制不了更是可怖。有次我攜琴走到竹林深處寒潭彈琴,不知怎麽的突然發作,等有意識,那一片的竹林已經全部倒伏,根根寸斷,想來是魔音太強所致罷。”楊楚月苦笑。
“不常發作就好——先生可願随我去趟純陽宮?或許掌門有法子可以試一試。”謝劍觞話鋒一轉,邀請他去純陽去看看。
純陽宮主李忘生名滿天下——确實還真有辦法消除魔性。
于情于理這個邀請楊楚月都不能拒絕——自己對謝劍觞有救命之恩,如果不能讓他做什麽事情感覺對自己有所報答的話,這純陽道子恐怕坐立難安;而他确實想治好自己身上的魔性,畢竟蜀地的竹筍很好吃,但他更想念長歌的湖光山色,萬頃碧波。
所以不出意料地,楊楚月低頭剝着筍,慢條斯理剝完了,才點點頭:“那就恭敬不如從命,謝過道長之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