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仰天池問

然而謝劍觞并沒有去上官博玉那兒。

李忘生其實是讓他去側殿等着,看看他不在場,楊楚月會怎麽說話。剛才那番人道仙道之論,他全聽到了。

楊楚月剛走,謝劍觞就從側殿出來,行禮規矩,神情卻茫然不知想什麽。

李忘生嘆了口氣:“你也聽到了,他不會留下。”

“楊公子為長歌翹楚,留下了對我宮沒有好處,長歌那邊無法交代,最開始掌門和代掌門就沒想留下他。”謝劍觞淡淡說道。

“可惜是可惜,我純陽也沒到非要他不可的地步,試探罷了。”李忘生撫須,忽道:“他對你好像還有幾分真心。”

謝劍觞不語。

“他是真心,是假意,和我們無關,但他既救了你的命,我純陽該報答的還是會報答。”李忘生一甩拂塵,“關鍵是你心如何。”

“掌門實問,弟子實言,不知。”

謝劍觞沒說假話。

他确實不知道自己對楊楚月是什麽意思。二人糾葛因楊楚月救他而起,後楊楚月入魔強迫他交歡。身為男子被人壓在身下玩弄,且……還有些得趣,本該恨他惡他,可他卻毫無此意,只覺得楊楚月不容易,甚至還帶回純陽想辦法消除魔性。

“那你二人之交怕是不止于救命之恩罷。”李忘生一語中的,“但說無妨,不會怪罪你或者他。”

謝劍觞稍微躊躇猶豫,還是說了:“他發過一次魔性……那次入魔中,弟子曾想辦法化解他身上魔性,但不敵,終是……終是被他……”

李忘生明了:“如此淵源,怪不得你難以抉擇。”

謝劍觞單膝跪下:“實乃弟子根基太淺,道心不穩,亦不能第一時間化解魔氣,掌門不要怪他。”

“不會。”李忘生搖頭,“若是你想不明白,半年後再下山便是,那時我宮要派人輔佐陛下,就你去吧。他也該在朝堂上,若真有緣分,那時不遲。”

謝劍觞深深行禮:“謝過掌門!”

上官博玉七日果真煉出丹藥,而七日後正巧是無月之夜,不管成功與否總歸有此一搏。當夜楊楚月就拿了丹藥,謝過李忘生他們,獨自抱着青玉流去了仰天池。

仰天池方圓幾裏都被卓鳳鳴早早叫人清場了,怕他抑制不住魔性發狂傷到無辜。

楊楚月一個人冷冷清清坐着,身側放着青玉流,還有丹藥空了的瓶子,抱着膝蓋看着華山懸崖峭壁,不知在想什麽。

謝劍觞輕手輕腳來到仰天池的時候就看到的是他這副模樣。

他停在十步外,沒有再前進。

楊楚月背對他,悠悠嘆氣,帶着笑意道:“劍觞來做甚。”

“不放心你。”謝劍觞走出一步。軟靴踏在雪泥上,徒留泥印,全無聲響,自己也提着氣在走,也不知他怎麽發現自己的,“所以請示了掌門,來陪你度過今夜。”

楊楚月抽抽鼻子,滿足笑:“劍觞竟還帶了酒。”

“喝酒誤事,我帶了一小蠱罷了,暖暖身子。”謝劍觞終是走到他旁邊,也坐了下來,和他并肩,取下腰間酒壺遞給他。

楊楚月接過,只抿了一口就還給他:“酒是好酒,陳年的花雕,藏的時日夠長。今天不能多喝,改天還請劍觞不吝,請我喝個夠。”

謝劍觞随手把酒壺丢一邊:“可以。”

他今日穿的是朔雪道袍,衣着繁複,袍袖寬大,行動不太方便,卻有一種少見的令人安定的氣息。

楊楚月看着他,嘴角慢慢牽了弧度,笑出聲來。

“楚月笑甚,我……這衣服除非典禮我沒穿過,怎麽,不好看嗎?”謝劍觞被他盯得有點手足無措。

“不不不,非但好看,而且是特別好看。”楊楚月搖頭,“但我還是覺得平日劍觞慣穿的破軍更好看。其實衣服如何是固定的,只是劍觞更适合破軍罷了。”

謝劍觞沒接他話,開始閉目打坐。

知是他每夜的習慣,楊楚月也沒打擾他,抱過青玉流,漫不經心彈了幾個音。

如今他彈琴是不敢再灌注內力了,生怕又出事,所以此琴音聽來就是普通之聲,和平時聽的琴聲沒有區別,自然也不會造出幻境。

待謝劍觞調息完畢,四下已是萬籁俱寂。沒有月光,憑着山間帶雪氣的寒意,大概知道該是子時已過。

琴音早已不知停了。

謝劍觞沒有睜眼,感覺四散,能感到有人走到他背後,然後輕輕環住他的腰,頭擱在他肩上。

周圍,是雖濃郁,卻越來越淡的魔氣。

“心魔。”謝劍觞閉眼道。

魔呵了一聲,輕輕吻在他臉頰上,“我來見道長最後一面。”

“鸠占鵲巢,令人不齒。”謝劍觞掀開他,站起身來,手按在腰上的別有洞天上,冷眸帶着戒備看他。

心魔微微一笑:“我就是他,他就是我,何來鸠占鵲巢之說?”

看他還是戒備,心魔長嘆一口氣:“聊聊吧,今夜之後,我就該走了。且如今在華山之上,我能把你怎麽辦?”

謝劍觞這才放松,撩袍坐在了仰天池旁。心魔蹭過去挨着他坐下,一手環住他的腰,令人意外的是謝劍觞這次沒有呵斥他。

心魔也頗為意外,嘴張了幾張,還是沒說出來。

“說吧,今夜後,你會去哪裏。”黑暗的沉默中,還是謝劍觞先說的話。

“我區區心魔,被強迫分離,當然是即刻消弭在天地間了。”這算是明知故問,心魔不明白謝劍觞為何問這個。

“他……”謝劍觞說了一個字又停住,夜幕中神色難辨,“他是個什麽樣的人,你知道嗎?”

“不知。”心魔搖搖頭,“我醒來不過二載,且多半在沉睡,知之甚少。”

“但你知道他想要什麽不是麽。”

“因為我是他的心魔,就是他的欲望。”

“你怎麽來的。”

“他心有不解,欲望被壓制,所以自創心魔。”

“為何不解?”

“不知。”

幾個問題,兜兜轉轉還是回到了原點。

謝劍觞什麽都沒問出來,不說話了。

黑夜中仿佛心魔笑了一聲:“我知道你想問什麽。”

“哦?說來聽聽。”謝劍觞亦嗤笑。

心魔更湊近了他,壓低聲音在他耳邊說:“他到底對你什麽感情。”

謝劍觞無言。

“這個問題我不能回答你。”心魔還在笑,“不過樂意一試。”

“如何試?”謝劍觞脫口而出。

“這樣試……”心魔在他耳邊呵了口氣,忽然發力把他壓在身下。

謝劍觞一驚,開始掙紮:“你要幹什麽!”

“便是如此試他。”心魔壓制着謝劍觞不讓他亂動,附耳低聲說,“我最多還有半柱香的時間,不能對道長如何,還請道長配合。”

半柱香……

謝劍觞停了掙紮,任他解開自己腰帶,脫下外衣和指套,摘下青雲冠。

心魔在黑暗中嘆了口氣,把他抱了起來,抱在懷中。

“純陽雪冷,委屈道長一會兒。”心魔低聲道,“道長……再讓我抱會兒吧。”

謝劍觞沒有說話也沒有動,心魔把他衣服撿起來給他裹着,寬了自己腰帶,坐在池旁靜靜抱着他。

“我就要走啦。”心魔摸索着他的臉,摸到眼睛,落下輕輕一吻,“以後不會再來了,他楊楚月不會再有膽侵犯道長風姿,道長大可放心。

“這些時日我也想了很多,我為何存在,我為何而生,将會因何而滅。楊楚月心有不解,我不解更甚于他。第一次睜眼看這個世界,發現楊楚月滿身都是血。他打傷了自己師弟,血是他師弟的。那時候他的戾氣特別重,重到初生的我都覺得害怕——但他沒有殺人,青玉流的琴中劍終于只是重重插入地面,差點沒柄。其實按照那時他的功力,屠了半個長歌光明正大走出去,門主和李白也是攔不住他的。

“後來醒過幾次,他戾氣都還是那麽重。我因他戾氣而生,卻不知他戾氣因何而來。我聽人誇他是天縱奇才,學識淵博,就不明白他本該是高高在上的長歌首席,心中為何會有這麽重的戾氣和瘋狂。

“直到上一次醒來我看到了你,那時候發現他戾氣減少了。我不明白為什麽,但那次我侵犯道長……實在是因為他內心所致。我是心魔,聽起來是鸠占鵲巢的惡東西,實則是被他內心操控的,他這麽想,我才會去做。我不過是把他所想付諸實踐罷了。

“這一次醒來,他全無戾氣,我就知道我該走了,時間到了,他沒有不解,所以心魔就會消失。這是我最後一次見到道長了吧。

“道長曾問我和他的關系。我其實真的不太清楚,我由他創造,代表他的本心,實則被他操縱。所以應該我和他是一樣的,不過只是他心中的暴戾之氣罷了,是負面的他。平時的楊楚月太過于完美,我作為負面的他上不了臺,常年蜷縮在他心的角落,看着他表面風光無限,心中卻黯然神傷,之後漸漸瘋狂。

“他應該是喜歡道長的。待會兒我走了,這個樣子他多半要對道長傾訴衷腸。他這人很孤單,除了上次和這次,我每次醒來他身邊都沒有人。我能聽到他內心的孤獨和絕望,能聽到他心裏暗黑的哭泣,但他從來沒說出來過。

“我希望道長能陪他好好聽聽。聽他說話,聽他彈琴,和道長的這些日子,是我能感受到他這些年最快樂的時光。

“還有,他最喜歡吃的就是竹筍,真的。

“道長,再不見了。”

輕吻如鴿羽輕輕軟軟落在謝劍觞嘴唇上。

魔氣已經消失幹淨。

謝劍觞還是沒有睜眼,好似睡着了。

抱着他的人也沒有動,反而抱得緊了些。

不知過了多久,謝劍觞察覺脖子上有溫熱液體流過,才發現楊楚月竟然流淚了。

他不知如何安慰楊楚月,只能安撫性地拉住他的手。

楊楚月小聲說:“劍觞,我心悅你,你呢。”

謝劍觞不言,似在思考。

見謝劍觞沒有反應,他也沒有再說,就如此抱着他,一直坐到了天亮。

在晨光中他撿起被心魔拽下的腰帶,給自己和謝劍觞分別戴好。謝劍觞如木頭人般讓他動作,扯好衣服,戴好頭冠。

“劍觞,今日我沒有得到答案,還望你想明白了能告知于我。”他最後再抱了抱謝劍觞,“別了,後會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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