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危
極樂如期而至。
該隐沒做什麽準備,按照賽特的指示換上禮服、帶上邀請函就出發了。
不過他這次去還肩負着尋找出城道路的任務。
亞伯衷心希望他能找到一點線索。
可該隐剛走,黛絲居然找上門來,遞了見面的禮貼。周圍侍從看見甘斯特的族徽,不敢怠慢,将黛絲迎進門來。
“亞伯閣下。”黛絲微微一笑。
她今天穿得異常保守,寬大的袍子将身子裹得嚴嚴實實,但亞伯還是能看出她臉上的淤青。
……那是傷痕嗎?
“黛絲小姐。”亞伯禮貌地和她打招呼,“您請坐。”
“不,閣下,”黛絲搖頭婉拒,“今天我避開該隐閣下來找您,就是為了我們的談話不受家族身份的影響。”
亞伯打量着對方的神情,迷惑地接道:“那您想談什麽呢?”
“我們出去說好嗎?”黛絲邀請道,“今天可是同酒日,哪裏能留在家裏?”
“可我今天不……”亞伯想找理由推辭,卻被黛絲的眼神盯得失了聲。
她的模樣有種怪異的決然。
“我請求您,陪我去酒吧聊一聊。”黛絲的語氣柔和而堅定,“這件事非常重要。”
他該怎麽推辭?
亞伯嘆了口氣:“好吧,小姐。您想去哪裏?”
酒館一如既往地喧鬧。
亞伯手裏端着酒杯,卻不飲酒,在掌中一圈圈轉動:“您想聊什麽,小姐?”
“我想向您道謝,閣下。”黛絲端起一杯,一飲而盡,将酒杯重重推回吧臺,示意店員給她滿上。
亞伯有些錯愕:“小姐——”
“帶我走吧,閣下!”黛絲突然抓住亞伯的手,“您看得出我過的是什麽樣的生活吧?我原先是全城最優秀的舞者,現在卻在甘斯特變成了一個花臉的擺設,連登一次臺都是奢侈!”
她激動得嘴唇哆嗦。
亞伯被她攥得手背疼,只能語氣柔和地勸她:“慢一點,小姐,不要這麽激動。”
“您是我唯一的希望了,閣下。”黛絲的聲音帶上了哭腔,但消失在震耳欲聾的音樂聲裏,“您救了我一次,就不能再救我第二次嗎?”
“可您現在是甘斯特家族的人,小姐。我能否冒昧問一下,您是怎麽加入他們的?”
黛絲的眼淚湧了出來:“你一定要提起那些悲慘的過去嗎?”
“上一次我幫了您,因為您在反抗。可現在我不知道怎麽做才是對的。”亞伯的表情依然柔和,“您在酒館裏不是和甘斯特的人很親近嗎?”
“你怎麽能這麽狠心,亞伯?!”黛絲雙眼紅腫,竭力壓下顫抖的聲音,“我被迫和他們親近還不是你害的?!當初是你打倒維萊恩,是你逼着我向維萊恩請罪,現在你不願為自己的行為負責嗎?”
亞伯沒明白她的邏輯,只是被她喊得耳膜疼:“我沒有逼你請罪,那不是我——”
“告訴我,亞伯,你願不願意帶我走?”黛絲懇切地盯着亞伯,“我不喜歡甘斯特,不喜歡維萊恩,我現在能依靠的只有你了!”
“你的家人呢?”
“他們收了二十個金幣,哪裏還願意管我!”黛絲的手攥得亞伯骨頭作痛,“你一定得帶我走。你幫了我一次,就能幫我第二次!甘斯特家族沒有那麽恐怖,只要你願意出聲反對,有維裏亞特的名號在,他們不敢把你怎麽樣……”
“小姐,你喝醉了。”
“叫我黛絲!”黛絲拔高聲音,“叫我黛絲!”
“黛絲小姐。”
黛絲定定地看着眼前這個面容俊逸的男人。
他曾經給了自己希望,此刻卻堅定地回絕了她唯一的要求……唯一的要求!
“你真的不幫我嗎?”她的聲音低微起來。
“我願意幫助他人,但要在我的能力範圍之內。現在我自己都依附于維裏亞特,又怎能替他們做決定?”亞伯勸慰道,“很抱歉,小姐,現在不行。”
黛絲嘆出一口帶着酒精味的熱氣:“你幫不了我。”
“我現在幫不了你,小姐。因為我自己的去留還說不清楚。”
“你幫不了我?”黛絲捂臉啜泣起來,“你幫不了我,當初為什麽要救我!”
“我救你,是因為我希望你遠離其他人的傷害。”亞伯甩甩發痛的手腕,“但我不知道能不能一直保護你,小姐。你得堅強一點。”
“都是你的錯。”黛絲嗚咽着指責道,“都是你的錯!”
亞伯不知道該怎麽接話。
黛絲哭了好一會兒,才漸漸鎮定下來:“其實我已經猜到你的回答了,亞伯。”
“非常抱歉。”
“不,”黛絲搖着頭,“我們回去吧。”
“還能走嗎?”亞伯瞧了一眼酒吧門口。
他擔心在同酒日到處亂走,被街上巡邏的護衛隊攔下來。
“不用擔心,他們不敢攔我,也不敢攔你。”黛絲擦了擦眼淚,“走吧,該回去了。”
街上已經沒有多少人了。人們都在酒館裏尋歡作樂,零星的幾個人也都是往酒館去的。
“這條路通往該隐閣下的家,對不對?”黛絲癡癡地望着遠處的路,“可亞伯,你能保證他一直這樣關心你、愛護你嗎?”
亞伯覺得有些怪異:“他不是我的主人,小姐。何況,能靠得住的只有自己。”
“是啊,能靠得住的只有自己。”黛絲輕聲重複道。
“我送你回去。”
“不必了,亞伯。”黛絲搖頭,向後退了兩步,“今晚你做出了一個很重要的選擇,對我很有啓發。”
“什麽選擇?”
“你選擇了該隐和他的維裏亞特。”
又來了,這種奇怪的語氣。
亞伯等着她繼續說。
“我也會記住你這句話的。”黛絲喃喃道。
“什麽話?”
黛絲擡起頭,突然厲聲喊道:“能靠得住的只有自己!”
她的表情變了——變得猙獰、可怖,原本秀麗的五官擰成一團,像一團發皺的華貴布料,眉眼裏迸射出的令人憎惡的恨意。
亞伯吃了一驚,:“你——”
他不自覺地向後退半步,撞上了一個人
“你藏得真好,亞伯。”一個陌生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亞伯猛地轉過頭,但還沒來得及看清眼前的人,就被一掌擊中脖頸,無力地向前栽倒。
“成功了,克魯爾閣下。”黛絲急促地喘息着,聲音還有點發顫。
“回去等着,”克魯爾滿意地點點頭,“準備領賞吧。”
他的奴隸安靜地躺在自己的懷裏,乍一看沒有什麽變化。
克魯爾擡手在亞伯的嘴唇上用力撫弄、揉捏。
昏迷中的青年被他的動作打擾,微微側開腦袋,躲避他的侵擾。
克魯爾很滿意。
至少他還沒有學會無意識地迎合別人。
雖然這麽說,克魯爾還是在意地挽起亞伯的袖口。
手腕沒有淤青,沒有吻痕——不知道是該隐的□□不到位,還是他還沒來得及染指。
該走了。
克魯爾将亞伯的衣服整理好,想喚随從帶人回自己的房子,可還沒張口,心裏有了一個更好的主意。
“藥在哪裏?”
“這裏,閣下。”後面的随從遞上藥瓶。
克魯爾拆開藥瓶,向亞伯口中倒了一點藥水,将人拖起來:“幫我搬人,去中心會場。”
既然該隐敢從他手裏搶人,沒有什麽比當着他的面把人摧毀更快意的事情了。
“現在就走,”克魯爾又重複道,“還來得及。”
該隐點了一杯冰水,在酒館裏坐着等待。
同酒日的禁令終于生效了。
街道上,士兵開始驅趕人群進入室內,原本嘈雜的街道漸漸空寂下來。
該隐又坐了一會,等到街道上徹底清空了,這才抽出邀請函放進胸口的口袋裏,從酒館裏踏出來。
士兵看見他胸前血紅色的邀請函,恭敬地行禮,任由他穿過街道,向着指定的位置走過去。
他的目的地是一家賣銀飾的店鋪。
店鋪裏沒有點燈,無光的環境下,一切都顯得昏暗不清。但該隐憑借良好的視力看見角落裏三三兩兩地聚着人,私語聲在空氣裏微微飄蕩。
門口的士兵對着剛來的一名女子低聲說了什麽,接着默默退開。
那女子環顧周圍,低聲開口:“各位,請與我來。”
她領着衆人從銀鋪後門進入小小的後院,在密道旁站定,目送衆人潛入地下,走向那邪惡、可鄙的會場。
一條血色長河在地下緩緩流淌。
但河裏的血液并不新鮮,隐隐彌漫着陳腐的氣息。
他能聞得出來。
該隐挑剔地揮了揮眼前的空氣。
他們這一隊人從橫跨血河的橋上依次走過,卻在橋的另一端被攔住了。
守橋的壯漢在橋口喝道:“獻上你們的貢品!”
他這種毫不客氣的語氣讓該隐有些奇怪——
來客都是各家族的人,一個守橋者怎麽敢如此不遜?
而且邀請函上也沒有寫明要帶什麽貢品。
其餘人紛紛拿出自己早就備在懷裏的東西——無非是金銀玉石,珠寶首飾,在黑暗的地下顯得有些黯淡。
該隐只需要瞥上一眼就能猜到那些“貢品”的意義有多重大——這些幾乎是一個普通居民的全部身家。
不過對于貴族而言,這些只不過是一次随手的賞賜。
橋上的人依次奉上禮物,這才有資格接受壯漢手中塗抹額頭的膏油,通過橋門,前往下一個地點。
壯漢看着該隐空空的雙手,目光頓時兇狠起來:“你的貢品呢?”
“會給你的。”該隐回答道。
他的拳頭打上壯漢臉頰的時候,對方都沒反應過來。
壯漢被他用盡全力的一拳打得飛出去,翻着跟頭栽進血河之中。
“不!不!”壯漢驚恐地吼叫着,在血河裏困難地掙紮,“拉我上去!”
該隐充耳不聞地傾身,将落在地上的膏油盒子撿起來。
膏油散發出一股厚重粘膩的腥味。該隐皺皺眉,随手把盒子丢開。
那壯漢還在河裏,沒能脫身。
該隐最後瞥了他一眼,獨自進門,順帶将門死死地合上了。
眼前出現了數個小小的鮮血噴泉。
噴泉中央的裝飾物不是石刻的雕塑,而是真正的女人,各自側卧在噴泉中央的平臺上,雙目微合,全身上下只裹了一條緋紅的薄紗,接受着血水的洗禮,故而滿身都染着鮮紅。
在這裏,血液的陳腐味似乎比之前的血河淡了一些,顯得新鮮了不少。
但這種新鮮的感覺卻獨立于陳腐感之外。
該隐經過她們身邊時,迷惑地扭頭打量着這些奇怪的女人。
他離她們越近,越能察覺出新鮮與陳腐互不融合的氣息。
直到靠近噴泉看清了女人們的身體,該隐終于發現了異樣。
她們的脖頸、手腕、腰腹、腳腕上都圍繞着一圈紅線。他一開始還以為那是血水流經皮膚時殘存的痕跡,可其實并不是這樣。
那是傷口。
汩汩冒血的傷口。
“好香。”有人說。
“什麽這麽香?”有人問。
有的人已經開始四散開來,到處尋找着香味的來源。
可是該隐什麽也沒聞到。整個廳堂裏彌漫的不過是血液的味道罷了。
他的同伴像被蠱惑似的四處亂轉,終于,有人驚喜地開口:“是她們!”
有一個人恰巧就在噴泉邊。聞言,他握住女人們的手腕,粗略觀察了一番,然後将那斷了一半的軟塌塌的手掌往後一掀,低頭大口啜飲着手腕中溢出的血液,甚至含住森白的腕骨,含糊地舔舐着。
噴泉中央的女人們沒有任何反應。
這個動作像個示範。不少人連忙趴到噴泉邊,搶着去抓女人們斷裂的手腕、腳腕、腰肢甚至脖頸,捉到手來便低頭用力吸吮着。
最後,整個廳堂只剩下一片急促的吞咽聲。
該隐還算理智,只是站在一旁冷眼看着這群人發瘋,心裏的疑慮卻沒有散去。
到底是怎麽回事?
一群貴族,不說如何守禮,怎麽能這樣不顧顏面地把自己弄得滿身狼狽?
哪裏出了問題?
他又想起艾迪斯的冷淡态度,還有賽特那些暗示自己身份的話。
難道這是一個陷阱?
血色的噴泉邊,趴着吸血的人漸漸不再動彈了。
該隐環顧四周,沒見其他活人。
下一個房間的門就在不遠處。
既然已經走到這裏了,直接回去就功虧一篑了。
這麽想着,他邁開步伐,向着門走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