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纏鬥
接連穿過了幾扇門,所見所聞皆是暴力與血液的混合體。
該隐愈發心生警惕。
這裏一點也不像貴族喜愛參與的聚會——連最基本的幹淨衛生都做不到!
最後一個房間裏的人該隐認識,正是第一晚在酒館舞臺上拼酒的胖子。那胖子沉在酒池裏,全身因為長久的浸潤白到發光,隐隐能看見皮膚裏面的酒液,也不知道是怎麽做到的。
該隐猜測他之前在酒館裏拼酒就是為了進入極樂。
可惜變成了路上的一個裝飾品。
他這麽想着,推開了眼前花紋繁複的石門。
終于,眼前的場景正常起來了。
這裏應該就是主會場。中央是一座平頂金字塔,四面的臺階直通頂端。侍者在門邊垂手等候,看見木門打開,便從身旁的挂架上取下黑色的袍子和白色的面具遞交給陸續入場的客人。不多時,整個會場裏的人們全部變成了一塊塊綴着白色的黑雲,三三兩兩地聚集在一起。
但該隐的注意力完全被頂端天花板上的光柱吸引過去了。
雖然光柱前有幕布遮擋,但只要留心,還是能看見其中源源不斷地湧出的各類食材。侍者在光柱下接住食材,裝進小車推入側面的小門,大概是去後臺。
該隐一路緊繃的心情終于輕松了一點。
來對了。
這道光柱就是整個城市異常豐富的物質的重要來源。
這個聚會,應該就是從這裏脫身的關鍵。
人們在會場裏彼此交談,細語聲回蕩在空落落的會場之中。
“想必各位已經經歷重重考驗。”
塔頂,主持人低下頭面向衆人,刻意壓着嗓子說話,語調中透露着怪異的做作感。他的臉上戴着遮住全臉的面具。面具嘴部的花紋一直延伸到臉頰兩側,使得他五官比例古怪,配上不合身的寬大罩袍,整個人透着邪氣。
但那正是符合全場氣氛的模樣。
會場裏,到處都是像他一樣身披寬大厚重袍子的人。他們臉上戴着花紋各異的面具,乍一看似乎是一群妖魔鬼怪的聚會。
該隐也披着袍子,戴着面具,隐沒在人群中。
他環顧四周,可周圍所有人的面容都浸在帽檐陰影中,完全辨別不出其他人的身份。
“不自量力的人已經在路上獲得了懲罰,能夠來到這裏的,才是真正值得‘極樂’的客人。”主持人介紹道,“我們信奉放縱和自由,可無限的自由只會讓人厭倦,我想這一點,在場各位比我明白得多。”
這話激起了場內一陣頗有深意的笑聲。
“克制是追求欲望的良方,希望大家記得這一點。”
此刻,整個會場裏只有主持人所在的平臺上點着一支粗蠟燭,其餘的整個空間都陷在一片漆黑之中。
“融入黑暗,才有資格享受黑暗。諸位,歡迎來到極樂會場。”
平臺上端的會場頂端,幽藍的光芒傾瀉而下。整個平臺頓時籠罩進一片詭秘的色彩之中。
光芒并不是完全的透徹,從中源源不斷地落下細碎的小物件。
“來自黑暗以外的饋贈——摧毀虛無之神的賞賜!”主持人伸手接住一捧細碎的金粉,向着下方的人群随手甩去。
整個祭臺頓時被一片金光閃閃的粉末籠罩。
人群中爆出一陣歡呼。
金銀珠寶從藍色光柱中墜落,卻在離開光柱的那一刻變形、扭曲,融化成薄薄的片狀,從臺階上一級級流淌開來,最終凝固成型。整個平臺因此披金挂銀,華美異常。
八個側門裏分別走出一名侍者,手捧燭臺,次第從對面的門裏入場,橙黃的燭光像星光一樣散落進人群裏。
侍者們在來客身邊沉默地穿行。
該隐終于回過神來。
“這是在幹什麽?”他悄聲問身旁的人。
“在選今晚的祭品。”旁邊人答道,“祈禱他們從你身邊離開吧,那是死亡的象征。”
該隐轉回頭,看着遠處的持燈者漸行漸近,朝着他的方向走了過來。
最終,有八個人被手持燭燈的侍者領着,登上了中央平臺。其中,七名侍者從平臺上退下,只留下了一名侍者、八個被選中者,還有頂端的主持人。
唯一的侍者圍繞八個被選者緩緩踱步。
該隐敏銳地發覺了怪異之處——侍者怎麽有資格作為“選擇者”參與這類活動?
但其他人似乎沒有置疑。全場一片寂靜,都在等待侍者的選擇。
終于,侍者在其中一人的身後停下步伐,按住了對方的肩膀。
其餘的人依次領下了平臺。
平臺上只有主持、侍者和受選者三人。
侍者先取下了自己的面具——
克魯爾.甘斯特。
該隐認識他。
甘斯特家族裏行事乖張的次子,已經有一段時間沒聽說他的近況了,不知道又會在極樂裏搞什麽鬼。
克魯爾緊貼那被選中者的身體,摸索着他的臉頰、後腦。兩人的動作太近,幾乎到了暧昧的程度。
面具從對方的臉頰上滑落。
該隐的絕佳視力讓他第一時間看清了那頭亞麻色的鬈發和那對湖藍的眼眸。
迷茫的眼神,發顫的肩膀。
無辜的羔羊。
他的心跳驟停了一瞬間。
亞伯?
怎麽會是亞伯?!
“看一看,我們今晚的貴客。”
終于,主持人開了口。
這一回,他沒有刻意壓低聲音,因而暴露出了原本的聲線。
維萊恩.甘斯特。該隐辯認出了那個聲音。
克魯爾發話了,聲音裏的興奮感根本藏不住:“我要向你們隆重介紹我的新奴隸。”
“——新奴隸!”四面的圍觀者跟着他的聲音重複,重疊的聲音如同審判,帶着居高臨下的意味。
“他逃脫城市的律法與限制,背叛我,也背叛榮耀的家族。”
“——不可饒恕!”
“誰幫了他?誰違抗我?”克魯爾的眼神在人群中逡巡,“他有沒有活着離開低賤的居民通道?有沒有資格接受我的懲罰?”
“——誰幫了他?”
該隐已經擠到了平臺下方。
亞伯的狀态似乎很不好,雙目失神,身體也在微微打顫。
該隐心底陡然升起一股怒意。
你們竟敢傷害亞伯!
那一瞬間同時發生了很多變故。
該隐三兩步跨上臺階,卻被早有準備的克魯爾擋住了去路。
克魯爾站在高處,手中刀刃泛着駭人的寒光,向他撲來。
該隐沒有武器,傾身避開刀鋒,向臺階上直奔而去。
平臺上是亞伯與維萊恩。
維萊恩看見該隐沖上前來,立刻拽住亞伯的衣袍,拉着他往平臺上方退去。
但亞伯早就蓄了力,不顧發麻的身體,一拳擊中維萊恩的臉頰。
黛絲的請求他沒法滿足,但這個圖謀不軌的歹徒勢必要得到懲罰!
維萊恩被他擊中,火上心頭,張手過來就要抓他的脖頸。
亞伯彎腰躲開,向着臺階下逃去。
平臺上一片混亂。
下方的觀衆并不慌張,各自向旁邊退去,留出中央的表演舞臺——這種佯攻的戲碼以前也出現過,更何況,真刀真槍地見了血才有意思呢。
因為迷藥的作用,亞伯的腦袋仍然昏沉,之前鼓足力氣反抗,現在漸漸開始力不從心,被身體強壯的維萊恩振臂抓住了袍子。
袍子領口被拽得猛地一收,緊緊勒住亞伯的脖頸,幾乎陷入皮肉之中。
該隐已經擺脫了克魯爾,沖上平臺,險險接住向後仰倒的同伴。
那一瞬間,亞伯的痛苦表情吓得該隐心跳一滞。
他攥住亞伯的後袍用力一扯,将整塊後袍撕開,終于将亞伯從維萊恩的限制下解救出來。
可是克魯爾又到了。
“你真夠放肆的,維裏亞特。”克魯爾握着短刀冷笑道,“從我的手下搶人,你也不看看現在整座城市裏是誰做主!”
該隐幾乎脫口而出一句“不可能”。
所有人的記憶明明都被他清理了!
為什麽他還知道亞伯?!
“我先與亞伯認識,也是我把他從試煉場裏帶出來的!”克魯爾吼道,“把他交出來,我還能留你一條全屍!”
試煉場?
該隐心裏一驚。
“你這個騙子……”亞伯全身虛脫,只能扶着該隐的肩膀,但還能厲喝出聲,“你說你是城裏的居民!”
克魯爾笑了:“我确實是。這裏哪一個人不是居民?”
“你還與這樣的罪犯合作!” 亞伯的聲音因為迷藥和外傷已經有些沙啞了。
“什麽罪犯?”克魯爾一愣。
“他,在巷口,”亞伯擡起手,輕蔑地指向維萊恩,“你別裝作不知情。”
維萊恩的臉色一寒:“是你!”
該隐頓覺被動——亞伯為什麽和這兩兄弟都認識?!
“克魯爾。”維萊恩在後面喝道,“這個人不能留。”
“急什麽?我還沒玩過呢。”克魯爾盯着亞伯的臉頰,露骨的眼神幾乎順着他的衣領鑽進皮膚裏。
該隐快控制不住自己的怒意了。
“你是不是已經試過了?”克魯爾舉刀指向該隐的臉頰,“我知道你以前喜歡玩女人,沒想到現在換了口味。他的叫聲有沒有女人好聽?用起來是不是比女人更舒服?”
該隐眼底泛起血紅:“閉嘴!”
“你已經是個死人了,還有資格讓我閉嘴?!”克魯爾舉刀砍下來。
該隐拉着亞伯翻身躲開了對方的進攻,速度快到在空氣中留下了殘影。
維萊恩在衆人的後方,縱觀全局,頓時發覺了該隐的破綻。他的身體比大腦反應得更快,向亞伯猛撲過去。
只要讓亞伯陷入危險,就能控制住該隐。
果不其然,察覺到維萊恩的動作,該隐急忙轉身,将亞伯拽到身後,将維萊恩一腳踹開。
他成功了。
維萊恩被他用盡全力的一擊踢中膝蓋,向後仰倒,從臺階上摔下。
但因為維萊恩與克魯爾兩人所處位置一前一後,此刻,因為全力解決維萊恩,該隐的後背完全暴露在克魯爾的刀刃攻擊之下。
——心髒絕不是攻擊重點。
脖頸才是。
克魯爾因為過度激動嘴唇直顫,雙眼瞪得滾圓。
亞伯瞥見他的眼睛,心中警鈴大作,滿腦子都是在試煉場裏,栽倒在他身上的那具屍體。
他拼盡全力起身,重重撲倒在該隐的肩上。
刀鋒一閃。
濃烈的血氣彌漫開來。
該隐轉頭,眼底潑上一片血色。
他甚至來不及擡手把血液擦幹。
冰涼的刀刃割破空氣,又一次劈頭砍下。
該隐不再顧忌自己的安全,一把攥住克魯爾的手腕,強行奪下對方手裏的短刀,不顧滿手的鮮血,反手一刀紮進克魯爾的前胸。
四周傳來陣陣的叫好聲——觀衆在為該隐慶祝。
可他什麽也聽不見。
克魯爾終于從平臺上滾下,該隐這才得空去看亞伯。
這一看,他的心都涼了。
橫呈的刀痕像豁嘴般向外大翻,原本白淨的脖頸上被血液糊成一團,鮮紅的皮肉汩汩冒血。
他緊緊地按住亞伯的傷口,試圖減緩血液的流速——
可是沒有用。
斷面太深太廣,他根本壓不住。
該隐的手顫抖起來。
他控制不住。
亞伯艱難地喘息着,可每呼吸一下,血水像小小的噴泉般從脖頸上射出,濺得到處都是。
他的表情滿是痛苦,整個人虛弱得只剩下了氣聲。
他在說話——好像在說話,該隐沒法确定。因為脖頸斷裂,亞伯一個字也說不清楚。
該隐聽出了哭腔。
他也要哭了。
他又一次看見亞伯在懷裏垂死,而他自己無能為力。
一聲沉重的金屬撞擊聲響起。
人群、克魯爾、維萊恩,平臺、光芒,全都消失了。
仿佛整個世界只剩下他一個人。
只有懷裏的溫熱液體真實地存在。
該隐摸索着對方的傷口:“亞伯,亞伯?”
沒有人回答他。
一片漆黑中,他看見亞伯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半空,可瞳孔完全沒了神采。
該隐感覺不到他的呼吸了。
他俯身,将耳朵貼在對方的胸口。
他等了很久,也沒等到哪怕最最微弱的一聲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