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可鄙的異變
該隐坐了很久。
懷裏,亞伯的身體慢慢變冷,可他喉間的幹澀感越來越重。
血液冷卻後,回蕩着甘美的氣息。
恍惚間,該隐出現了某種幻覺,似乎他只需要嘗上一口,就能忘卻他所經歷的一切痛苦。
他眼神空空地低着頭,視線聚焦,良久後才意識到,面前是他自己的手指。
沾血的手指。
血液的芳香在鼻尖萦繞不絕。
他聽見亞伯低聲勸他:嘗一口吧。
這不是亞伯會說的話。
你怎麽知道我不會說呢?
我不知道,可我就是知道。
你錯了,經由血液我們才能成為一體。
這是什麽意思?
因為我帶給你的能使你愉悅,我留下的能讓你銘記,我感受的能令你一同感受。
我們為什麽要成為一體?
我們曾被分離,我們本該成為一體。
該隐擡起手指時,腦中殘存的理智還因極度的羞恥企圖阻止他的行為。
但一嘗到血液的味道,所有的抗拒感都消失了。
漂浮,充溢,輕盈。
痛苦褪盡,喜悅湧來。
溫熱的液體中流淌着極度的歡愉、極度的寧靜。
他吸吮着亞伯斷裂的脖頸,像狼撕咬着鐘情的獵物。
可餍足過後卻是難以填平的欲望溝壑。
他過去怎樣發誓要保護自己唯一的兄弟、唯一的同伴,如今就怎樣把神聖的誓言一一打破。
極其邪惡,極其可鄙。
該隐将頭深深埋進懷裏,無聲地嗚咽起來。
他不想看見自己現在的模樣。
單憑想象他也知道自己滿口鮮血的樣子有多怪異,
他吸血,以別人的痛苦為自己的歡樂之源。
這樣的怪物怎麽有資格乞求原諒?
又一陣金屬撞擊聲,這一回砸在他的心口。
劇烈的鈍痛讓他有一瞬間身體僵硬。
溫熱的血液卡在嗓子裏。
該隐狼狽地嗆咳出聲,血液灑了一地。
下一刻,他懷中的亞伯消失了。
血液消失了。
連這個孤獨的世界都消失了。
無盡的黑暗。
死寂。
該隐揉着自己的眼睛。
眼眶腫痛,淚水冰涼。
他跪在地上,摸索着周圍的環境,感覺到手掌下粗糙的泥土和起伏不平的路面。
仿佛回到了之前他摸索了很久的、無光的廢墟之中。
他艱難地撐着僵硬的身體站起來,虛弱地踏出一步。
第三次金屬撞擊狠狠砸在他的後腦上。
該隐已經沒法分辨他是不是真的被擊中了。
劇痛之下,眼前一片模糊。
周圍的黑暗被橙色的光圈漸漸驅散開來,耳邊也響起了低語。
該隐痛苦地捂住臉頰,良久後才敢睜開眼睛。
繞牆一周的燭光是暗淡的橙黃色,使得原本就昏暗的酒館裏更是一片朦胧。女性的歌聲從中央舞臺上傳來,沙啞的嗓音裏帶着莫名的纏綿意味。
該隐聽不清她的歌詞,卻能感覺到其中的靡靡之意。
頭疼欲裂。
亞伯。
眼前的桌面上已經堆滿了空酒杯。沉重的身體表明這副軀體脫離了他的意識掌控。
穿着暴露的女性調酒師對着他媚笑,厚厚的唇瓣逆着發光的桌面顯出豔紅水潤的光澤。
重來了。
該隐扶着沉重的腦袋。
一切重來了。
上一次他就是從這個酒館裏醒來的。
他跌跌撞撞地向着酒吧大門走去。
亞伯。
他瞥見酒吧裏的侍者與客人彼此調笑,甚至有人在自己的座位裏就将衣服脫得幹幹淨淨;他聽見角落裏的粘膩水聲和急促的呼吸聲;聞見空氣中隐隐發酸的酒精味和怪異的香味。
有人一直守在酒館門口。見到他出來,對方恭敬地出聲:“該隐閣下,明天還有兩項合議案件等您審理,我在這裏等你好久了。”
他們穿過曲折狹小的巷子,繞過遍地污漬的後門,向着該隐的房子走過去。
亞伯不敢喘息。
疼。
他記得之前自己的脖頸被刀橫截,高高地濺出鮮血,每一次呼吸都是莫大的折磨。
但是……但是現在似乎什麽事都沒有。
他試探地揉了揉自己的脖子。
皮膚平滑,沒有傷口,一切正常。
确認身體無恙之後,亞伯終于回過神來,
他身處一片黑暗之中。
熟悉的黑暗。
亞伯扶着地面搖搖晃晃地起身邁開步子,差點被地上的破磚爛瓦絆個跟頭。
是最初的那片廢墟。
首先要從黑暗處走出去,去城裏,去找該隐。
這一次他沒在黑暗中耽誤太久,就找到了上次的那個出口。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時間不對,巷口并沒有什麽事故。
亞伯松了口氣。
如果維萊恩還在傷害黛絲,憑他現在的狀态,還真不一定能将他制服。
穿過小巷,走上主街,經過那家熟悉的黑店時,亞伯完全不聽侍者的招呼,直接繞了過去。其實他是真的想把店老板打一頓。
但他最後還是克制住了。
找到該隐要緊。
幸好他記路記得還算熟,此刻雖然沒有該隐領路,找到了一條熟悉的路,也就能找到該隐的房子了。
終于,熟悉的建築遙遙在望。
亞伯疲倦地嘆了口氣。
身後走過來一個人,望見亞伯一身浮塵的狼狽相,友善地問候道:“閣下,您還好吧?”
亞伯擡起頭來,看見了熟悉的人:“賽特。”
“您認識我?”賽特的表情有些驚奇。
亞伯眨眨眼睛——一切确實重來了。
“是的,該隐閣下和我提起過您。”
“您也是去找該隐閣下的嗎?”賽特做了一個邀請的動作,“我與您同行吧,就在前面了。您怎麽弄成了這個樣子?”
“說來話長。現在還是先找到該隐,讓我喘口氣。”
“這是真的。”賽特扶住亞伯,“您看起來很累的樣子。”
……他們簡直像一對久別重逢的情人。
賽特看着該隐失态地上前抱住亞伯,眉間折起。
“亞伯,”該隐的聲音罕見地顫抖起來,“亞伯。”
“我沒事。”亞伯勸慰同伴,“一切都好。”
“幸好沒事,”該隐的聲音還有點抖,“幸好沒事。”
他們又低聲說了什麽,該隐目送亞伯上了樓,終于轉頭,重新回到賽特身旁。
賽特已經取出了記錄冊:“閣下現在的狀況還好嗎?有改善嗎?”
“還是不行,沒有變化。”
賽特沮喪起來,順手翻了翻之前的記錄。
該隐.維裏亞特,自從半個月前開始出現進食無效的症狀。
“進食無效”,這詞連賽特自己都不敢相信,卻真切地發生在了該隐身上。
再多的食物都無法滿足進食的渴望,有益成分也無法被身體吸收。賽特每一次來,都會注意到該隐明顯的消瘦與憔悴。
“有沒有什麽偏好?自己對進食的需求?”賽特問。
該隐偏過頭想了想:“我記得這裏有蔓紅果。”
賽特愣了一下:“确實有……”
“我要蔓紅果。”
“您确定嗎?”賽特确認道,“它的味道并不尋常。”
“我可以試試。”該隐這麽說。
既然他這麽發話了,賽特也不好再勸——這種情況下,該隐願意吃東西都已經很不錯了。
“我會與後勤人員聯系,主要向您供應蔓紅果……希望對您的狀況有所緩解幫助。”
該隐含糊地應了一聲:“也許會吧。”
賽特看出他心情急躁,只當他為自己的身體狀況焦慮,又交待了其他的注意事項,這才離開。
該隐将醫師送出門,獨自在客廳站了一會兒。
他揉了揉鼻子。
空氣中彌漫着一股動人的香氣。
是亞伯身上的味道。
哪怕隔着一層樓,他都能感受到對方皮膚下散發出來的氣息。
清冽、無暇、甘美的氣息,僅是氣息就能勾起他真實的進食欲望。
一定是他飲過血的緣故。
而且更可怕的是,食物滿足不了他的胃口。
再多的食物也填不滿空空的肚腹。
最難受的一次,他大口地吃,吃到胃裏塞不下半口食物,可還是餓。
這是一切重來後他發現的唯一問題,也是最大的問題。
他一直處于極度饑餓的狀态。
他嘗試過城裏他能找到的所有可食的東西,最後他發現,只有熱的、濃稠的、鐵鏽味的液體能短暫地減弱腹中的饑火。
蔓紅果。
那是他上一個時間裏在酒館偶然嘗過的特殊飲料。
賽特答應替他多留意。
但該隐自己心裏清楚,果實的汁液只是替代品。
他需要的不僅是替代品,更是真實的、流動的、新鮮的……血液。
他覺得自己愈發肮髒。
亞伯覺得最近的該隐有點怪。
又是一日的午餐時間,亞伯下樓的時候,餐桌上的餐點和餐具已經擺好了。他來到餐桌前,注意到該隐面前僅有的一杯紅色果汁,有些不解。
“你就喝這麽一點?”他問,“不吃點東西?”
該隐原本在出神,聽見對方的聲音,他回過神來,眼神終于落在面前的杯子上。
他的表情有一瞬間顯得非常不自然。
“……不用了。”該隐微微搖頭,将杯子攬到手裏,舉杯一飲而盡。
看見對方快得不正常的動作,亞伯一愣:“你沒事吧?”
他發現該隐的臉頰蒼白得吓人。
“我沒事。”
“醫師來看過了嗎?現在感覺怎麽樣?”亞伯說着,伸手想探探對方的臉頰。
出乎亞伯的意料,該隐好像非常抗拒他的接近,匆匆從椅子裏起身,逃一樣地回了樓上的房間。
亞伯拿起自己的餐具,覺得有些莫名其妙。
該隐在躲他?
寬大的餐桌上只有亞伯一個人,顯得十分冷清。
他獨自吃了幾口,還是放下餐具,向門外的侍者揮了揮手:“您好,我有些問題。”
因為該隐之前的吩咐,侍者們對這位新到的客人伺十分殷勤。此刻聽見亞伯的問話,門口的侍者恭恭敬敬地上前來:“閣下,您請問。”
“該隐怎麽了?”
“該隐閣下最近身體略有不适,還曾因為身體原因請過醫師。”
“醫師?”亞伯嚴肅地追問,“他怎麽了?”
“具體問題我們不太清楚,不過該隐閣下最近一直在飲用蔓紅果所制的果汁。”
“蔓紅果?”亞伯重複一遍,覺得有點耳熟。
他好像聽該隐說過。
侍者端起餐桌上的果盤,指着其中幾顆櫻桃般的果子:“就是這種。”
亞伯拿起一顆果子嘗了嘗。
濃濃的血鏽味頓時充斥了他的口腔。
他的眉毛死死地擰了起來。
礙于禮節,亞伯并沒有把果子吐出來,苦着臉把這枚味道可怕的水果咽了下去。
“蔓紅果的味道确實比較獨特。”侍者在一旁欠身致意。
亞伯喝了一大口水才把嘴裏的味道沖淡了一點:“他一直在吃這個?”
以這種鮮血味的東西為食?
上個時間裏該隐還一切正常呢。
怎麽他受到襲擊,反而是該隐出現了變化?
還是在他受到襲擊之後,該隐還遇到了什麽新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