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狹路相逢
書房裏的氣氛十分古怪。
該隐貌似認真地看着手中合議庭的事項,卻久久沒有翻頁。
他在走神。
亞伯注意到了這一點,低着頭用桌上的紙張橫折豎折,折出了一架紙飛機,向着該隐的位置飛過去。
該隐被紙飛機戳了腦門,揉着額頭望過來,眼神中透出迷惑。
“在想什麽呢?”亞伯問。
“我在想上一次……”該隐的話一出口,漸漸有了思緒,“你為什麽會被克魯爾找到?”
“我被黛絲騙了。”亞伯提到這事,神色頓時有些黯然,“她讓我帶她走,保證她的平安。我當時沒同意,她就向克魯爾洩露了我的行蹤。”
其實他美化了黛絲的行為。
她顯然做了兩手準備——如果亞伯同意帶她走,她就能離開甘斯特的桎梏;如果不同意,她也能把他賣給克魯爾,換來其他獎賞。
“你和他們又是怎麽認識的?”
“克魯爾是我試煉場裏遇到的,維萊恩是剛進城裏的時候遇上的。”亞伯不再隐瞞,将涉及黛絲的那次意外全盤托出,“我沒想到她居然會這樣想我。”
“毫無感恩之情,”該隐向後一仰,嘆了口氣,“這裏的人根本就不可信。”
“都過去了。”亞伯清清嗓子,“極樂會場裏有沒有和外界聯系的地方?”
“确實有。”該隐肯定道,“就在平臺上方,會有光芒落下來,其中有來自外界的物資,一開始是食品物資,後面就變成了金銀珠寶。但我沒看見啓動過程。”
“我們已經避開了和他們的正面沖突,所以,只要等他們啓動光源就好了。即使不能近距離接觸,了解一下也好。”
“我向家族申請了兩個名額,如果順利的話可以直接進入會場,一起去看看。”
“好。等等他們的消息吧。”
但等待是一件很難熬的事情。
尤其是上級向下級答複的過程中,他們不能催、不能問,就更顯得煎熬了。
為了避人耳目,他們在家裏呆了幾天。
眼見該隐的面色日漸蒼白,亞伯也越發擔心起來。
當天晚上,該隐的晚餐照舊是将一杯蔓紅果汁,喝完了就往沙發上躲,也不知道在躲些什麽。
亞伯放下手中的餐叉,轉頭呼喚該隐:“我們晚上去外面走一走吧。”
該隐擡頭看過來:“邀請函很快就到了。”
“這麽晚了,哪裏還有人送什麽消息過來?”亞伯向沙發走過去,“你也不能總是這麽悶在家裏”
該隐看着他越靠越近,身體緊繃起來。
他怕我?
亞伯語氣溫柔地向他保證:“我不會傷害你,該隐。”
他能看得出來,該隐這段時間根本休息不好,臉頰消瘦,面色發白,充血的眼眶幾乎與赤紅的瞳孔融為一體,整個人在燭光的映襯下宛如惡鬼。
可經過了這些日子的協助與扶持,他知道真實的該隐有多可靠。
“我不想去。”該隐低聲拒絕道。
亞伯聽出了對方話語中的糾結。
“走吧。”他用力把該隐從沙發裏拉起來,拖着對方往門外走去,“去街上散散心,比在屋裏悶着好。”
這裏确實十分壓抑。除了管理樓前的廣場,整個城市沒有第二處能散步的地方。
不過一提管理樓,難免和極樂聯系起來,而在極樂的記憶實在太過慘烈,他們倆誰也不打算去那兒。
最終,他們還是挑了一家酒館坐下了。
畢竟酒館是這裏最發達的産業。
他們這次選的酒館格局有些怪異,進門就是走廊,偶爾在角落有散座,可走廊一直在向裏曲曲折折地延伸,他們走了好一會兒都沒有走到大廳。
“這是怎麽回事?”亞伯轉過第七個彎,終于不耐煩了,“沒有盡頭?”
“有人過來了……”該隐突然出聲。
亞伯已經習慣了同伴在暗處異常敏銳的五感,十分信任地退到他身後,讓出路來——走道實在太窄,如果他們仍然并肩走,就把路堵上了。
有三個人。
該隐感覺到了。
其中一個還有點熟悉。
“我把他放在這裏,就是為了歷練,你們得替我好好看管。”
“明白。”
“能用就用,別讓人閑着惹出什麽亂子。”
“這是一定的,閣下。”
遠處的聲音散開。兩個人往更遠的地方走了,另一個人向着該隐和亞伯的方向走過來。
“兩位是新客?”對方熱情地打招呼道,“樂池裏現在有表演,從二樓的角度看效果才最好,兩位要不要試一試?”
亞伯回頭看了一眼情緒低沉的該隐。
他這模樣确實不太适合在散座裏和其他人一起相處。
“樓上會安靜一點吧?”亞伯問。
“那是當然的。”老板連連點頭,“樓上的服務也比樓下周到很多。”
“去樓上吧。”亞伯這麽開口道。
重來一次,他的口袋裏依舊鼓鼓囊囊。
大廳深藏于重疊走廊裏,樓梯又要繞過好幾個彎,繞到最後,亞伯已經暈了頭:“我怕等一會我們自己走不出去。”
老板在前面領路,聞言笑道:“新客剛來的時候确實容易迷路,出門的時候會有侍者為兩位帶路。”
他們要的房間像個劇院的高級房間裏有個圓形陽臺,正對酒吧大廳。站在陽臺上打量着樓下的環境,就像看劇院似的。
樓下的小型樂隊正演奏一首激昂振奮的樂曲,與他們之前聽過的靡靡之音完全不同。
“這家酒館環境還是不錯的。”亞伯挺滿意,“該隐,你覺得呢?”
該隐還坐在屋裏的椅子上,有點遲鈍地擡起頭來:“嗯?”
“你還沒開始喝就醉了。”亞伯笑了起來,“我去拿酒單,你在這兒等一等。”
他拉開門出去了。
該隐目送他出門,半晌後,将臉深深埋進掌心裏。
他有一點後悔了。
不該和亞伯一起出來的。
對方的每一個動作都會激起讓他難耐的饑餓感。
他飲血為生,而亞伯的存在就像一個完全敞開的移動血庫,無時無刻不在散發着讓人迷醉的氣息。
尤其是這個房間還不算大,只有兩個座位、一張桌子、一個陽臺和一個小小的洗手間。
該隐拖着步子走進洗手間,在水池邊滿滿地接了一池水,以手盛水,将冰涼的液體潑在臉上。
似乎鎮靜了一點。
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氣。
這時候還沒到深夜,直接上樓的人并不多,所以整條走廊裏空空蕩蕩,牆壁上的燭光也有些黯淡。
前面走來一個身着侍者服的人影,亞伯連忙開口喊了一聲:“閣下!”
前面的身影從前方漸漸近了。
“閣下,麻煩您拿一份酒單……”亞伯一邊說着,一邊擡手招呼道。
侍者的面容一開始隐沒在暗淡的燭光裏,後來才慢慢顯露出來。
亞伯的表情僵住了。
克魯爾。
他又開始覺得脖頸隐隐作痛。
他發怔似的看着對方走近——越來越近,近到超出了正常交往的距離,卻一直沒有停下腳步的意思。
亞伯被他逼得後退幾步,直到撞上身後的走廊牆壁,才猛然反應過來。
克魯爾盯着亞伯的眼睛:“您叫我?”
“……是的。”亞伯用手肘将對方稍稍隔開了一點,“麻煩您替我拿一下酒單。”
“酒單?”侍者的眼神落到亞伯空空的手上,又移回他的臉頰上,“我替你拿?”
這是侍者的義務,可他的話語卻帶着疑問,亞伯一時間不确定起來。
“閣下,”他繃緊了脊背,“我以為這是您的義務。”
迎着牆上的燭光,他幾乎能看見對方眼裏在隐隐發光。
“我們是不是見過?”克魯爾低聲問。
不可能的!一切重來了!
“應該是您記錯了,我們并沒有見過。”亞伯斷然否認道,“您能離得遠一點嗎?”
克魯爾打量着他緊繃的表情,露出一個怪異的笑:“何必這麽拘謹,閣下?酒館裏最不需要的就是這種模樣。”
“如果您盡不到一個侍者的職責,那我們就沒什麽好說的了。”亞伯壓低聲音,推開對方迫近的身體,“我的同伴還在等我,麻煩您讓一讓——”
但他的肩膀被壓住了。
“共度一夜的同伴?” 克魯爾的問題很露骨,“能有我好嗎?”
“與你無關。”亞伯冷着臉把他的手掰開,“離我遠點。”
“你的眼睛真漂亮。”克魯爾并沒有聽亞伯的話,反而逼得更近,細致地打量着他的瞳孔,“真是一對靈氣十足——”
亞伯一拳擊上對方的腹部。
克魯爾靈巧地避開了他的打擊。
“你給我的痛感,我會加倍地還給你。不過是以另外一種方式。”侍者彎着眼睛,眼底流露出一絲令人心寒的邪念。
但是下一秒,他們被不遠處的開門聲吸引了。
一截蒼白的手指抓住門框。接着,從門後露出一個腦袋。
該隐微微歪着頭,金色的碎發落在額前,血紅的瞳孔從發絲的陰影裏顯露出來。本該是眼白的部分此刻布滿血絲,雙瞳通紅,宛如惡鬼。
走廊裏一片寂靜。
亞伯以肘擊開無禮的侍者,上前想要接住同伴搖搖欲墜的身體。
可該隐只是握了握他的手,微微側首,唇瓣在他的臉頰上輕輕一觸,就向着那侍者走了過去。
亞伯一時間有些愣神,不太能确定對方剛才的動作是什麽意思——他剛才……在幹什麽?
“克魯爾。”該隐喃喃道。
“閣下知道我的名字?”克魯爾看着對面走過來的金發青年,眯起了眼睛。
“克魯爾。”該隐背對着亞伯,面朝克魯爾,露出了一個可怖的笑容,“克魯爾。”
克魯爾看着對方的怪異表情,敏銳地察覺到了背後蘊含的巨大危險,下意識地向後退了幾步:“你——”
他的話被打斷了。
侍者被一拳打中下颌,側着身子重重栽進地板裏。
地面頓時出現崩裂的痕跡。
亞伯幾乎聽見了脖頸扭斷的聲音。
該隐一想起亞伯倒在血泊裏的樣子就覺得心髒緊縮,呼吸不暢。
他曾發誓要保護的亞伯在他面前被人殺死。
被克魯爾殺死。
克魯爾。
該隐一想到這個人就覺得全身發抖。
走廊裏他們兩人緊靠的姿勢就讓他覺得不對勁。
再看清克魯爾的模樣時,該隐的整個腦袋都炸開了。
沒有了武器,對方的自身力量并不算強悍,在這種絕對武力的壓制下更顯得脆弱,栽進地面半晌才□□出聲。
“該隐,你別激動!”亞伯被侍者的聲音驚醒,連忙上前按住該隐幾欲出手的第二拳——他的體溫燙得驚人。
該隐僵了一下,先低頭看手,再擡頭看人,充血的瞳孔裏泛着薄薄的淚光。
“我們先回去休息。”亞伯低聲勸他。
該隐沒有接話,傻傻地看着亞伯,
一定是發燒了,可別燒壞腦子。
亞伯憂慮地拉着他往回走,可沒走幾步,被該隐用力一拽,當即向後仰倒,重重栽進對方懷裏。
他的肩膀被該隐環住,脖頸被扣,徹底沒了動彈的餘地。
該隐以一種怪異的方式将他圈在了懷裏。
“該隐。”亞伯感覺自己貼上了一個小火爐,“你……”
“我沒事。”紅眼的惡鬼打斷了他的問話,悄聲重複道,“我沒事。”
“真沒事?”
“沒有。”
該隐的鉗制沒有松動,亞伯只好順着他的動作,艱難地仰頭,接受這種奇怪的擁抱。
他沒看見該隐的目光在他的脖頸間游移。
他沒看見該隐向後扯着嘴角,微笑般地露出了雪白的尖銳獠牙。
他沒看見該隐張開了嘴,貼近他的皮膚。
他只感覺到該隐埋頭在他脖頸邊,微硬的發尖戳着他的下巴和頸窩。
克魯爾的視線一片模糊。
可他還是看見了面前那兩人的詭異姿勢。
擁抱?親吻?為什麽在脖頸?為什麽一直沒有任何動靜?
忍着劇痛,克魯爾努力睜眼打量着。
他極為傾心的那對泉水般的透亮瞳孔,像蒙了一層霧氣似的空洞失神,接着,眼皮垂下,身體失衡,他整個人像睡着了似的,倒在另一人的身上。
他眼見着攻擊者将自己的獵物接在懷裏,往他們的屋子裏去了。
那是我的獵物——
克魯爾□□出聲。
下颌的劇痛幾乎讓他發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