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新鮮血肉
亞伯還沒想透該隐的話,突然被一道刺目的寒光吸引了。
那是一柄細長的餐刀。也許是因為用力克制,那刀飛旋的弧度并不高,堪堪到該隐的脖頸,因此只在亞伯的眼中掠過一片近乎虛幻的影子。
是維萊恩!
平臺下的維萊恩用盡力氣,對準了該隐甩出了刀,從後方傾斜着飛旋過來。
一聲悶哼。
這回亞伯看清了——他是從該隐的胸口看見的。
細長的刀尖從皮肉中微微凸顯出來,顯得極其怪異、極其多餘,光是看着都讓人覺得肋下生疼。
“該隐?!”亞伯變了臉色。
該隐皺着眉,好像想說什麽,可張嘴只有一口殷紅的血。
他的喘息非常急促,卻在盡力平複不正常的呼吸節奏——每一次氣息的吞吐都是一口鮮血。
“該隐,該隐!”祭臺下傳來一陣混着咳嗽的斷續喝聲:“兇手應得的懲罰——絕不會缺席!”
但亞伯心底只有一陣憤慨——這話應該送給你自己!
遠處的高喝聲中斷了,但亞伯顧不上。他想把該隐翻過去,讓他伸展身體,降低血流速度。可略一搖動,餐刀就随之搖晃,激起一陣痛苦的□□。
亞伯急得手直哆嗦。
該隐抿緊了嘴唇,把滾燙的血咽回嗓子,可齒間還是溢出了幾絲猩紅的血跡。
“還行嗎?”亞伯跪在同伴身旁,扶着他立起身子,腦中卻一片混亂,“我叫醫生!”
他轉頭向下方的人群大聲求助,可下面的人像木頭似的呆呆地看着他,半點動作也沒有。
——他們不願意幫忙?
他們當然不願意幫忙!
還有誰可靠?
賽特在哪裏?會場離地面還有多遠?街上……街上還有人嗎?
每想到一點,亞伯的心就涼一點。
該隐臉色蒼白地低下頭,看見胸口滲出的血液,擡手要拔皮下的兇器,被亞伯攔住了:“不行,該隐!”
強行拔出只會造成更嚴重的出血,他撐不住!
“沒關系,還會重來,”該隐虛弱地解釋道,“像上次一樣……”
“萬一沒有呢!”亞伯激動得吼出聲,眼眶酸痛,“怎麽能這樣賭?”
該隐的額頭抵着亞伯的胸口,呼吸漸漸急促,胸腔卻因過度壓抑而起伏不斷。
“疼。”他小聲說。
亞伯只顧得上撫摸着他的前額,努力安撫道:“沒事,沒事。”
懷中人的氣息開始平靜了:“刀……要拿出來……”
“會拿出來的,該隐,別想……”
“拿出來……”
“會的。別提刀,該隐,想想其他的……”
“我……”該隐似乎想說話,但話到嘴邊,只是疲憊地眨眼。
他嘆息了一聲。
亞伯僵住了。
“該隐?”他不敢低頭,盯着前方的虛空,悄聲問,“該隐?”
寂靜。
“該隐。”
死寂。
亞伯哽咽起來。
他顫抖着手,沿着該隐的背脊摸到刀柄。在鮮血的浸潤下,刀柄上手感滑膩,只殘存着一絲熱量。
他猶豫良久,終于微微咬牙,就要将刀拽出來——
那一瞬間,吞沒整個世界的無盡黑暗再次席卷而來。
他飛升到天空以上。
他看見電閃雷鳴,雲層崩裂,密集的雷暴響徹漆黑天幕;他看見地動山搖,城池陷落,四下的塵煙遮蔽萬物;他看見人們哭天喊地,惶惶奔走,卻找不到一處容身之所。
僵化的四肢敵不過自然的暴怒,停滞的大腦證明自身一無是處。渎神的話語、無知的樂觀、可鄙的欲求,全部在天地倒錯般的巨大災難中分崩離析。
一切黯淡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複又明亮。
一座燈火明亮的城池出現在下方。
裏面的人們泡着酒館,尋歡作樂,碌碌無為,所知所欲,盡是污言穢語、盲目自信。惡念橫生,未加節制,新一輪折磨在靜默中又一次開啓。
這裏沒有過去,沒有未來,存在就是為了毀滅,新生就是為了死亡。
亞伯閉上眼睛,所見是一片黑暗;複又睜開眼睛,依舊是一片黑暗。
他虛弱地跪倒在地上。
隔着衣褲,潮濕的泥土冰冷刺骨。
燈亮了。
一盞油燈。
他在一條沒有盡頭的泥土隧道裏。兩側的隧道內壁表面極不平整,前方的路被一排排生鏽的油燈照亮。
亞伯仰頭看着這熟悉的景象,覺得自己身處一個循環的怪夢之中。
他撐着牆壁,艱難地站起身,先是拖着步子走,接着越走越快,最後小跑起來。
一路上,他低着頭尋找那個小小的青銅箱子,可地面沒有任何凸起。
燈光黯淡,方向一拐。亞伯不再猶豫,來到兀然出現的門邊,掌心一蓋,打開石門。
圓形穹頂下,深灰色的巨大石窟似乎沒有變化。嵌在石壁上的燭臺還雀躍着暗淡燭光,金字塔般的祭臺在石窟中央默然矗立,像一座不變的道标指引着方向。
亞伯匆匆登上祭臺,直到看見那青灰色石棺的時候,才暫時放下心來。
石質的棺材板非常沉重,他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把棺蓋推出了一條縫。
棺材後的方形祭壇上點着一支蠟燭,暖色的燭光從縫隙中溜進棺材裏,照亮了浮光的緞面長袍。
該隐躬身側躺在弧形的棺體中,緞面的睡袍壓出了深深的褶皺。
一切都是因為由後方刺入的短刀。
後背的血色将睡袍浸透,已經風幹成了黑色,連血腥味都已經從極度狹窄的館蓋縫隙中散得幹幹淨淨。
亞伯實在難以想象該隐在這兒躺了多久。
“該隐,”亞伯低聲呼喚對方的名字,“該隐。”
他緊張地凝視着眼前怪異又悲慘的同伴,不敢錯過任何一個輕微的動靜。
喚聲驚擾了棺中人的夢境。該隐睫毛微顫,終于緩緩睜開雙眼,紅寶石般的瞳孔在燭光的映襯下貴氣十足。
他還活着。
亞伯脫力似的扶住棺沿,半晌說不出話來。
“刀,”該隐的聲音沙啞,其中蘊含着莫大的痛楚,“好疼。”
“這裏沒有醫生,該隐,”但亞伯很擔心拔出以後的處理,“現在就取會不會嚴重出血?”
該隐抓住亞伯的手,引導對方握住冰涼的刀柄:“幫幫我。”
他的聲音混雜着痛苦和哀求。
亞伯被他看得心悸,無奈地抓緊刀柄。
這把刀就是維萊恩刺入該隐背後的那把,鋒利的鋸齒着實讓人心有餘悸。
刀刃離開皮肉時有一種粘膩的牽連感。亞伯屏住呼吸,盡可能平穩地将那銳利的兇器從該隐的後背裏抽出。
可痛苦終究無可避免。
刀身完全□□的時候,該隐的呼吸停滞了一瞬間。接着,隔着睡衣上的刀痕,亞伯留意到,那外翻的傷口開始長出粉色的新肉。
——開始愈合了?
這種強大的自我修複能力讓亞伯有些驚奇。
該隐蜷在棺材裏,無力地喘息着。
為了給該隐留出起身的空間,亞伯向一旁退開,手中的刀也順手放到了棺材後的祭臺上。
該隐歇了好一陣子,直到胸口的傷口完全愈合,才扶着石棺的邊緣跨出身來。
環顧四周,入目的是一片熟悉的灰色石壁。
“我們逃出來了。”
“但還沒從這個石窟裏出去,”亞伯點點頭。
只要活着,就還有希望。
該隐站到祭臺邊緣,凝視着下方的漆黑空間:“下面該往哪裏走?”
“還有其他門嗎?”亞伯問。
聞言,該隐轉頭望向一片黑暗處,眉間的褶皺非常明顯:“那裏……”
“怎麽了?”
“那裏應該有光……”
随着該隐呓語般的聲音,那片黑暗之中亮起一線燭光。
确實有一扇門——新的門。
他們休息了很久,終于重新振作,順着祭臺的臺階走下石窟地面。
經過先前那扇嚴嚴實實的的白色石門時,亞伯的腳步頓了頓,心裏突然有所頓悟。
“我好像知道‘那裏’是什麽地方了。”
該隐沒有開口,只是瞧了他一眼,示意他繼續說。
“我後來看見整個城市被摧毀,然後一切恢複原樣,确實是沒有過去,沒有歷史。”亞伯組織着自己的語言,“再聯想居民的行為,我猜那是一處被詛咒的紅海城市。”
“紅海?”該隐重複了一遍這樣的奇怪表述。
“人間。”亞伯換了一種說法。
該隐微微點頭。
稱人間為紅海,說明亞伯身處人間之外;代表身份是一對翅膀,說明亞伯很有可能是個……天使?
有可能嗎?
一個失憶的天使?
亞伯完全沒想到該隐在推斷自己的來歷,還在認真分析:“人間因自然之力被摧毀的城市不少,但像這樣本身就極其腐朽堕落的城市和居民,一遍遍經歷死亡的折磨,不得脫身,一定是犯了大罪。”
“最近這些年似乎沒有這樣的懲戒。”該隐道。
“是的。天堂對紅海的幹預越來越少,這種懲戒只發生在早期。”
“早期被摧毀的罪惡之城……” 該隐沉思片刻,心裏有了答案,“蛾摩拉。”
“我猜也是。”亞伯點着頭,“這裏也許只是留存在時空罅隙的一片幻影,而那座真正的惡城,一切的源頭,恐怕現在還在遠地接受永恒的拷問和折磨。”
白色石門邊多出來的是一扇小巧的紅木門。那門的顏色紅得很沉穩,有一種奇異的鎮靜感。
他們在這扇新出現的門前停住了腳步。
“要進去嗎?”該隐問。
“可以先打開看一眼。”亞伯伸手比劃了一點點。
得到該隐的應許,亞伯伸手握住門把手,拉開了一道縫。
一道柔和的白光散佚出來。
該隐被光芒刺得眼底一痛,連忙轉開視線。
亞伯卻發出了一聲驚嘆。
“有什麽?”該隐問。
“塔。”亞伯回答道。
巨大的塔尖,由泛着光澤的半透明的磚石堆砌而成,每一塊磚石上都細致地刻着華麗優美的文字,又或是花草樹木、飛禽走獸的形象。濃重的雲煙在塔身四周漂浮,将下方的景象遮蓋得嚴嚴實實。
空曠、至高的天空中沒有一絲雲彩,日光直射,落在塔尖上,折射出奇幻的七彩光芒。
該隐扭着臉避開塔內光芒的刺激,語氣卻很肯定:“要從這兒跳下去。”
亞伯倒是難得猶豫起來:“還是等一等,要好好想想……”
“怎麽了?”
“去過之前的‘這裏’對從這個石窟離開好像沒有任何幫助。”亞伯語氣猶疑,“既然是這樣,為什麽還要再往下跳一次?”
該隐轉過頭去望了一眼平臺頂端的祭壇,這才回過頭來:“門有輕微的變化。也許還需要再多累積一點這種小的變化,才能引發更明顯的變動。”
“會嗎?”
“你喜歡這座塔。”該隐說。
他的語氣沒有疑問
亞伯揉了揉鼻子:“……還好。”
這座水晶似的白塔讓他有一種親近的沖動。
但是……
“沒有但是。”該隐讀心似的搖頭,“走吧,看看下面是什麽樣子。”
有了該隐的這番話,亞伯終于點頭。
他們來到門邊,低頭凝視下方的厚重雲層,看得愈久,愈發感受到其中的神秘吸引力。
終于,雲層四散,露出清朗的地面風光。
他們眼中的風景不斷放大,愈發清晰,終于被逼向地面的墜落感完全淹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