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原則問題
該隐閉着眼睛坐在自己的椅子裏。
他此刻在客廳裏,身旁是一群饑餓得兩眼發紅的“同伴”。
同伴這稱呼是首領分配下來的,可沒得到該隐的認可。但此刻他不能接觸陽光,只能在這處破舊的棚屋裏暫避一段時間。
說來也巧,前幾天他一路走到城門邊,正趕上風雨最猛烈的時候。守城的士兵都已經躲進了瞭望的小屋裏,雨水潑在玻璃窗上,将景物模糊成一片。他就是在那時翻躍城牆,進入城裏的。
很可惜,城裏的所有住家他都不能進。他不敢觸碰灼人的房屋,偶爾有在門口看雨景的居民也不願收留他。他一路漫無目的地走,終于在一處偏僻的巷子口停住了。
他聽見有人在哭叫。
然後他就看見有人在傷害無辜的路人。那擦拭脖頸、懷抱戀人似的動作,他再熟悉不過了。
那時,該隐就意識到,這似乎就是之前村莊裏那個老人提到的異常者了——以血為生的異常者。
那女孩絕望地盯着該隐的眼睛,向他投來求救的眼神。
她的臉頰幾乎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蒼白起來。
于是該隐出手打斷了那黑衣人的“進食”——這種無視其他人感受,只顧自己吸食的行為着實令人不齒。
正在暢飲的影子立刻轉過身來,戒備地望過去。
他們同樣披着深色長袍,目光審慎,相顧無言。
該隐不願給自己惹麻煩,凝視着對方的眼睛,想像當初蛾摩拉的地牢裏那樣,抹去其他人的記憶——
他萬萬沒想到自己會失敗。
“不要打擾同伴。”異常者龇着牙警告,沒受到半點影響。
該隐一時間有些迷惑,懷疑自己狀态不好,接下對方的話語,拖延時間:“你把她放開吧。”
對面那人一直盯着他,動作僵了一下。
該隐以為自己成功了。
但下一秒,那影子發出一陣尖銳的笑聲,“可鄙的同情心。”
該隐正思索自己哪裏出了錯,只是嗤道:“貪婪者,你這是在抹黑自己。”
他沒見過第二個和他一樣的罪人。
他吸血,是贖罪的代價,是上位者的詛咒,是後世一切罪犯的“象征”。
人世間不可能再有第二個以血為生的人類。
“抹黑”這個詞終于讓影子發覺不對勁:“你還未意識到你自己的身份。”
“我沒有身份。”該隐擡腳欲走,被影子喚住了。
“每一個初到此地的異常者都這麽說。”影子怪笑着,“因為你沒看見你的家庭。”
他将少女向對方的方向一推——“新人總是饑餓的,是不是?”
少女脖頸處的傷痕還未愈合,鮮紅的血液汩汩流出,空氣中充斥着血液的芬芳。
微鹹的血液裏帶着隐約的果酸,恐怕不久前才喝了酒。
該隐聞出來了。
但他成功地将喉間那種進食的渴望壓下去了。
他後退幾步,才沒讓少女撞到自己。無辜的女孩已經渾身癱軟,該隐只能先将她扶到牆邊,由她順着牆壁滑倒在地,艱難地找回自己的呼吸節奏。
影子看着對方的這一系列動作,始終沒有開口,直到該隐又擡頭看過來,這才語氣平平地命令:“跟我走,新人,我們能給你一個栖身之所。”
于是該隐有了自己的栖身之所。
但他明白,自己這種拒絕進食的行為持續不了多久——要麽是屈服于非理智的欲望,要麽被他周圍的“同伴”孤立。
他舔了舔唇角,隐隐幹裂的嘴唇有些粗糙。
就在那時,外面傳來一陣騷動。
“怎麽了,怎麽了?”周圍有人問。
“有人跑過來了!”外面的人喊道,“是城裏的居民!她自己跑過來了!”
該隐睜開了眼睛。
“去看看吧,高貴的家夥。”一旁有人諷刺他,“這麽多天不吃不喝,你裝給誰看?這裏又沒有護衛隊的人。”
棚屋裏很快散的幹幹淨淨。
該隐也從自己的椅子裏站起身來。
有那麽一瞬間他有點站立不穩,可立刻控制住了身體。
不過是幾天沒有進食,該隐自我說服道——和蛾摩拉裏數近一月的斷食比起來算得了什麽呢?
一衆異常者圍在外圈,探究的目光落在少女的身上。
此刻他們都聚集在最大的大廳裏——說是大廳,不過是一處較為整潔的大棚屋罷了。首領坐在中央的椅子上,少女獨自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外圍是好奇的異常者。
該隐走到的時候,詢問顯然已經開始一段時間了。
“……這就是你的要求?”首領确認道。
少女沉默地點頭。
周圍的異常者們一片嘩然。
“裏面怎麽了?”該隐問身旁的人。
“她主動前來投奔我們!”其他異常者紛紛轉過頭來,語氣裏既有迷惑也有激動,“也太奇怪了!”
“以前的食物都是直接死在進食過程中的。”有人搖着頭,“這次是首領大發慈心留了她一命,本來是風險很大的事情,可是誰知道,她居然自己主動跑過來了!”
首領在自己的座位裏定定地打量着少女。在他的注視下,那女孩的臉頰上漸漸染上了一片紅暈,模樣竟然顯得有些嬌羞。
少女并不肯說明自己投奔此處的原因,因此首領不太理解這背後的原因。他只是憑着本能留意到這少女似乎對異常者的态度有了什麽變化。
實在是有趣。
他從自己的座位裏站起來,故意放慢了步伐,踱步到少女的面前,留意到這奇怪的女孩微微開始顫抖,卻不像是恐懼——
她在激動什麽?
“都守在這幹什麽?”首領斥道,“到外面放風去。”
下面的異常者有些不甘願地應了聲,紛紛向外散開。
屋裏再沒有其他人了。
“這是你的願望。”首領最後一次确認道。
少女微微咬唇,并不說話,但也沒有退縮的樣子。
首領不再故作耐心,一把抓住少女的手腕,将她扯到了自己懷裏。
他的動作非常粗魯,可少女沒有任何抗拒的反應,只是身體微微發僵,似乎不太習慣這樣的接觸。
細嫩的脖頸就在眼前,他仿佛能聽見血液的汩汩流動聲。首領低下頭,舔舐着她的脖頸,冰涼的嘴唇在柔軟的肌膚上摩擦。
在少女看不見的地方,兩枚慘白的獠牙從外翻的嘴唇下露出,急切地紮進脆弱的皮膚。
一瞬間的刺痛之後,梅裏亞完全感覺不到自己的身體了。
眼前的世界化作一片虛幻的浮光,腦中的一切煩惱與痛苦盡數洗清。漂浮般的空靈感填滿了靈魂,身體與思維發生了難以言喻的分離感。流水般的靈魂掙脫沉重的軀體,向着終極的愉悅伸展、升騰。
就是這種……輕盈的、曼妙的、宛如登天般的感覺——
多日以來的空虛終于被渴求的滿足感填補。少女壓抑不住自己喜悅的□□,軟倒在對方的懷抱裏。
屋裏傳出了淡淡的血味。
“首領倒是滿足了,可我們還餓着呢。”有人不滿地抱怨,“有沒有人關注一下我們的需求?”
“你想得倒是美,說不定是那女孩愛上首領了,心甘情願給他當食物呢。”旁邊的人笑罵道,“你要是在進食的時候給人家留一命,說不定人家也會愛上你的。”
“愛上我有什麽用?先吃飽才是真的……”
該隐在一旁聽着他們的對話,微微咳了幾聲,将對血液的渴望強行壓了下去。
首領的進食沒持續太久,因為少女的身體确實太過虛弱。
這一回,他沒像以往那樣,将食物一次性食用得幹幹淨淨。在少女暈厥之後,他的動作放緩,最終收回了獠牙。
首領盯着懷裏癱軟的少女,指尖撫過她的前額,鼻梁,嘴唇,下颌,直到在脖頸邊的傷口處停了動作。
這是他第一次意識到,進食也許不需要那麽“徹底”。
如果所有的食物都會像這個女孩一樣主動提供自己的血液,那麽就像豢養家畜似的,他們也會有穩定的食物來源,就不必再冒着巨大的風險前往白夜之城裏尋找食物了。
以往,對下一餐的不确定使得所有人都不願放棄到手的食物,只顧得上吃飽這一頓,根本考慮不到留人一命。
如果這女孩的經歷可以複制……
首領擡起頭來。
他想起前幾天才來到聚居地的那個金發同伴。
每一個新人來到這裏後都需要經過試煉,要帶着自己的獵物回來,證明了自己的能力後才能在聚居處獲得一席之地。
這一次的試煉,幹脆就讓那個新人做第一次嘗試吧。
“我拒絕。”該隐的回應出乎意料地幹脆。
“你是不是搞錯了什麽東西,新人?” 首領笑了一聲,諷刺道,“你以為你憑什麽留在這樣的庇護地?還不是我們給了你遮擋陽光的屋頂?你選擇不進食,可以,但留在此地也要付出代價,聚居地的規則絕不能打破。”
該隐不想和他兜圈子了:“告訴我,如果我拒絕了試煉會有什麽後果?”
“從聚居地離開。這裏不養閑人。”
他們對視了一會兒。
該隐終于拿起自己的黑袍:“見諒。”
“你……”首領十分吃驚,“你真敢直接向外面走?”
該隐并不說話,顯然是不想理他。
“好,你有本事。”首領氣極,在他的身後冷笑,“去接受白夜之城的考驗吧,新人。我當初看上的是你出手時的力量,只可惜,你的勇氣配不上這種力量。”
他們最後的對話聲音很大,在門外的其他人恐怕也都聽見了。
該隐走出棚屋的時候,衆人簇擁在門口,眼神既有不解,又有嘲笑。
“一個異常者充什麽好人,餓死了還不是自己的?”有人在一旁暗笑。
該隐不想和他們争論。
人類不過是一個個可以移動的血囊,這一點他承認,可心裏想的和實際做的總歸是不一樣的。
不同流合污是他證明自我的方式。
這種令人厭惡的吸血習慣顯然不是他自己選擇的。他不喜歡吸血,不喜歡把自己的生存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
拒絕像野獸一樣生存是他唯一能堅持的事情。
更何況,血和血還是有所不同的。
質量很重要。
亞伯。
這個名字讓該隐的嗓子裏冒了火似的一陣陣發幹。
他抖了抖自己的黑袍,将太陽的熱量拍散了一點。
那一瞬間,他聽見了身後傳來的風聲。
該隐動作迅捷地避開了來人的攻擊,伸手鉗制住了對方的手腕。
那是一個年紀不大的青年人。被該隐狠狠捏住後,那青年人喝道:“放手!你還想攻擊我們這些保護你的人嗎?”
該隐依言松開了手,只是目光還顯得狠戾。
首領在屋裏命令道:“讓他走,去看看白夜之城是怎麽對待我們的!”
青年不甘不願地收回了自己攻擊的動作,只是嘴裏還在罵:“叛徒!虛僞!你辜負首領的信任,有什麽顏面留在這裏!”
該隐沉默地轉過身,繼續走自己的路。
異常者們看着那個怪異的同伴向着外圍越走越遠,各自心裏多出了一份莫名的悚然感,似乎已經預見到了他的悲慘下場。
“他能去哪裏?”有人問。
“管他去哪裏,反正是活不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