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等待時機
該隐慢慢走回床邊。
他全都聽見了。
他覺得那個人說得挺有道理。
異常者的存在所蘊含的風險是旁人想象不到的。
畏懼光熱只是對他自己的影響,飲血才是真真切切影響其他人的的惡習。
他和這種令人厭惡的習慣抗争了很多年,可還是抵不過上位者的詛咒。
該隐的目光從床上游移到桌子上,被一面小小的臺鏡閃了眼睛。
那鏡子裏映出一對血紅色的瞳孔。
詛咒。
那上位者說:“你殺死了你的兄弟,就用他的疼痛提醒你的罪行,用他的血液象征你的背叛,在未來的無盡歲月裏忏悔。”
可他也說:“去尋得他的原諒,就是尋得對你的救贖。”
該隐一直以為這是給他指明的道路,所以哪怕整個世界星霜輪轉、興亡變遷,他猶抱有一絲希望。
可外面那陌生人的話當頭潑了該隐一盆冷水。
理智是一回事,本能又是一回事。面對亞伯,面對他皮膚下流動的血液,該隐也害怕自己控制不住。
第二次進入蛾摩拉,在那個酒館裏,在他頭腦不清,全憑本能行事的時候,他就已經犯過一次戒了。
也許這就是在冥冥之中的警示。
也許來找亞伯這種行為一開始就是不對的——他有自己的新生活,本不必回憶起這種痛苦的過往。
是因為他自私、他乞求贖罪,才把亞伯帶進這樣的境地,甚至在蛾摩拉裏導致了亞伯的死亡。
也許他活該承受這樣的懲罰,直到永世。
也許有的錯誤真的無法挽回。
該隐深深喘了一口氣。
因為太陽的照射,整個世界熱浪滾滾,四周的空氣稀薄得吓人。
他覺得呼吸困難。
送走了格塔,亞伯在客廳又沉默地坐了一會兒,才走回卧室。
就在他出神的這一會兒,外面的天色已經開始變陰了。
希望格塔能盡快回到室內。
亞伯心想。
走進卧室的時候,他看見該隐坐在床邊,涼毛巾搭在椅背上,眉間微皺,不知道在想什麽。
“毛巾怎麽拿下來了?”亞伯将涼毛巾重新拿起來,發覺溫度尚冷,于是又貼回該隐的額頭上,“感覺好點了嗎?”
該隐一言不發,只是向後躲避。
亞伯安撫道:“我不會傷害你。”
——可我會傷害你。
該隐的心髒又一次劇痛起來。
天邊亮起一道閃電,把整個屋裏照得透亮一片。
亞伯想起了雨天對異常者的影響:“該隐,你會在雨天受影響嗎?”
他的同伴只是發呆似的望着對面的椅子。
亞伯拍了拍他的肩膀:“該隐?”
該隐啞着嗓子應了一聲。
“那你現在感覺怎麽樣?有沒有……”亞伯停頓了一下,考慮自己的措辭,“有沒有什麽變化?”
該隐的嘴唇微動,傳出的氣聲細不可聞。
遠處傳來的隆隆雷聲把他的聲音完全淹沒了。
亞伯沒留意到該隐那一瞬間的動作,還在等待他的回答。
“沒有。”第二次開口的時候,該隐的聲音大了一點。
“沒有就很好了。”亞伯點點頭,表情放松了一點,“而且,至少和外面那些傷害無辜的異常者不一樣,對吧?”
該隐想起了上一個雨天發生在巷口的襲擊。
可能是不太一樣吧。
“我和格塔前幾天去了異常者的聚落,就在那裏看見之前遇襲的女孩。”亞伯向該隐介紹着他所了解到的一切,“她叫梅裏亞,被異常者攻擊,卻沒有被殺死,也許正是因此,她才對異常者有了超乎尋常的興趣,主動跑到他們的聚居地了。”
該隐猶豫了一下,才開了口: “那個梅裏亞,她是什麽情況?”
“我親眼看着她從醫院裏跑出來,就從二樓直接跳下來——”亞伯伸手比劃了一下,“跑起來的速度非常快,而且徒手翻過了白夜之城的城牆,我都想象不出她是怎麽做到的。”
“身體素質會變好的。”該隐喃喃道。
“身體素質?”亞伯捕捉到他的話,不解地追問,“這是什麽意思?”
“被異常者攻擊之後,她的身上會出現一些變化,就像你說的,奔跑速度變快,進攻力量變強,諸如此類。”
他的語氣不強硬,但話裏話外非常肯定。
“說起來,該隐,你現在也算……一個異常者,是嗎?”亞伯的語氣很謹慎,盡可能地回避了其中質問或指責的意味。
該隐低下頭,默默将雙手疊放在膝蓋上,模樣顯得很乖: “如果把所有飲血為生的人都這麽稱呼的話,你這麽說沒錯。”
“但是在蛾摩拉的時候,起初你還是好好的?”亞伯回憶起此前的接觸,語氣顯得迷惑。
“是在第一次進入極樂之後開始變化的。”
“是……”亞伯指了指自己的脖子,橫着比劃了一下,“那一次?”
該隐因為對方的動作心裏一悸,眼前立刻浮現了那時外翻的血肉,汩汩的血液。
他以手抵唇,輕輕咳了一聲:“是的。”
——因為又一次回到黑暗,所以該隐的身體出現了變化。
亞伯的腦中仔細思索着兩者的聯系,可最後也沒有什麽結論:“會不會是因為外力,病毒,或者缺乏什麽特定的營養物質?”
“恐怕沒有什麽外力能讓人以飲血為生。”
“那有沒有替代的東西?蛾摩拉裏有蔓紅果對不對,也許白夜之城也會有呢?”
這個想法是挺好的,不過沒有什麽意義。
“我在異常者聚落裏打聽過,沒有任何替代品,亞伯,什麽也沒有。”
“所以你現在一直沒有……” 亞伯頓了一下,斟酌着自己用詞,“沒有進食過?”
“沒有。”該隐低聲回答他,“我也不想那麽做。我和異常者不一樣。”
“這樣不是長久之計。”亞伯打量着他的模樣。
相比第一次在石窟祭臺上的該隐,此刻的他确實虛弱了不少,眼窩深陷,神色憔悴,臉頰上幾乎看不見血色。
“也許忍一忍就好了。”該隐牽了牽嘴角,只是那笑容顯得格外壓抑。
還是要盡快找到離開這裏的方法,這才是根本的解決方法。而且,白夜之城裏也許有關于異常者的更加詳細的資料,如果能找出飲血為生的原因,或許就能暫時解決該隐的食物問題。
等天晴就去問問格塔,看看有沒有什麽相關信息吧。
亞伯在心裏打定了主意,立刻決定将話題引開:“無論如何,現在這種情況下,不管是對于我們,還是對于那個女孩,活着就是最大的幸事了。”
“你這麽認為嗎?”該隐歪了歪頭。
“那是當然。如果首領當場把梅裏亞殺死,無論那孩子是想投奔異常者還是想留在家人身邊,都沒有機會了。”
“所以,她沒被殺死,你很高興?”
亞伯點點頭,然後微微嘆了口氣:“不知道是不是那個首領突發善心了——如果是就好了。”
該隐在心裏鼓足勇氣,終于仰起臉看着對方:“是我做的。”
“嗯?”
“我出手幹預,才中斷了那個異常者的進食。”
亞伯的眼神集中在該隐身上:“你做的是對的,該隐。遇到無辜者被襲擊,出手相助是本能,更是責任。從這一點上來說,你做得挺好的。”
該隐眨着眼睛,又把頭低了回去:“還會有變數。”
亞伯沒聽懂他的話:“什麽意思?”
“這一次暴雨過去之後就會有結果了。”
“有什麽結果?”
“我把她救下來不一定是好事。”
亞伯因為他的話揚起眉毛:“這怎麽可能呢?”
暴雨過後的天空架起了飛虹,襯得雨後的城市明晰美好。
但這個雨天發生的一件事幾乎震驚全城。
有人私自跑出城,奔投異常者了。
格塔的臉色極其惱怒,又帶着痛心:“現在的年輕人實在是不知輕重!”
“發生什麽了?”被城主召喚來的亞伯還有些不明所以。
“維勒自己主動跑到異常者那裏去了。”格塔把那年輕人的手寫信拍到桌子上,“你自己看,我真是要被氣死了!”
信上的話語聊寥寥,大概是說維勒過夠了城裏平淡乏味的日子,又聽說梅裏亞并沒有死在異常者的手裏,因此主動去了異常者的聚落找點“樂子”,希望家裏人不要擔心雲雲。
“怎麽可能不擔心!”亞伯氣憤道,“這種人真是不負責任。”
“他的父母眼睜睜看着他冒着雨出了屋子,但沒法跟過去抓住他,就那麽看着他往城外跑,他媽媽嗓子都哭啞了。”格塔氣得一拍桌子,“這種人,冒着生命危險去作樂,簡直就是找死,還要護衛隊額外分配人手去救他!”
屋裏短暫地安靜了片刻。
良久,亞伯終于低聲感嘆道:“這個先例可不好啊。”
“何止是不好?”格塔失望地搖搖頭,“像這樣往外跑的人我們也攔不住,又能怎麽辦?只希望他們的家人朋友能想開點。”
他說着,走到窗邊,指着遠處山坡陰影裏的破敗聚落:“我敢肯定,那裏的每一個異常者都或多或少地傷害過無辜者,不然他們的食物從哪裏來?可我們就是對他們沒轍……”
“這是怎麽回事?我看上一次我們去聚居地的時候,隊伍裏的人還很有信心。”
格塔嘆了口氣:“實際上,如果真的打起來,我們只能憑借着陽光暫時抵禦一陣,與那些異常者的敏捷、強力相差懸殊。最可怕的情況是,一旦他們餓到極致,不顧曬傷、燙傷的危險,硬闖城裏,那可就完了。”
亞伯想想那個場面都有些心驚:“那就任由他們這樣威脅整個城市嗎?有沒有什麽對策?比如……借助外力?與其他城市聯手對抗?”
“哪裏有什麽其他城市,再往外不過是農郊野外,然後就是無邊無際的荒原。”格塔又望向窗外,只見一片延伸至天際的綠茵,“這也是異常者找上我們的原因——我們是唯一的生者,是他們唯一的食物來源。”
說到“食物”,格塔不免有些咬牙切齒,似乎為這種自我貶低的形容很是不齒,又有些無可奈何。
亞伯想起了蛾摩拉。
雖然白夜之城的狀況比蛾摩拉好上太多,但這種“整個世界只有一座城市”的熟悉設定還是讓他有些憂心。
“格塔,我們對異常者有什麽具體的了解嗎?比如,他們怎麽變成了異常者,怎麽能僅憑血液就能維生?”
“說來慚愧,我們對異常者完全沒有系統的了解,只能通過他們的行為做一些推測。”談到這一點,格塔微微嘆氣,捏了捏自己的鼻梁,模樣苦惱,“他們的身體素質大大優于普通人,所以除了他們主動進攻,一般情況下我們都看不見異常者的蹤跡。與異常者的鬥争最早能追溯到上百年前,可除了知道他們不能接觸陽光,會被庇護之力傷害,我們對那些渣滓幾乎是一無所知。”
“庇護之力又是怎麽回事呢?”
“這是來自貝裏殿下的幫助。”提到這一點,格塔稍稍振奮了一些,“一旦殿下出手,就能把異常者的數量降低,也能讓我們的生活有一點保障。”
“貝裏殿下?”
亞伯莫名覺得這個名字有些耳熟。
似乎之前在來的路上,他也從借住的好心老人那裏聽說過這個名字。
“貝裏殿下是整個世界的守護者。”格塔解釋道,
“很久以前出現過一次旱災,那時候,太陽挂的時間太久太久了,連我們都有點過不下去了,異常者就更甚。他們硬攻入城,居民拼死抵抗,最後整個城市傷亡慘重,實在是一次浩劫。“就是那次旱災,貝裏殿下出現了。他協助我們擊退了異常者的進攻,并為整個城市祝福,送來庇護之力,立下了居民與異常者之間的戒律,因此得到整個城市的朝拜。殿下他……就是整個世界的神明。”
亞伯聽着覺得有些神奇:“神明?可你說過貝裏殿下出現過,他是真實存在的神明?”
“就是這樣。”格塔點着頭,“你見過神明的樣子嗎?”
亞伯只是眨眼,空空的回憶裏沒有半點“神明”的概念。
格塔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我帶你去看一看白夜之城的過去。說起來,現在的史書也很少有人再寫了。白夜之城原本應該是一座非常寧靜美好的城市——可惜,有了那些異常者。”
烈焰當頭,萬裏無雲,整個世界都在經受酷暑的考驗。那時的白夜之城防守不似現在這麽嚴密,但由于嚴重的旱災,城市護衛者們的身體也在漸漸變得虛弱,與異常者的鬥争也漸漸顯出落敗的趨向。為此,城裏終日人心惶惶,在擔驚受怕中與異常者艱難抗衡。
就在那時,貝裏殿下如同天神降落在原野之上。他擡手,從指尖傾瀉光芒,為房屋鍍上庇護的柔光;他開口,喝令肆虐的異常者從城中退出;他撫摸着年輕人的發頂,賜予他們勇氣與堅毅;他所落之處就是白塔的塔頂,他的存在就象征天地相連、光暗均衡。自那以後,誤入此地的外來者只要鏟除相應的異常者,就能借由光壓制暗的短暫失衡離開此地,這也是外來者離去的唯一方法。
終于涉及到重要的離城信息,亞伯心中一振,連忙追問:“什麽是‘相應的異常者’?”
“這種事情我們都說不好,只有貝裏殿下的代言人能告訴你。”格塔回答他,“之前在城主那裏,我想他也同你說過,要鏟除一名異常者,趁着光的力量越過暗的力量,你就能從塔上離開。”
“但要鏟除哪一名異常者,這是需要代言人告知的?”
“正是這樣,亞伯。”
“那我該怎麽找到這個代言人?”
“每一次有外來者進城的時候我們都會通報貝裏殿下,殿下就會派出他的代言人前來告知離開的方法。”格塔寬慰他,“代言人最終會來的,你只需要等待時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