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當面懷疑
等待時機幾乎是亞伯最讨厭的詞了。
等待意味着把主動權交給別人,時機則意味着缥缈虛無的“運氣”“巧合”之流,總之怎麽說都讓人心裏沒底。
但亞伯也沒有辦法。
這是一座陌生的城市。他所能仰仗的唯有城中居民的好意提醒,以及為數不多的成功離開的先例。
最初的異常者只有一個,與之對應的是一名流落城中的外來人。由于身體素質與武器裝備的限制,那外來人被異常者殺死,白塔的光暗失衡,便出現了第二個異常者。
随着時間推移,外來人的數量漸漸多了。有的人憑借機緣與計謀殺死異常者,便能從此地脫身;有的人沒能殺死自己的目标,反而被捕食,便導致白塔一次次失衡,異常者的數量逐步增多。
後來,貝裏殿下出現,賜予白夜之城庇護之力,終于保證了整座城市的安全。自此以後,流落此地的外來人須遵守代言人的指定殺死特定的異常者,才能借由失衡的力量離開這裏。
但誰也不知道代言人從哪裏來、何時到來。
亞伯只知道,自己到來的那一天,城主向着白塔發出呼喚,就算是把尋求代言人的請求發送給了貝裏殿下。
聽起來可有點懸。
萬一貝裏殿下沒聽見呢。
帶着這樣的憂心,亞伯又過了幾天,沒等到代言人,倒先遇到了來自異常者的一次遇襲。
那天,他別過格塔,帶着城主賜予他的衣食物資返回城外的小屋,半路上突然風雨大作,整個天色頓時一片潑墨般的漆黑。
他只來得及在心裏喊一聲“不好”,剛跑出沒兩步,就被人狠狠一撞,摔翻在地。
對方身披黑袍,五官隐藏在帽檐的陰影裏,一拳擊中亞伯的太陽穴,頓時把他擊得頭暈眼花,腦中嗡嗡作響。
然後那人的獠牙也到了。
亞伯在最後一刻猛地一擡胳膊,擋住了對方的唇齒,可整條手臂幾乎像送上門似的,瞬間就被獠牙穿破了。
皮膚傳來劇痛的同時,他的整個身體都有種脫力般的虛弱感。
亞伯猛地擡膝踢中對方的膝蓋骨,趁着對方弓腰的瞬間,硬生生将自己的胳膊從對方口中扯了出來,接着翻身從地上躍起。
兩道撕裂傷在雨水中形成一串淅淅瀝瀝的血紅色溪流。
他捂住胳膊,直喘粗氣。
那個異常者沒給他多少喘息時間,又一次撲過來。
亞伯轉身就跑,完全顧不上零落一地的食物與衣服。
破空聲從背後傳來。
那聲音讓亞伯想起蛾摩拉的祭臺上穿透該隐身體的短刀,頓時喘不過氣,腳步也踉跄了一下。
奇怪的是,異常者沒抓住他腳步慌亂的破綻——他根本沒追上來。
亞伯冒雨回頭看了一眼,可青黑色的陰雲與風雨遙遙呼應,來路早已在陰暗中模糊不清。
“白夜之城的第一條戒律,不可獨自上路。”一個清亮的男聲在他的正前方響起,“我明明和你說過。”
亞伯連忙停住腳步,不過因為慣性過大,還是和對方撞了個滿懷。
“要謹記別人的教誨啊,”對面的少年重重拍着亞伯的肩膀,“第二次見你了,亞伯。”
亞伯有一瞬間覺得對方十分陌生,不過很快反應過來,驚得睜大了眼睛:“賽特——!”
“你還記得我的名……”
“別在這裏說,我們先去室內!”亞伯拽住他的手腕就跑。
“哎——”賽特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被他拽得身子一歪,不自主地跟上了對方的步伐。
該隐遠遠地嗅到了亞伯身上的血液香氣。
他的第一反應是迷醉,第二反應是怒氣——
誰傷到了亞伯?
他沖出屋子,遠遠沖過來兩個身影,亞伯跑在前面,動作明顯很慌亂。該隐的本能遠快于理智,一把接住亞伯,反身對準了後面的“追逐者”就要揮拳。
“錯了,該隐!”亞伯急忙攔住同伴,“賽特幫了我!進去說!”
該隐聽見對方的名字,愣了一下,再轉頭看見對方的面容,脖頸上頓時因恨意青筋怒生。
“亞伯,你的胳膊沒事吧?”賽特在後面急急忙忙地追問。
亞伯受傷了。
“進屋。”該隐拉着亞伯往裏走,轉頭又去拿藥箱,但還是不放心地瞥了一眼亞伯身邊的不速之客,“管好你的手!”
賽特沒有理他,只是向亞伯努努嘴:“他怎麽這麽暴躁?”
亞伯敏銳地察覺出劍拔弩張的怪異氛圍,只能打圓場道:“下雨天,可能心情不太好。”
雨水拍在窗戶上,發出陣陣暴喝般的撞擊聲。孤獨的小屋沒有電路,惟有一盞油燈在桌子中央雀躍着火光,從下而上照亮了桌邊的三人,把他們的眼眸藏進了黑暗中。
沒有人說話。
亞伯将胳膊架到桌子上,不過因為移動的幅度稍大,疼得“嘶”了一聲。
“不能動,”該隐提醒他,“手臂固定好。”
亞伯咳了一聲,換了一只手擺手:“該隐,這位是我在進入白夜之城時幫助過我的賽特,如你所見,他剛剛又一次從異常者手下救了我。”
該隐表情冷淡地點了點頭。
“賽特,這位是該隐,我的同伴,不過受雨天的影響,他現在的狀态不是很好,請你多諒解。”
“受雨天影響?異常者?”
亞伯有些尴尬:“是的,該隐是一位異常者。”
“那我就搞不懂你了,亞伯。”賽特趴到桌上,像個孩子似的仰視亞伯,“你從異常者的手下脫身,就是為了奔向另一個異常者?”
“不不,不是這樣的,賽特。”亞伯連忙辯解道,“該隐與其他異常者不同。他能控制自己,不需要攻擊他人。”
“那他以什麽為生?”賽特好奇地問。
“你的關心實在多餘,閣下。”該隐的眼神冷厲得幾乎能把人釘死在原地,“我自有我的辦法。”
“這話可沒有什麽說服力。”賽特微笑着回答道,“亞伯與我有緣,所以我出手相助,我可不希望我的努力付諸東流。”
“你們……認識嗎?”亞伯聽着他們□□味十足的對話,有些迷惑。
“那倒沒有,我們是第一次見面。”賽特極快地接下亞伯的話茬,瞥了一眼該隐,“不過我覺得,這種擔心人皆有之。”
該隐沒有反駁賽特的話,因此亞伯當他默認,但還是認真澄清道:“該隐和其他人不一樣,對此你大可放心……”
“你傷害過亞伯嗎?”賽特突然轉過頭詢問該隐。
亞伯為他這種近乎無禮的發問微微皺眉:“賽特,這是什麽問題?”
賽特看見亞伯不認同的模樣,顯出少年人的委屈:“我只是覺得他不敢回答。”
“你以什麽樣的身份質問我?”該隐一字一頓地問。
糟了,這語氣。
亞伯連忙開口:“賽特只是個孩子,你別和他一……”
“當然是以關心亞伯安危的朋友的身份。”賽特轉過頭面向亞伯,“我們是朋友吧?”
亞伯噎得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賽特,該隐的為人需要用時間驗證。”
“異常者的為人?”賽特嗤笑了一聲,向後仰進自己的椅子裏,“我喜歡讓他們把辯解留到地獄裏說。”
屋裏的氣氛一時間很是僵硬。
亞伯發愁地看着面前的兩人。
雨一直在下。
他們吃過了兩頓飯了,雨還在下,而且絲毫沒有減弱的勢頭。
賽特在門邊守了一會兒,終于将自己的全身收拾得利落了,向着亞伯告別:“我先走了,亞伯。”
亞伯連忙把他攔下來:“雨下成這樣,你要去哪裏?”
“白夜之城這麽大,總有地方去的。”賽特顯得滿不在乎,“而且我還要去城裏與城主商讨事宜,在這裏打擾你也不好。”
“怎麽會打擾?”亞伯連連擺手,“雨這麽大,你根本就不知道外面有多少異常者,還是在這裏等雨停了再走。”
“可這雨已經下了大半天了,一點也沒有變小的意思,再下下去,就該晚上了,那時候才是真的危險呢。”
“你可以在這裏住一晚,賽特。”亞伯執意要挽留自己的救命恩人,“屋裏有兩個卧室,我可以和該隐住一晚……”
“絕對不行!“賽特的反應比他還激烈,”你能不能好好重視自己的安全!”
一旁的該隐眯起了眼睛,血紅的瞳孔裏染上陰郁。
“賽特,這麽多天我都是這麽過來的。”亞伯對他根深蒂固的戒備心理也沒轍,只能用事實開導他,“如果該隐圖謀不軌,他早就該動手了。”
“說不定是在養精蓄銳呢。”賽特上下打量着該隐。
該隐此刻套着寬松的長衣長褲,除了表情稍顯冷郁,大體看上去還算溫和無害,也沒有披黑袍,與異常者那種可怖身份完全聯系不起來。
“我會整夜守在該隐身邊,這樣你的安全就能得到保證。”亞伯起誓道。
“我可不怕異常者。”賽特的眼神從該隐身上轉回亞伯的臉上,“你才是要守護的那一個。”
“你還是個孩子。”亞伯笑了,“屋子裏很安全。”
“我可救了你!”賽特執拗地站在原地,“這屋子裏武力為上!”
賽特最終也沒有争過亞伯。他直言“很不放心”,卻被亞伯擋了回來。
“時間會證明一切,賽特,你先好好休息才是關鍵。”
時間已經很晚了。
亞伯以近乎喝令的方式把賽特“關”進房裏,這才折去該隐的房間。
燭芯已經燒了小半個晚上,燈光由明亮變為暗淡。襯着窗臺上成片的雨漬,該隐在床上的身形愈發落寞。
“小孩子的話,別往心裏去。”亞伯一面往窗邊走,一面勸道。
“可他沒說錯。”該隐仰頭,閉上眼睛,“我很對不起你。”
“有什麽對不起的?”
“我……”
心髒處一陣撕裂般的痛楚。
該隐扶住床沿,胸口因突如其來的折磨劇烈起伏着。
彼時亞伯正在拉窗簾,沒看見對方不适的動作,只聽見了陣陣喘息聲:“怎麽了?不舒服嗎?”
該隐只是将攥緊的拳頭藏進被子的陰影裏,盡可能平靜地搖搖頭:“……沒有。”
亞伯折去桌前,吹熄燭燈,屋裏頓時暗了下來。
一時間,只有風雨聲清晰可聞。
最近幾天都在聽格塔講述城裏的過去和異常者的簡單信息,此刻平靜下來,想起該隐之前預言般的話語,亞伯不由得對他的看法很是好奇:“該隐,又有城裏的居民向投奔了異常者,你怎麽看?”
“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該隐的聲音有些低啞。
“這是為什麽?如果異常者代表的是邪惡和暴力,為什麽還會有人投奔他們呢?”
“以往的異常者總是将人的血液吸食得幹幹淨淨,遇上異常者幾乎就是死路一條,所以那時候沒人敢接近異常者;可現在,那個女孩的存活畫出了一條灰色地帶,向整個城市昭告在異常者的手下也能活下來,所以總有人會躍躍欲試。”
“躍躍欲試?”亞伯的聲音也低了,“他們想得到什麽呢?”
“未知的好奇,奉獻的樂趣……吧。”
“好奇我能理解,可是,奉獻?”亞伯思索良久也無法理解,“抛棄親友将自己奉獻給敵人,這種行為能得到什麽回報?”
“現在城裏出逃的例子還不多,沒有走到奉獻的那一步。以後如果人多了,你就會明白了。”
“你了解得挺多的。”
該隐的語氣頓時慌亂起來:“我……”
亞伯在心裏大罵自己冒失,連忙安撫道:“你不必緊張,該隐,我不是質疑你。我只是……有一點好奇而已。”
“是的,亞伯。好奇,這就是第一步。”
亞伯聲音一滞:“……是嗎?”
“好奇心得到滿足之後就是主動奉獻,大部分人都是這麽過來的。”
“大部分人?”
“對。那些被當作……食物,又沒有因此死去的人們。”
“奉獻。”亞伯琢磨着這種字眼。
他想象不出被傷害之後為什麽還願意留在加害人的身邊。
他們能從中獲得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