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迎面而來
楚勳再次被洗腳房女臨工忽視。
在小董離開之後,他又盯着看了一會。她左手撥動算盤,眼睛關注牌板色條,右手記賬,嘴巴吐出結果,仿佛她的左手無關右手在幹什麽,眼睛也不知嘴巴已算出了結果。
楚勳心裏默算一下,發現這姑娘分秒不停頓,卻一次也沒錯漏。
他拿着信封走過去,站在臺前對她說:“有封給你的信,麻煩簽收。”
皮夾克裏襯衣袖子跟随動作,露出一截精幹利落的手腕。食指戴一枚墨玉扳戒,稀有的全黑純墨,在手上彰顯出矜貴。應該說,單看這點修養就不是個普通身份。
然而她看也未看,只睇着板子道:“先擱在旁邊,謝謝。下一個湯底5角錢,紫條三張1元5,綠條1張,共兩元兩角。”
客人不滿道:“胡說,我只啃了兩個鹵蹄髈,怎麽算我三個錢,訛人嘛!”
阮蓓擡頭,和煦淡定解釋:“現在物價猛漲,你看我們牆上的價格表,已經換掉一個星期了。你不然找老板,明碼标的不會訛,去別地方還要貴。”
楚勳再次受到漠視,看她的眼睛瞥都不瞥他,相當陰郁退到一邊。
彈開硬質香煙盒,燃起一根,薄霧幽然散開。
若非親自給梁笙那狗/雜/種嘗點滋味,他為何到此來找沒趣!
卻總算注意到了,但凡誰提出錯處,她就會擡起眼簾。
他就想看看,他堂堂楚二爺将被這個女人無視到幾次。
三點過,客人逐漸少了。這個點鐘,一般中午來消遣的已告段落,再下一撥得到五點鐘晚飯後,一直持續到深夜十點多。
一名端湯女工走過來,招呼說:“阿蓓,你今天早班嘛?四點半要交班,快了。”
“是。秦姐快來接班了。”她抿起豐唇,頰上微露輕松,淺色雀斑在鼻側瞬然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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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湯女工:“明天什麽班?學校要上課嘛?”
她:“晚班。不上了,最近各學校都停課,學費還照繳。”
女工嘆道:“你也是很吃力的,要上課要做工,辛苦得咧!”
楚勳掐掉半只煙,從架子上拿了一塊牌板過去:“請給我要個紅花湯底!”
這次,阮蓓驀然地擡起了白皙姝麗的臉龐。
剛才有個人在她頭頂說,要把一封信交給她。阮蓓忙得沒空看,可一會兒轉頭,他卻沒有把信擱下。那人有着清勁手腕,線條沒有半分多餘,她隐約猜着信可能是自己預期的一封,正暗自失落,終于又響起了他的說話。
她生怕錯過,緊忙擡起頭張望。
然後她便看到了她此生所遇最清俊的一個貌相。
楚勳映入她眼簾,他穿着淺褐的皮夾克,襯衣筆展。卻不似時下流行的大背頭,他爽利的短發,濃眉鳳眼,像是有歷史底蘊的沉澱,站在一堆人群中氣宇卓越。
阮蓓默了一默,看到他目中逐漸暈濯的淡笑,給人深邃的可信賴感。
正要開口問道:“剛才是你說有信給我?”
卻見老板娘操着雞毛撣子走過,立時又改口道:“先生确定要泡紅花?給太太還是給朋友?這紅花是專供女士的。另外,我們是先泡完再結賬,牌子拿在手上,消費完了再過來。”
一口氣說這許多話。
楚勳升起一絲暢通無阻而又耽住的氣郁,讓他很想對女人有所表示。
改變了直接給她信的念頭。
他說:“知道了。單身,是我泡。”轉身欲走,瞄見她追着他側影欲言又止,回頭淡哂道:“你四點半下班?我泡完在門口等你。”
說罷徑自上了三樓雅間。
他走路亦灑脫利落,西裝褲下筆管條直的長腿,像個經受訓練的軍中将才。
阮蓓稍稍安下心,她對這種氣質有天然的踏實感。
楚勳上到三樓,樓上比樓下清淨些,分着單間與雙人、多人間。說分開,其實也就是一塊門板與布簾。
他鮮少進如此仄雜的地方,冷凜蹙了蹙眉,走進一個無人的單間。單間裏有供客人洗腳半卧的躺椅,躺椅上隔一層軟墊,好賴總算是幹爽。椅旁有茶幾小桌,上放鹵味、瓜子和酒水,動了哪盤就算哪盤子錢,甭管吃或不吃。
他脫下夾克,用腳踢開不知何人忘記的馬褂,在躺椅上慵懶靠卧。
進來個老實的洗腳工,看他拿的是五角錢牌子,一會兒就給端來個湯盆。楚勳睨了睨那木盆,表面因為泡太久而松軟的浮層,沉聲道:“換個沒用過的盆子。”
短促悠冷,不多費口舌,遞出兩元小費。
這種小費不算在牌子上,誰拿了就是誰的。傭工瞥見他手上的玉扳戒,他如此氣派,像極一個隽貴的舊朝王爺。傭工料定身份非俗,很快便殷勤端來了本店最好、最貴、最新的湯盆,另有瓜果、紅酒和撲克牌。
楚勳閉目養神,耳畔有嘶啞的劣質留聲機,放出不知道哪個歌星唱的《夜來香》。他在那澀索袅轉的音調裏,凝起的眉宇舒展,短暫小憩了一陣。
別看地方濕焖嘈雜,洗完腳出來卻是神清氣爽。
半個小時功夫竟比一覺還深沉。
穿上棉襪與鞋,皮鞋也被洗腳工擦得锃亮。
走至二樓,瞥了眼前臺裏的姑娘。給小厮遞過一元小費加二十元鈔票,讓代替自己去結賬。
“多餘的不用找。問就說不知道。”
自往樓梯下去。
阮蓓不時擡頭看看牆上的挂鐘,馬上就要走到四點半了,琴姐正去上廁所,上完出來就交班。怎的等到了現在,也不見那個人來結賬,猜着他會不會早就走掉。
小魏遞來銅色牌板,她噼裏啪啦打完算盤,竟然用了十八塊多錢,超過她兩個月薪水了。
她本能覺得是他,不禁問道:“是穿皮衣的那位先生讓代付的?”
小魏攥着口袋裏的一元紙幣,搖頭說:“不知道,沒注意看。”
阮蓓往窗外探,還剩下一元三角的找零。她想,先把這錢結給自己,下樓若他在,是他的就還他。
琴姐一來,她就進房換掉工作服。
花頭巾解開,熟練地把波浪般長發編兩根辮子,換上女生制式的旗袍。杭月青的仿綢緞料子,栀子花枝織紋淺底,不貴,料面還帶着一點微光澤,紐花的琵琶扣。長袖兒的,腰線也松,長到小腿肚,開兩個小小的叉。
出來掃視,卻不見老板娘,便問掃地的婆子:“阿姨,看見老板娘去哪了?”
婆子說:“找她的可多了,剛才小陳和孟師傅也說找她,你是找她要支錢的吧?都這樣,不然找老板好了,她老公好說話。”
阮蓓一默,打消了找老板的念頭。老板娘平時說話就嗆人,說她這呀那的,去找老板,老板就算點了頭,明天阮蓓也要被辭退。眼光放長遠,她找了好久才找到一份八塊錢的臨工,不然就再和房東拖上一天。
她想到剛才的男人,身段舉止都像軍/士,或許是铨鈞給她的信。如果信裏有夾着錢,就可以撐過幾天房租。
她想起他即将畢業,先前問過她需不需要幫助,阮蓓答不用。他或許自作主張呢。
人在緊迫的時候,對任意未發生的事都易抱有遐想。阮蓓心裏徒升起渺茫的希望,只得搖搖頭道:“也不是,随口問問。”
不和婆子說,免得老板娘聽到自己要支錢躲着她。攥上藍布小包,帶着這樣的遐想出去了。
門口電線杆旁,楚勳眺着眼,手指把硬殼煙盒彈開又阖起。
馬路對面兩個黑綠便服男人,正在拖行賣糖炒板栗的攤販,攤販拽緊板車不走,被便服砸了一脖子,乖乖扔上吉普。
仲局與委局歷來不合,趁這個人人敏感的時機,互相借機踩踏,真是做得堂而皇之。
他是個商人。商人圖利。
楚勳掀眉,便聞見一抹幽淡的茉莉茶香由遠及近。
阮蓓走出樓道,也看到了這一幕。她并不懂其中的因由,只覺得,對于隐匿的壞人應該抓起來論處。但被打暈的攤販若是個真的攤販,也是可憐。
女學生對軍]服有着迷戀崇拜,因了铨鈞上的藍埔陸校,大概因屋及烏。她基本能根據男人利落的行止判斷出身份,而那些帶上機關機構的身影,便總叫她油然生畏。
然後轉頭,看到了臺階下的楚勳。他修長挺拔,長得相當英俊,剛才樓上雜亂,看得不特別清晰,此刻這般打量,有一抹形容不出的高貴與疏離。
猜着應該是铨鈞的校友,在藍埔陸校裏,很多生員都出自優渥家世。倘若真是,那她在這人面前則應大方些,免得傳出去給他的同學們丢臉了。
阮蓓忙笑道:“讓你久等,把信給我吧。”邊說邊下臺階。
楚勳望過來,姑娘編了辮子,穿一身素旗袍。米色紐花的盤扣,索着白皙的頸。他瞥一眼,就知道她只着薄棉布的。許多女學生都是。
并非他特意打量,是她這樓梯下得太顯眼。
申城的不夜城裏,舞/女們恨不得加幾層海綿厚墊,把自己妝得圓滿潤滑。穿了之後撐起的弧度确是曲婉光滑的,她沒穿,那墜起的線條便不同,卻更柔雅嬌韻,他甚至可窺出她的峰值在何處。
難怪老板娘碎叨。雖然腰線寬松,但後面的腰際凹下,從臀處迎起俏嬌的輪廓。
而腿亦細而長,絲襪雖被裙子遮住,仍看出婀娜修美的長腿。
落日夕陽打照在那白皙臉上,閃出的清澈光暈讓楚勳燙了一燙。
仿佛心際被她破開了一個口子。望見瘦西湖上翩翩起舞的粉蝶。
梁笙那雜/種的妹妹。
他斂住眉,失語般笑了笑:“現在不簡單了,信暫時不能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