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當晚,葉雲歸和岑默在神道盡頭的高臺上看了半宿的星星。

後來夜深了,涼風漸起,岑默才拉着他回去。

葉雲歸很久沒這麽高興過了。

明明只是一個平平無奇的夜晚,可有人陪他玩了少年人的幼稚游戲,還毫無避諱地與他談論生死,甚至認真地教了他該怎麽做皇帝才能減少被刺殺的幾率。

葉雲歸覺得,将來若是回了京城,他一定會想念這個夜晚。

【小歸,你今天很高興。】臨睡前,滿月對葉雲歸道。

“嗯,今晚再給大哥安排半宿噩夢吧。”葉雲歸道。

滿月有些驚訝:【我以為你會想睡個好覺。】

“居安思危,我可以高興,但不能忘乎所以,沒事兒滿月,按我說的做吧。”

【還是同樣的夢嗎?】

“嗯。”

葉雲歸先前已經抽空看過了葉雲齊的夢境,谒陵那日他的計劃,也是為了呼應這個噩夢。所以為了确保将來萬無一失,往後的這段時間,他得讓葉雲齊把噩夢做足。

于是,當晚遠在京城的葉雲齊,再一次遭受了噩夢侵襲。

這日之後,葉雲歸讓滿月給自家大哥連續安排了三日的噩夢。

葉雲齊如何他不知道,但他自己也被折磨得夠嗆,每日醒着的時候都是病恹恹的。

恰好這日,太醫院派了人來給葉雲歸複診。

Advertisement

來的人依舊是劉太醫,對方一看葉雲歸這氣色,又探了他的脈象,當即放心了不少,只當葉雲歸是因為喝了他那些藥才會連日噩夢,神情憔悴。

“我給殿下開的藥,可是都煎給殿下喝了?”劉太醫問墩子。

“都喝了,一頓也沒敢落下。可是我們殿下夜裏睡得倒是挺沉,就是容易出冷汗,白日裏起來就這麽病恹恹的,胃口也不好。”墩子帶着哭腔道:“劉太醫,您快再給我們殿下看看,這到底是怎麽了?”

劉太醫聽他這麽說,再加上已經替葉雲歸號過脈,自然沒有懷疑。

“我再幫殿下重新起個方子試試吧。”劉太醫道。

“多謝太醫,多謝太醫。”墩子朝他連連道謝。

待劉太醫開完方子後,李兆還塞了一錠銀子給他,劉太醫推遲許久,并沒有收。

“父皇,你要走了嗎?”葉雲歸原本正坐在榻上編蝈蝈,一見他要走,連鞋子都沒顧上穿便大步追了上去,“父皇,你看兒臣這蝈蝈老也編不好。”

劉太醫做了虧心事,最怕的就是面對葉雲歸。

偏偏葉雲歸如今一副天真的稚子神态,看了便令人心生憐憫。

“殿下……好好喝藥,保重。”劉太醫推開葉雲歸的手,轉身大步流星地走了。

葉雲歸可憐巴巴看着他的背影,待人走遠了之後,才收斂了神色。

“這人有點良心,但不多。”葉雲歸道。

“有良心的人做這樣的事,比惡人做更可怕。”岑默道。

“為何這麽說?”葉雲歸問他。

“惡人心裏沒有善,在他們看來惡事就是平常事。可有良心的人心裏有善,在他們看來惡事就是惡事。前者認為自己做的是平常事,後者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惡事。”岑默道:“你說這兩種人,哪種更可怕?”

葉雲歸聞言便明白了岑默的邏輯。

惡人做惡事是不會受到良心譴責的,所以做得很輕松。

而良心未泯的人寧願受到良心的譴責依舊選擇作惡,他們下定的作惡的決心,可比前者大多了。

這麽一想,好像确實有點可怕。

“你這幾日一直做噩夢,是為了應付劉太醫嗎?”岑默忽然朝他問道。

葉雲歸看向他,便覺他目光帶着幾分探究,不由有些心虛。

“做噩夢這種事情,哪能提前控制啊。”葉雲歸道。

岑默又盯着他看了一會兒,沒再多問什麽。

當日午後,太醫院的人便送了藥來。

岑默将那些藥都檢查了一遍,發覺這次送來的都是安神的藥,沒再做手腳。

“這次送來的藥量多,到谒陵之日都喝不完。”岑默道。

“這樣若是有人來探查,才能證明他們的藥沒問題。”葉雲歸笑着撚起一味藥,放到鼻間嗅了嗅,頓時被嗆得直皺眉。

岑默見狀擰了擰眉,問他:“你不是精通藥理嗎?會不知道這藥是什麽味道?”

“啊……我喜歡聞這個不行麽!”葉雲歸怕他看出端倪,忙讓墩子将藥都拿走了。

也不知是為何,這兩日岑默總是問東問西。

葉雲歸暗自有些懊惱,覺得自己在岑默面前暴露的可能太多了。

可他轉念一想,自己其實并未在對方面前透露太過不該透露的東西。

只是岑默是個刺客,天生敏銳,以葉雲歸的道行在對方面前不可能藏得天衣無縫。

當晚,臨睡前岑默特意盯着他喝了安神的藥。

葉雲歸怕他猜疑,便叮囑了滿月今晚不要給他安排噩夢。

【你确定嗎?我的權限只能幫你把噩夢轉化成那種夢。】

“我知道。”葉雲歸帶着點破罐子破摔的心理,只能咬牙接受。

雖說當着岑默的面做這種夢真的很尴尬,可他今晚剛喝了安神藥,再做噩夢實在很容易讓人懷疑。反正他也不是沒做過這樣的夢,只要他自己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岑默。

結果就是,岑默當晚一宿沒睡,中間起床出去冷靜了好幾回。

葉雲歸一覺睡到天亮,起來後照例去換了條褲子。

大概是有了上一次的經歷,這回他坦然多了,洗漱完之後還去找岑默練了會兒拳。

用完早飯,他本想再編一會兒蝈蝈,結果卻被岑默直接拽走換了身衣服,然後就被帶着出了小院。

“這會兒是白天,你帶我出來幹什麽?”葉雲歸很是緊張,生怕被人看到。

“早晨巡邏的守衛已經回去了,這裏不會有人路過的。”

岑默拉着他繞到小院後頭,穿過一小片林子,直接帶着他翻出了皇陵。

葉雲歸被幽禁皇陵大半年,這還是第一次出來,人都傻了。

他看了看身後的皇陵,又看了看岑默,一臉茫然。

“你要帶我……去哪兒?”葉雲歸小聲問道。

“把你賣了。”岑默打了個呼哨,随後一旁的林子裏便奔來了一匹馬。

這馬通體漆黑,看着高大健碩,皮毛更是油光水滑,一看就是匹良駒。

岑默翻身上了馬,而後遞給葉雲歸一只手,示意他也上馬。

葉雲歸猶豫了一下,轉頭看了一眼皇陵,最後還是握住了那只手。

他對岑默的信任,還沒到能托付生死的時候,但有滿月在,他至少能确信岑默不會傷害他。

岑默一夾馬腹,帶着葉雲歸便朝皇陵相反的方向而去。

兩人縱馬約行了近兩刻鐘,便到了一處草場。

岑默控馬到了那草場的中央,翻身下馬,把缰繩交給了葉雲歸。

“會騎馬嗎?”岑默問他。

“會。”葉雲歸點了點頭。

岑默擡手一揮,指了指草場,朝葉雲歸道:“先跑兩圈,我的馬好久沒撒歡了。”

他說着在馬屁.股上輕輕一拍,那馬當即載着葉雲歸疾奔而去。

葉雲歸雖然沒好好習過武,但馬還是會騎的,不止會騎,還騎得不錯。

再加上困在皇陵中許久,他已經大半年沒像如今這樣馳騁過了,今日終于有了機會,他自是心中暢快,縱馬繞着草場跑了四五圈。

直到岑默打了個呼哨将馬叫回來,他才意猶未盡地下馬。

“沒想到你馬騎得還不錯。”岑默笑道。

“當年學騎射的時候,我父皇說武藝可以不習,因為将來我當了皇帝沒人敢和皇帝切磋。但騎射還是得學一學的,總不能将來去秋獵時,別的勳貴子弟都騎馬,我和女眷一起坐馬車吧?”

葉雲歸這話說得雲淡風輕,但岑默聽了心裏卻有些不是滋味。

這人過了二十年錦衣玉食的日子不假,可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為了那個身份。

沒有人在意他心裏怎麽想,也沒有人在意他喜歡什麽。

“那你讨厭騎馬嗎?”岑默問。

“不讨厭。”葉雲歸摸了摸馬的脖子,笑道:“我從前只有騎馬的時候,才能稍稍放縱一些。”

岑默聞言眉頭總算舒展了些,把手裏的缰繩還給他,道:“今日你想騎多久,就騎多久。”

葉雲歸聞言攥住馬缰,再次翻身上了馬。

“駕!”葉雲歸縱馬而去,連聲音都洋溢着恣意。

岑默心道,他這匹馬從前除了自己誰都碰不得,今日沒費心思就對葉雲歸這麽順從,倒是稀奇事兒。

當日,葉雲歸一口氣騎了個痛快。

若非他們沒帶幹糧,他恨不得一整日都不回去。

“今日你為何想到帶我來騎馬?”回去的路上,葉雲歸好奇問道。

“春日心浮氣躁,你又血氣方剛,我帶你出來發洩一下,省得你夜裏又做亂七八糟的夢。”岑默道。

葉雲歸聞言臉唰的一下紅了。

他就說這個人……反常必有妖!

葉雲歸今日騎馬是騎痛快了,卻并非沒有後果。

當夜他洗完澡之後,便覺大腿內側火燒火燎地疼,仔細一看才發覺皮都被磨破了。

若是換了從前,他騎上半日的馬也不至于這麽誇張。

但如今他身子骨本就虧,再加上大半年沒好好活動過,驟然這麽折騰,自然受不住。

白日裏還沒覺出來,這會兒沐浴完一放松,連走路都費勁了。

“嘶……”葉雲歸推門進屋的時候,擡腿跨門檻都疼得直皺眉。

“怎麽了?”岑默見狀吓了一跳。

“腿磨破了。”葉雲歸挪着步子走到榻邊,疼得額頭都出了細汗。

“你這……”岑默沒遇到過這樣的事兒,一臉震驚,“騎馬把腿磨破了?”

葉雲歸心道一個大男人細皮嫩肉也不是值得驕傲的事兒,所以沒接茬。

岑默見他這副樣子,只得匆忙出去了一趟,回來的時候手裏多了一罐藥膏。

“脫衣服。”岑默道。

“這是什麽?”

“傷藥。”

“我自己來。”

葉雲歸接過傷藥,慢慢将衣服褪下。

他的皮膚本就白皙,傷處如今一片紅腫,看着還挺觸目驚心的。

岑默真是越看越納悶,心道怎麽會有人的皮膚生得這麽嫩呢?

葉雲歸忍着疼把藥抹完,擡頭的時候才發現岑默一直盯着自己看。

“好看嗎?”葉雲歸問。

“嗯。”岑默點了點頭,下意識做了個吞咽的動作。

葉雲歸将藥膏扔給他,忙将衣服穿好,這才躺下。

托岑默的福,他今晚是什麽夢都不想做了。

“殿下……”岑默躺在他的身邊,開口問道:“那晚我提過的事情,你真的不再考慮一下嗎?”

“什麽事情?”葉雲歸不解。

“互相幫忙的事情。”岑默道。

葉雲歸簡直被他氣笑了,“你說我春天氣躁,我看你也沒好到哪兒去。”

“不考慮嗎?”岑默問。

“我不是那麽随便的人。”葉雲歸道。

“我也不是那麽随便的人啊!”岑默有些不服,“我到現在還是童子身呢!”

葉雲歸忍不住笑出了聲,心說這人怎麽還驕傲上了。

“你笑什麽?你不是和我一樣?”岑默道。

“是是是,咱倆誰也別看不起誰。”葉雲歸扯過被子蓋上,捂着腦袋又笑了好一會兒。

直到岑默對他出言威脅,他才終于止住了笑。

葉雲歸腿上那傷不算嚴重,雖然頭一天疼了些,但恢複了兩日便也不怎麽疼了。

岑默催着他連抹了四五日的藥,這才罷休。

後頭這幾日,葉雲歸依舊沒讓自家大哥好過。

直到四月初九這晚,他才讓對方睡了個安穩覺。

只是這天晚上,葉雲歸自己有些失眠。

明日就是初十了,也不知道會不會有變數。

“你應該知道我的規矩吧?從不對同一個人出手第二次。”岑默開口道:“之所以有這個規矩,是因為我從來不失手。”

葉雲歸這個意外,不是因為他學藝不精,而是因為出手之前,他自己手下留了情。

若他直奔着葉雲歸的命門出手,壓根不需要靠近對方,就能将人置于死地。

“可我不是讓你去殺人。”葉雲歸道。

“放心,若是不能按你的計劃進行,我就當場殺了他,這樣你也不算輸。”

葉雲歸一擰眉,開口道:“現場那麽多禁軍,殺了他你也會死。”

“二殿下,你這是擔心我?”岑默問。

“明天若是有需要,你可以動用武力,你身上的蠱蟲,暫時不必擔心。”葉雲歸道。

“殿下就不怕我趁機跑了?”岑默笑問。

葉雲歸沉默了半晌,淡淡一笑,“當初逼着你留下,就是怕大哥留了後手,派別的刺客來。明日之後,我的處境應該會有所好轉,屆時你若想走,我替你将蠱蟲解了便是。”

“那岑某可要謝謝殿下了。”岑默道。

“不客氣,岑大俠。”

【小歸,你确定要放岑默離開嗎?】滿月問他。

“你說,他會走嗎?”葉雲歸問。

【你想讓他走嗎?】

“我想做的事情有很多,但往往事情都不能遂我的心意。”

【我會幫你如願。】

“在這件事情上,我想……還是讓他自己決定吧。”

【好的,小歸。】滿月道。

葉雲歸翻了個身背對着岑默,這下更睡不着了。

次日一早,葉雲歸起得很早。

用過早飯後,他便帶吩咐墩子他們将他編的那些半成品蝈蝈,都取了出來。

岑默換好了衣服,也準備要出門了。

今日之事,他早已提前和守衛中的自己人做好了安排,所以這會兒他并不擔心什麽。

大不了就是當場殺了葉雲齊,反正成敗都不能讓這厮安然無恙地離開皇陵。

“走了。”岑默收拾好之後,朝葉雲歸打了個招呼便要走。

葉雲歸看着他挺拔英武的背影,忽然開口叫住了他。

“怎麽了?”岑默問。

“若你……”葉雲歸本想說,若他決定要走,記得來知會自己一聲,但話到嘴邊卻改口道:“你當心點。”

岑默目光落在葉雲歸面上,見他眼底的關切不似作僞,不禁心中一動。

他做了這麽多年的刺客,這是第一次有人叮囑他“當心點。”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