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待岑默走後,葉雲歸在廊下站了一會兒。

不知為何,他籌謀那麽久,終于等到今日,心中竟絲毫不覺得緊張,反倒充滿了平靜。

他想,今日事情不論變得如何,都不可能更壞了。

他經歷過最暗無天日的時光,還有什麽可害怕的呢?

當日,谒陵的車駕一早自京城出發,不過晌午便到了皇陵。

随行的衆皇子都在下馬石處下了馬,随行的禁軍統領薛城親自上前将皇帝迎下了馬車。

大夏朝的這位皇帝,剛過不惑之年,看起來身體還算康健。

他的長相屬于比較周正的那種,眉眼間隐約能看出來和葉雲歸有幾分相像。

只是他氣質更為剛毅,葉雲歸的氣質更為和軟。

随行的禮官,依着規矩唱了禮,随後皇帝便帶着幾個兒子朝着神道行去。

大夏朝一共有六位皇子,年紀最長的是葉雲齊,其次便是葉雲歸,最小的六皇子,今年才五歲。

放眼望去,在場的五位皇子各個都精神飽滿,就連年幼的五皇子看着都像模像樣。唯獨最年長的葉雲齊,由于連日噩夢,形容萎靡,不得不強打精神跟在衆人後頭。

皇陵內這神道走起來不算短,但因為較為平緩,走起來倒也不算累,就連葉雲歸那樣的身子骨,那晚陪着岑默走了一道也沒喊累。

然而大皇子葉雲齊由于長期睡眠不好,導致身體有些虛,走到一半就開始氣喘籲籲。

皇帝就走在他前頭,聽到他粗.重的呼吸聲,忍不住往後瞥了一眼,看得出有點不大高興。

可身體虛這樣的事情,豈是人力能左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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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雲齊越是想克制反而越氣短,走到最後險些累厥過去,不得不讓一旁的三皇子扶着。

依着大夏朝的規矩,到了神道盡頭,便需要行禮。

這時,便有皇陵的守衛取了蒲團來,一一放到衆人的面前,以供他們行跪拜大禮。

葉雲齊這會兒累得腰都直不起來,一直耷拉着腦袋。

直到有人将蒲團放到他面前時,他目光下意識往下看,卻在對方手背上瞥見了一滴鮮紅的血跡。

葉雲齊大驚,腦袋空白了一瞬,而後猛然擡頭看向了對方。

這麽一看不要緊,他整個人如遭雷擊,立在原地半晌都沒發出聲音。

他竟然……看到了岑默!

那個在他的噩夢裏出現了無數次的人,那個将他從睡夢中抓走,送到葉雲歸面前的人,那個渾身是血殺人不眨眼的修羅——竟然就這麽猝不及防出現在了他面前!

“抓住他,快抓住他!”葉雲齊忽然大喊一聲。

由于太過激動,他幾乎站立不穩,整個人險些栽倒。

幸好一旁的三皇子一把扶住了他。

衆人聽他大喊,頓時一臉戒備,尤其是旁邊的守衛和禁軍的人,各個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試圖順着方才葉雲齊指着的方向找到什麽可疑之人。

然而現場根本就沒有可疑之人。

衆人都面面相觑,轉而看向了葉雲齊。

便見他雙目通紅,身體抖如篩糠,啞着嗓子大喊道:“刺客!快抓刺客!”

“大哥,這裏都是薛統領帶來的人,還有皇陵的守衛,哪兒來的刺客?”三皇子問道。

“我看到他了!就是方才給我送蒲團的人,他手上有血,他是踏雪的刺客!”葉雲齊崩潰道:“我不會看錯的,就是他,踏雪的刺客!”

一旁的禁軍統領薛城聞言忙厲聲問道:“方才是誰給大殿下遞的蒲團?”

“回薛統領,是小人。”寇鵬站出來道。

“大殿下,您說的可是他?”薛城問。

“不是他,不是他……方才不是他!”葉雲齊喊道。

“殿下,方才的确是小人給您遞的蒲團啊。”寇鵬辯解道:“咱們幾個都在這裏,一個大活人也藏不住啊。”

薛城聞言走到寇鵬身邊,擡起他的右手,便見他手背上有一顆紅痣。

“殿下,您方才看到的血滴,是不是這顆紅痣?”薛城問道。

“我……”葉雲齊這會兒稍稍冷靜了些,努力克制住恐懼的情緒道:“或許是本王看岔了。”

他話音一落,目光下意識往不遠處的明樓上一瞥,便見上頭立着一個人影,正是岑默無疑!

這下葉雲齊是徹底繃不住了,他只覺那人就如鬼魅一般,随時就能置自己于死地。

連日來不斷重複的噩夢,這一刻仿佛成了真。

他緊繃着的情緒,終于徹底控制不住,當場拔了身邊侍衛的佩刀,就要上前與岑默拼命。

皇帝先前便一直冷着個臉,如今見他如同失了智,驟然擡手給了他一巴掌,口中大喝:“混賬!”

若是換了從前,葉雲齊定然能控制住自己,跪下磕頭認罪。

可他這會兒神智早已不清醒,根本就不懂得什麽叫适可而止,他不僅沒有扔下手裏的佩刀,還朝皇帝道:“父皇,快讓人捉住刺客,他是葉雲歸的人,葉雲歸要造.反,他要殺了咱們所有人。”可衆人随着他的目光朝明樓上看去,哪有什麽人影?

更何況在場誰人不知葉雲歸現在的處境,別說是篡.權造.反,只怕對方連出個皇陵都不容易。

葉雲齊但凡攀咬的是別人,都不會讓人覺得這麽離譜!

皇帝的耐心終于告罄,朝薛城道:“帶他下去清醒清醒。”

“是。”薛城聞言便吩咐人将葉雲齊拖走了。

“父皇……葉雲歸要造反,都是葉雲歸的陰謀……父皇……”

直到葉雲齊被拖着走遠,他的聲音還不住傳過來,氣得皇帝面色鐵青。

“陛下,還繼續嗎?”一旁的禮官戰戰兢兢問道。

“國師拟好的時辰已經過了,這逆子今日又如此沖撞,朕還有什麽臉面面對先皇?”皇帝擺了擺手道:“改日重新讓國師測算個日子,讓他來做個法事再行祭拜吧。”

衆人聞言自然是不敢有二話。

與此同時。

葉雲歸正坐在廊下編着手裏的蝈蝈。

“要不要屬下去看看?”李兆問道。

“沒什麽可看的,順其自然吧。”葉雲歸道。

“殿下為什麽這麽平靜?”李兆不解道。

“大概是因為沒什麽特別的期待吧。”

“您難道就不想回京嗎?”

“若我沒有十足的底氣,回京也未必是好事。”葉雲歸道:“我此番做這些事情,目的也不是為了回京。”

葉雲歸上一世便是個沒有野心的人,如今他做這些事情,不是為了野心,而是為了複仇。因為他知道,如果他不還擊,這一世那些人也依舊會踩在他的屍體上,并且将他在意的人一個個都踩在腳下。

但不得不說,有時候求生的欲望,會比單純的野心更可怕。

另一邊。

皇帝谒陵一事被迫中斷,只能提前打道回府。

衆人都知道他心情不佳,一路上也沒人敢主動吱聲,都安靜地跟在後頭。

就在他們從神道盡頭的岔路口下來時,剛走了不遠,便看到有個身形瘦削的內侍蹲在石像旁邊,看上去鬼鬼祟祟地也不知道在幹什麽。

皇帝眼尖,一眼就看到了對方,于是停住了腳步。

“什麽人?”薛城厲聲問道。

石像後頭的人聞言似乎吓了一跳,下意識便想往後躲。

薛城見狀一揮手,便有兩個士兵上前将人帶了出來。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葉雲歸身邊的小羊。

小羊本就長得瘦瘦小小,這會兒吓得跟個鹌鹑一樣,身體一直在發抖。不過他手裏攥着的小籃子卻一直沒有放下,不知道的還以為裏頭是什麽緊要東西呢。

“籃子裏是什麽?”皇帝問道。

小羊不會說話,聞言只不斷朝旁邊的人求助,似乎是想将籃子裏的東西拿出來展示一下。

衆人只當他籃子裏藏了什麽不該藏的,當即奪過籃子将裏頭的東西倒了出來。只可惜,裏頭除了野菜,什麽也沒有。

“陛下,這內侍是……二殿下身邊伺候的,不會說話,是個啞巴。”皇陵裏一個姓何的管事朝皇帝道。皇帝聽他提起葉雲歸不由一怔,而後又忍不住看了一眼地上跪着的小羊。

“雲歸身邊的人,為何要出來挖野菜?”皇帝問道。

“啊……這……”何管事竟是被問住了。

他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回答,便朝小羊呵斥道:“大膽刁奴,何故敢在此驚擾聖駕?”

“何管事方才你都說了他是個啞巴,問了不也白問嗎?”皇帝身邊的內侍司總管顧盛開口道:“不會是你們皇陵的雜役克扣了二殿下的吃食,以至他院裏的人只能來挖野菜度日吧?”

“顧總管誤會了,下官再怎麽大膽,也萬萬不敢克扣殿下的用度啊!您若是不信,讓人去殿下面前查問便是,下官可不敢擔這個幹系。”何管事忙道。

顧盛聞言道:“陛下,依老奴看,這孩子八成也不是故意擾了聖駕。”

皇帝聞言點了點頭,他也不傻,今日若非葉雲齊那個逆子攪擾了谒陵一事,這會兒他也不會經過這裏。

而依着規矩,若他将谒陵的儀程走完,最後會從明樓前頭那條岔路出來,根本不會經過這裏。這小內侍除非能預料到葉雲齊今日發瘋,否則躲在這裏挖野菜,是萬萬不會撞上他的。

“顧盛說得有理。”皇帝說罷擺了擺手,那意思是不追究了。

然而就在這時,另一側的林子裏忽然跑出來一個人,這人長得敦敦實實,手裏還抱着一捆牛筋草。此人正是墩子。

墩子大概沒想到這會兒竟會在這兒遇到這麽一堆人,吓得忙垂首避到了一旁。

“何管事,這不會也是雲歸院裏的吧?”皇帝問他。

“回陛下,此人确是二殿下院裏的人 。”何管事道。

一旁的顧盛聞言陰陽怪氣道:“何管事,你還說沒有克扣二殿下的用度,誰不知道二殿下當初來皇陵就帶了兩個小厮。這可倒好,一個出來挖野菜,一個出來割草……難不成二殿下吃口肉還得自己養牲畜?”

“顧總管,您這話可真是冤枉人了……”

“住嘴。”皇帝瞪了兩人一眼,朝墩子問道:“你會說話吧?”

“回陛下,小的會說。”墩子道。

“說說吧,你們倆這是幹什麽呢?”皇帝問。

“回陛下,近來殿下喜歡吃野菜餅子,所以小的們才會出來挖野菜。至于這牛筋草,是弄了給殿下……編蝈蝈用的。”墩子答道。

皇帝聞言不知怎麽的,竟撲哧一聲笑了。

衆人見狀你看我我看你,似乎不大明白這笑點在哪兒。

“這麽大的人了,倒是挺有童趣。”皇帝笑過之後,眼底又閃過了一絲落寞。

他轉頭看向何管事,問道:“今日先帝忌日,雲歸為何沒來祭拜?”

“二殿下自來了皇陵之後,從未出過自己住的小院。”何管事道。

皇帝聞言一怔,擰眉道:“朕又沒說不許他出院子!”

“這……”何管事一臉無辜,“下官……也沒幹涉過,是殿下自己不肯出來。”

顧盛聞言忙道:“陛下是知道的,二殿下素來喜靜不喜動,不願出來許是為了修身養性。”

皇帝點了點頭,轉頭問薛城:“那個混賬如何了。”

“回陛下,大殿下這會兒虛弱得厲害,許是得緩一陣子才行,末将已經讓人去請太醫了。”

“既然如此,且不急着回去吧,朕去看看雲歸。”皇帝說罷揮了揮手,示意随行的衆皇子都去歇息,只帶了顧盛和薛城二人随行。

葉雲歸今日又讓滿月在自家大哥身上動了點手腳。

不過如今是白天,自然不是噩夢一類的,而是讓對方變得虛弱一些。

這份虛弱不僅是身體上的,還兼精神上的。

這也是葉雲齊那麽容易崩潰的原因。

這會兒,葉雲歸正倚在矮榻上編着手裏的蝈蝈,一邊等着副作用的到來,一邊等着岑默的消息。

不多時,他便覺自己呼吸有些淩亂,身上也有些酸.軟無力。

只是不知為何,除此之外,他還感覺莫名有些.熱。

“滿月,為什麽這次的副作用這麽奇怪?”葉雲歸問道。

【小歸,你這次的副作用,好像不大對勁……】

不用滿月說,葉雲歸也覺出不對勁來了。

他起身倒了一杯冷水仰頭灌下,試圖壓抑住體內那股躁.動,卻無濟于事。

“怎麽會這樣?之前每次的副作用不都是相似的嗎?”葉雲歸崩潰道。

岑默中了藥癱倒,他也會渾身無力,葉雲齊做噩夢,他也會跟着做噩夢……

不對,葉雲齊做噩夢時,他有幾天做了別的夢!

難道是因為這個?滿月擅自幫他作.弊,結果遭了報應?

【小歸,一開始我就提醒過你,副作用的症狀是随機的。】

“可你也說過,反應和效果會相似。”葉雲歸反駁道。

【是相似啊,葉雲齊今日身心虛弱,你如今也是。】滿月道。

葉雲歸這會兒壓根沒有心思和他争辯,只想趕緊解決眼下的麻煩。

他強撐着身體走到屏風後頭,卻覺手腳都沒什麽力氣,體內的躁.動也絲毫沒有平息的意思。

“殿下……”就在這時,岑默快步走了進來,“谒陵提前終止了,陛下如今正帶着人過來。”

“岑默!”葉雲歸将腦袋埋在枕頭裏,悶聲道:“幫我想想辦法!”

岑默聽到對方聲音不大對勁,當即下了一跳。

他走到榻邊伸手在葉雲歸脈搏處一.探,面色不由一變。

“怎麽回事?”他問。

“我……”葉雲歸想了想,扯謊道:“我給大哥下蠱,結果遭到了反噬。”

滿月:……

好像也沒毛病。

“陛下很快就要到了,你……快些解決一下吧。”岑默說罷起身就要回避。

葉雲歸卻強撐着坐起身一把拽住他衣袖道:“你別走!幫我一下。”

“我幫你?”岑默喉結微滾,“我怎麽……”

“我不能讓父皇看到我這個樣子,求你!”

葉雲歸這會兒眼圈通.紅,雙眼泛着水光,看上去特別可憐。

他現在渾身一絲力氣都沒有,若是等着藥效過去,誰知道要等多久?

岑默看着他,也不知在想什麽,只是遲遲沒有回應。

“算了……你幫我去叫李兆或者常東亭來,快點!”葉雲歸幾乎要哭出來了。

他好不容易等到此時,讓皇帝看到他這副樣子,一切就全完了!

岑默聽他說要叫李兆和常東亭,面色當即一變,沉聲道:“我幫你。”

葉雲歸聞言這才松了口氣,将腦袋埋到了他頸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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