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大概是副作用在作祟,又或許是因為太緊張,葉雲歸從始至終都是懵的。他僅剩的一點注意力,一直在留意外頭的動靜,生怕皇帝下一刻就帶人到了門外。

直到李兆匆匆跑過來彙報,說皇帝馬上就要到門口,葉雲歸才回過神來。

“好點了嗎?”岑默低聲在他耳邊問。

葉雲歸将埋在他肩窩的腦袋擡起來,略帶敷衍地道:“多謝。”

岑默聞言擰了擰眉,對他這句略顯生分的感謝不大滿意,但此時并不是計較這些的時候。

“扶我起來!”葉雲歸身上的副作用還沒有過去,這會兒雖然已經緩解了大半,但身上卻依舊沒什麽力氣,連起身都有些困難。

岑默将擦過手的布巾扔到一旁,而後快速幫他整理好衣服,俯身便将人打橫抱了起來。

“把我放到門口的藤椅上。”葉雲歸道。

岑默依言将他放到了門口的藤椅上。

葉雲歸這會兒面色略帶薄紅,雙眸盈着點水光,額頭上則因為出了一層細汗的緣故,沾着零星的碎發。岑默将他放下之後,擡手便想替他理一理碎發,卻又忍住了。

“你快躲起來。”葉雲歸催促道。

岑默深深看了他一眼,而後閃身進了屋內。

幾乎是與此同時,薛城引着皇帝一行人踏進了後院。

葉雲歸擡眼往屋內一瞥,心中閃過一絲擔憂,暗道父皇身邊肯定帶了禁軍的人,不知道會不會覺察到屋裏藏了人。

不過他轉念一想,岑默這樣的頂級刺客,定然不會輕易讓人發覺。

皇帝帶着人進了小院後,并未立時看到葉雲歸。

Advertisement

因為他躺着的藤椅擺在了回廊下頭,從院門口進來時看過去,會被廊柱擋住視線。

倒是晾曬在院中石臺上的野菜,引起了皇帝的注意。

“這是在幹什麽?”皇帝轉頭問墩子。

“回陛下,殿下如今喜歡吃野菜餅子,如今眼看快到了春末,往後野菜都要老了口感不好,小的們便多弄了些晾曬成菜幹儲存起來,這樣殿下想吃的時候拿出來泡一泡便是。”墩子答道。

這會兒李兆和常東亭都迎了出來,但看皇帝在問話也不敢打攪,便只行了個禮垂首立在旁邊。

“這是你們的廚房?”皇帝轉頭看到旁邊的廚房,又問。

“正是,小的們平時給殿下燒飯做菜,都是在這裏。”墩子道。

皇帝聞言走近前看了一眼,一旁的顧盛忙上前将鍋臺上的鍋蓋掀開,便見裏頭擺着幾只野菜餅子,想來是早晨吃剩下的。

“陛下您看,這筐裏有都是曬好的菜幹。”顧盛指了指旁邊的兩個大木筐。

皇帝擰了擰眉,心中略有些不是滋味,卻沒多說什麽。

從這廚房裏擺着的其他食材來看,先前那何管事說的倒也不錯,雜役确實沒有在吃食上苛待葉雲歸。只是他想不通,自家這從小錦衣玉食的前太子,為何突然開始愛上了吃野菜餅子。

參觀完了廚房後,皇帝又看向了院中的那幾隴菜地。

這些菜是葉雲歸讓人挖坑時為了掩蓋那些土而種的,如今都長出了小菜苗,看着綠油油的倒是挺像那麽回事。

“你們種的菜?”皇帝問。

“回陛下,殿下帶着小的們種的。”墩子忙道。

皇帝一挑眉,看向顧盛,笑道:“雲歸竟然開始喜歡種菜了?小時候他可不這樣,朕記得從前帶他去莊子裏,他第一次幹農活被農具磨破了手,哭得眼淚汪汪的,哈哈。”

“是啊,不過殿下素來都将陛下的話放在心裏,那次回來後還去禦花園跟着宮人們學過料理花苗呢。”顧盛忙道。

皇帝想到葉雲歸曾經的乖順懂事,也是頗多感慨。

尤其看到這小院的清冷破敗之後,竟忍不住有些鼻酸。

“怎麽朕都親自來看他了,他竟不出來接駕?”皇帝故作不悅道。

“回陛下,殿下這些日子……身子不大好,這會兒正在小憩。卑職并不知陛下駕到,因此未來得及去叫醒殿下,請陛下恕罪。”李兆忙單膝跪地告罪道。

“身子不大好?”皇帝道:“帶路,朕去看看他。”

他話音一落,李兆忙引着他朝葉雲歸的住處行去。

拐過回廊,衆人才看清不遠處廊下擺着的藤椅上,正窩着一個身影。

只是這身影遠遠看去十分單薄,皇帝這麽一看,心中不禁生出了點憐惜。

“不必都跟着,朕自己過去看看他。”皇帝道。

衆人聞言只能留在原地候着,只有皇帝一人慢慢走到了藤椅旁。

藤椅上的葉雲歸,雙目緊閉,呼吸均勻,看着像是睡着了。

皇帝上一次見他還是七個多月前,彼時的葉雲歸意氣風發,光彩照人。可時隔幾月,他整個人像是瘦了好幾圈,面色也帶着些病态的蒼白。

就在這時,他發覺葉雲歸手裏還握着一只編了一半的草蝈蝈。

皇帝看到這草蝈蝈,心中不由一動,竟是生出了點舐犢之情。

只是不知為何,這草蝈蝈只編了一半。

皇帝慢慢拿過他手裏的草蝈蝈,走到一旁的圍欄邊坐下,幾下便将草蝈蝈剩下的部分編完了。随後,他将那草蝈蝈又輕輕放到了葉雲歸的手邊。

待做完這些之後,皇帝便轉身,看樣子是打算離開。

不過很快,他就發覺一旁的廊柱下頭,也挂着幾只草蝈蝈,只是不知為何,那些草蝈蝈都只編了一半。

“這些蝈蝈都是雲歸編的嗎?怎麽沒有編完?”皇帝問道。

一旁的小羊垂着腦袋眼睛通紅,墩子看着也淚眼婆娑,答道:“殿下他……想不起來怎麽編完……自從上次被夢魇着之後,他每日就吵着要吃菜餅子,還不停的編蝈蝈,每日都要編上許多,可沒有一只是編完的……”

墩子說着便哭了起來,拿袖子直抹眼淚。

一旁的李兆和常東亭也一臉沉痛,看起來面上都帶着幾分隐忍。

“到底怎麽回事?”皇帝問道。

“陛下,您去殿下屋裏看看,就全明白了。”墩子哭道。

皇帝聞言朝薛城略一示意,薛城忙快步上前,推開了葉雲歸的房門,随即他就傻眼了。只見葉雲歸屋裏擺了好幾只木筐,筐子裏塞得滿滿當當全是草蝈蝈。

不止筐子裏,就連地上和桌前,也随處可見。

只是這些草蝈蝈全都有一個共同點——只編了一半。

“雲歸為何會如此?”皇帝一臉震驚地道。

“就是上次被夢魇着了,一直沒好……”李兆道。

皇帝這才想起來,不久前的确是有這麽一件事。

“朕不是讓劉太醫來替他診治了嗎?”皇帝問。

“劉太醫給殿下開了藥,可不知為何,殿下喝了藥不僅沒有好轉,還越來越厲害……一開始只是犯糊塗,後來就整宿做噩夢,自那以後一個安穩覺都沒睡過。”李兆道。

皇帝一臉難以置信地表情,他以為葉雲歸當時只是睡不安穩,吃幾副安神藥就能好。

萬萬沒想到事情竟會發展成如今這步田地……

“父皇?”

就在此時,皇帝忽然聽到有人喚自己。

他轉頭看去,見藤椅上的葉雲歸已經醒了,正一臉驚喜地看着自己。

“雲歸……”

“父皇!真的是你!”葉雲歸從藤椅上起來,因為身上的副作用剛過去,他起身時身體一個踉跄,險些跌倒。還好皇帝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

“父皇!有一事兒臣正想問你,兒臣這幾日一直想不起來這草蝈蝈的尾巴怎麽編了,您幫兒臣看看……”他說着拿起藤椅上那只蝈蝈,這才發覺這只蝈蝈竟然已經編好了。

葉雲歸看着手裏的蝈蝈,表情十分茫然,似乎不明白為什麽這只蝈蝈是完整的。

“父皇……怎麽會這樣?”葉雲歸一臉委屈,雙目泛着紅意,竟是要哭出來一般。

他長得本就精致,再加上如今身量瘦削,雖到了弱冠之年,卻依舊像個少年人。

如今他這副委屈模樣,絲毫不讓人覺得違和,反倒忍不住想要安慰一番。

“雲歸,沒事的。”皇帝在他肩膀上拍了拍。

葉雲歸癟了癟嘴,順勢将腦袋埋在了皇帝肩上,竟是委屈地抽泣了起來。

“沒事了,沒事了。”皇帝牽着人走到矮榻邊坐下。

葉雲歸像是怕他走了似的,一直依偎着他不肯離開。

皇帝平日裏威嚴慣了,幾個兒子甚至包括年幼的六皇子在他面前都很知禮,甚少有人會流露出這樣的孺慕之情。所以他攬着懷裏的葉雲歸,一時眼睛也忍不住有些發酸。

當然。

葉雲歸倒不是真情流露,他只是知道該怎麽戳自己這位父皇的心窩子而已。

上一世他眼睛瞎了之後,皇帝曾來看過他一次。但葉雲歸彼時心灰意冷,對皇帝的态度十分無禮,不僅沒有換來對方的心疼,還将自己陷入了更艱難的境地。

重活一世,葉雲歸早已看開了。

他這位父皇是個極度自私冷血的人,若想拿捏此人,只能投其所好。

所以他不介意暫時賣個乖,利用對方心中僅存的那點父子之情,來達成自己的目的。

屏風後頭,岑默聽着葉雲歸朝皇帝撒嬌賣乖的話,眼底帶着不加掩飾地寒意。他一手握着方才擦手用過的布巾,另一手則把玩着一枚暗器,周身都籠着一層殺意。

方才,葉雲歸窩在他懷裏時,可是半點讨好都沒有。

如今倒好,面對這個薄情寡義的人,卻要如此委屈求全!

簡直是豈有此理!

“父皇,兒臣想母後了。”葉雲歸朝皇帝道。

“皇兒乖。”皇帝在葉雲歸背上輕輕拍了拍,卻沒說讓他們母子團聚的話。

葉雲歸聞言心中冷笑,面上依舊乖順道:“兒臣給母後編一個草蝈蝈,父皇帶給母後好不好?”他說着起身去取了一把牛筋草來,又朝皇帝道:“兒臣給姐姐也一并編一個。”

葉雲歸那雙眼睛,本就生得清亮靈動。

他扮起無辜時,那眼神清澈天真,讓人看了便覺動容。

“父皇教你編尾巴。”皇帝難得耐心了一次,親自教着葉雲歸編蝈蝈。

只是不知為何,每次到了尾巴的地方,葉雲歸總是編不好。

皇帝驀地想起來,這孩子幼時跟自己學着編蝈蝈時,也是這般不會編尾巴。

他心中一黯,這才明白過來,他的雲歸似是有些癡傻了,看這心智竟是如同七八歲的幼童一般。

“兒臣總也學不會,父皇是不是不高興了?”葉雲歸小心翼翼問道。

“皇兒很好,是父皇不好。”皇帝将他攬在懷裏安慰道。

葉雲歸乖乖依偎在他肩頭,不多時便沉沉睡了過去。

待葉雲歸睡熟之後,皇帝便讓人躺到了榻上,還取過薄毯蓋在了對方身上。

随後,他提步出了那屋子,面色陰沉地走遠了些。

衆人見他如此,大氣都不敢出一下,只老老實實垂首等候差遣。

“他病成這樣,為何不報?”皇帝朝李兆問道。

“回陛下,卑職報過。”李兆沉聲道。

皇帝剛想質問他,卻又明白了什麽。

對方确實是報過,甚至劉太醫來看完診之後,還朝自己回了話。

是他自己沒有重視,才會讓葉雲歸落得如此。

“你們都退下,朕想自己待一會兒。”皇帝揮了揮手。

衆人忙應聲退下,只留了顧盛立在一旁。

“是朕的疏忽。”皇帝道:“他差了人進京,朕只當是尋常小毛病,哪裏知道會這樣?他們定然以為是朕故意如此!”

“陛下不必自責,當務之急是命人趕緊為二殿下診治啊。”顧盛提醒道。

“對,你說的對。”皇帝這才回過神來。

顧盛立在一旁看着,心裏卻跟明鏡似的。

因為這世上,只有為數不多的人知道前太子被廢的真相。

旁人都道是什麽目無君父亦或是廢位诏書裏列出來的那些罪狀,可顧盛知道,這一切全因國師的幾句話,說儲君星芒太盛,沖撞了陛下,若不移除,只恐此消彼長。

皇帝正值盛年,再加上一直篤信國師,自然容不下葉雲歸。

他有六個兒子,太子沒了可以再立,可他若有個閃失,豈不糟糕?

從那以後,葉雲歸的噩夢就開始了……

剛廢了太子那段時日,皇帝只覺得沒了儲君的“沖撞”,通體舒暢。

可葉雲歸畢竟是他的親兒子,且毫無過錯,所以他難免心存愧疚。

今日葉雲歸的慘狀,将他心底的愧疚徹底激了起來。

“顧盛,讓薛城派人快馬加鞭去将太醫院的李院判和高太醫、章太醫通通都叫過來,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治好雲歸。”皇帝命令道。

顧盛聞言忙去将旨意傳達給了薛城。

“回京後,再讓人調撥一些妥帖的人來照看雲歸,他院裏這幾個歪瓜裂棗,實在是不頂用!”皇帝道。

“還是陛下想得周到。”顧盛道。

另一邊。

大皇子總算是從崩潰的狀态中稍微清醒了過來。

他先前發瘋,一是因為連日來噩夢的折磨,以及岑默的刺激,二是因為葉雲歸又讓滿月給他下了藥。如今他藥力一散,人便也恢複了幾分理智。

不過很快,他就又陷入了新的焦慮中,因為他聽說皇帝帶人去看葉雲歸了。

萬一父皇看出什麽來怎麽辦?萬一父皇看到癡傻的葉雲歸不僅沒有厭惡反倒開始同情呢?

葉雲齊越想越覺得不安!

若是換個稍微聰明點的人,此刻定然是想着避嫌,有多遠離多遠。

可葉雲齊不同,他一個能派刺客來弄傻親弟弟的人,腦子自然不會好到哪裏去,于是他想到的法子不是回避,而是要去小院裏看看情況。

恰逢六皇子說想去看看二哥,葉雲齊見狀順水推舟,主動說要帶着六弟去看看葉雲歸。

其他幾個皇子從他今日在高臺上大喊着葉雲歸要造反時,就看出他不對勁了,如今見他如此,都忙着撇清,無一人開口阻止。

只有六皇子同母的親哥哥四皇子試圖哄着六皇子別去,但耐不住葉雲齊這個長兄的威嚴,只能任由六皇子跟着去了。

左右六皇子才五歲,倒也不用太避諱什麽。

就在衆人各懷心思之時,葉雲歸卻躺在矮榻上心安理得地閉目養神。

他現在心裏那塊石頭已經落了一半了,只要不出意外,事情就會按照他預期地發展。

“睡着了嗎?”岑默的聲音忽然在他耳邊響起。

葉雲歸吓了一跳,轉頭朝門外看了一眼,發覺屋門竟是開着的。

“你瘋了?”葉雲歸小聲道。

岑默見他這副緊張模樣,不知為何心情竟比方才稍好了些。

“殿下……”他擡手要替葉雲歸順一下額頭的碎發,卻被對方一臉嫌棄地躲開了。

“你沒洗手呢!”葉雲歸小聲抗議。

岑默不由失笑,“你自己的還嫌棄?”

“你別鬧,快躲起來!”葉雲歸又看了一眼門外。

岑默卻偏不依他,問道:“我問你,先前若是我不幫你,你真的會找李兆他們嗎?”

“不然呢?”葉雲歸無奈道:“總不能讓我父皇幫忙吧?你覺得合适嗎?”

岑默聽他提起皇帝,面色當即一沉。

葉雲歸沒明白他哪兒來這麽大情緒,問道:“你到底怎麽回事?再不躲起來被人發現就慘了!”

岑默其實一直留意着外頭的動靜呢,只是想惹一下葉雲歸,緩解一下方才自己那沒順過來的氣。

“殿下對岑某真是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岑默道。

就在此時,外頭傳來了一陣嘈雜,像是有人來了。

葉雲歸急得夠嗆,伸手揪住他衣襟道:“岑默,算我求你!大不了事情塵埃落定之後我還你這個人情!”

岑默聞言眼睛一亮,這才在腳步聲越來越近之時,再次閃身躲了起來。

同類推薦